第 20 章

  項真低聲喚道:「雲老師。」

  聽筒裡,程振雲「嗯」了一聲。項真見他跳下欄杆,向自己走來。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彷彿那個人就在耳畔,又彷彿那顆星星仍然在銀河彼岸。項真望著程振雲,不知怎麼竟然有點兒緊張。握在手裡的機殼早就在發燙了,手汗令機身打滑了一下,項真如蒙大赦地從那樣牢固的對視中解脫出來,低下頭在包裡翻找抽紙。

  而雲老師已經走到了他面前。

  程振雲問:「怎麼了?」

  項真一時講不清心中那彆扭又溫暖的情愫。他攤開握著手機的左手,銀色手機殼上隱隱能看出汗漬。程振雲或許是理解錯了,替他拿起手機塞進包裡,又伸手去握他的手掌。項真還沒來得及阻止,程振雲便握到了一手黏糊糊的汗。

  項真尷尬道:「我有紙……」

  程振雲微一撇嘴,倒是沒有表現出嫌惡。他從項真那個塞滿了瓶瓶罐罐的包裡翻出來抽紙,仔細地擦乾淨了自己的手,又去擦項真手心的汗。他比項真低一個頭,低頭清理的時候項真恰好能看清他腦後的髮旋。

  項真怔怔地瞧了一會兒,忽然小聲道:「我想吻你。」語調有一種隱秘的急切。程振雲暫停了動作,抬頭看他,項真卻遲遲沒有動作。程振雲疑惑地挑起眉。

  項真反手將程振雲的手掌連同紙巾一起握在手裡:「雲老師,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已經等不及了。

  項真今晚莫名地興奮,翻來覆去做了一個多小時才心滿意足地放雲老師去洗澡。沐浴液被他換成了牛奶草莓味兒,程振雲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整個人聞起來特別甜,項真為此又開始蠢蠢欲動。

  程振雲顯然已經沒精力再來一輪了,項真也不強求。他從背後摟著程振雲倚在床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按揉著程振雲剛剛被他掐出青印的腰。

  項真說:「雲老師呀,顧瑜沒有說什麼奇怪的話吧?」

  也許是下午睡飽了,雲老師難得沒有倒床就睡。他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好像惹他生氣了。」

  項真:「……雲老師怎麼做到的?」

  顧瑜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只有對著熟人才顯得詼諧。惹顧瑜當場生氣可能跟惹程振雲生氣是一個難度的。

  程振雲仔細回憶了一會兒。他不認為自己的社交能力評級低成負值,但喝醉的人顯然也不會意識到自己醉了。不論怎麼說,顧瑜離開的場面很不愉快,而原因大概只能是與他的交談。

  顧瑜很健談。這種健談與項真事無鉅細的絮叨不同,顧瑜極有分寸,口才又好,稱得上是風趣幽默。他總是能成功地挑出安全話題,並不要求交談者的熱切響應,對話便能順利地迂迴到顧瑜想要的目的。

  這大概是一種很厲害的社交技巧,可惜程振雲一如既往接收不良,根本沒聽出來那些似有若無的褒貶和鋪好的Gay圈梗。顧瑜的辯才毫無用武之地,他不得不直截了當地給出了最有可能開啟話題的問題:「聽說你是被項小真掰彎的?做Gay的感覺如何?」

  程振雲思索片刻,答道:「我沒有被掰彎,也未必是Gay。」

  顧瑜愕然。他隔了半晌才再次笑了起來,笑意卻較之前減了三分,對待程振雲的態度也不再那麼熱絡:「不肯認啊?看項小真那個做派,我還以為你們是認真的。」

  程振雲糾正道:「我是認真的。」他一向認真。

  顧瑜大概是不信,卻也沒說出口,只是隨口敷衍道:「行吧,認真不認真的,這會兒還說不上那麼多。」他屈起手指叩了叩膝蓋,漫不經心地試探道,「友情提示你別吊著他啊。項小真典型的拿得起放不下,還有被騙財騙色之後衝去人家單位要說法的黑歷史,嘿。」

  程振雲沉默地聽著,並不感到驚訝。項真早已在他面前展現出了足夠份量的不安與執拗。

  顧瑜不動聲色地打量了程振雲一會兒:「你還真是不好奇。」

  程振雲懷疑這是個設問句,可惜他並不懂得如何回答。

  顧瑜的表情變得頗為微妙,像是憐憫又像是無奈。他說:「虧項小真那麼喜歡你。你根本不在乎吧?」

  程振雲想了想,答道:「不一定。」

  顧瑜懷疑地挑起眉。

  程振雲補充道:「有時候很在乎。」

  顧瑜幾乎被他氣笑。

  「什麼叫『有時候』?」顧瑜語意嘲諷地指責。他終於對程振雲的八風不動感到厭煩,「你這是認哪門子的真?我還以為項真這回終於——你們之前那些恩恩愛愛又是項真的熱戀濾鏡嗎?還是你們倆在抱團取暖?別跟項真一樣幼稚。」

  顧瑜撂下這句話就走了。

  程振雲估計問題就出在這段對話裡。他想了想,按照他自己認為的重點總結道:「他問我是不是Gay,我說不一定。」

  ……項真就猜到顧瑜會八卦,但現在他的重點不在這裡。他摟著程振雲的手臂一僵,幾乎講不出話來。

  程振雲察覺到異常,回頭看了一眼蔫掉的項真:「怎麼了?」

  項真艱難道:「雲老師真的不覺得自己是Gay嗎?」

  程振雲說:「不知道。」

  項真醞釀好的憂悒情緒全被這句話打回去了。

  「Gay是只對同性有興趣的吧,」程振雲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只有你,統計樣本太小,不能得出結論。」

  ……

  項真猛地摟緊了雲老師,手掌按在他左胸。隔著雲老師單薄的胸膛項真都能感受到自己忽然急促的心跳。

  程振雲安靜地當了一會兒抱枕,忽然疑惑道:「還要做嗎?」

  項真低笑道:「不做啦。」他在程振雲耳後啾了一口,換了個姿勢,與程振雲面對面地側躺下來,隨口問道:「雲老師白天說來找我——有什麼事嗎?」項真白天還為此好一陣歡喜,結果雲老師實在太可愛,他色慾熏心,險些給忘了。

  程振雲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停頓片刻,問項真說:「你吃藥嗎?」

  項真一怔:「什麼藥?」

  程振雲回憶了一下英文拼法:「不知道具體的藥名,就是HRT,荷爾蒙替代療法。」

  話題跳躍得太快,項真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瞠目結舌地瞪著程振雲若無其事的表情:「雲、雲老師!你怎麼會知道這個?!」

  「你之前說自己太C了——C是sissy吧?我去查了資料,有些C也是Transgender,有身份認同上的問題,所以來找你確認一下。你要是TS的話,」程振雲忽然擺正了表情,直視著項真的眼睛,「我不介意,也可以換我做1。」

  項真懵了。

  程振雲嘆了口氣,屈起膝蓋輕輕一頂項真還沒完全軟掉的性器:「我是不是在杞人憂天啊?」

  「啊?哦……咦咦咦!!!」

  「說人話。」

  「我不吃藥啦……」項真仍然處於震驚中。他望著程振雲,心中又軟又酸,不知怎麼就有點兒想哭。項真低聲道,「真正的TS的確是會吃藥的,有些吃完藥還會去做手術。不過我不是哦……我只是性格C一點,並沒有覺得自己是女孩子。」

  項真咬了咬嘴唇,接著說道:「也有不是TS的去吃藥,為了好看,或者有些乾脆就是獵奇……我敢於承認自己很C的時候已經二十歲,體型都練出來了,再吃效果不好,也不會好看的。」

  程振雲忽然說:「你挺好看的。」

  項真霎時臉紅了,心跳聲響如擂鼓。他抵著拳頭掩飾似的輕咳一聲,磕磕巴巴地轉移話題:「我、我有個朋友就是藥娘。她超級可愛!就、就是上次幫我弄閒魚的那個。有機會帶你去見她!」

  程振雲其實對那個藥娘不感興趣。他問項真:「那你還想吃藥嗎?」

  「之前多少算是有點兒感興趣吧……不過跟你在一起之後,」項真瞟了程振雲一眼,後者對這句話毫無反應,表情平靜地與他對視。項真不知怎麼就有點兒不好意思,迅速地移開了目光,「就沒想過了。那些對身體不好。我還想多活幾十年呢。」

  跟你。

  項真沒說出口。

  程振雲瞧了他一會兒,微微一笑:「乖。」

  臨睡前,項真忽然說:「顧瑜應該也沒別的意思,我明天跟他解釋一下。」他捧著程振雲的臉親了一下,「他不知道我的雲老師有這麼好。」

  程振雲聳了聳肩,隨項真去。他沒有因為顧瑜生氣。「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人們沒有必要互相理解。」顧瑜不必理解他,他也未必能理解顧瑜對項真母雞護崽般的兄弟情誼。

  項真也許以為程振雲有能力愛全宇宙,但其實程振雲沒有那麼好。他沒有同宇宙一樣寬廣的胸襟,他只是喜歡星星,同時關心那些他願意關心的、無關星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