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除夕,項真照例回父母家待了半天。項海斌沒在家,家政已回老家過年,是項善來應的門。
項善正念高中,也跟項真一樣的大身板,性格卻硬氣多了。他們很少相處,項善乾巴巴地叫了聲「哥」,迎了項真進來,兩人坐在客廳相顧無言,各自低頭看手機。
送餐員跟項海斌前後腳到了項家。他們家年夜飯向來是在餐館裡訂的,味道不好不壞,氣氛也不好不壞,吃起來只是例行公事。項真給項善包了壓歲錢,又從車上給項海斌卸下來一箱雪花啤酒。項海斌顯然沒想起送啤酒的緣由,皺皺眉,讓項善扛回了廚房,隨口問項真現在差不差錢。
這就是送客了。
項真開車回了家。小區裡張燈結綵,門口保安按物業慣例給進出的業主送了平安糖。項真道了謝,糖紙拆到一半,忽然想起他已經是第四次拿到這顆糖。
畢業四年,第一年房子還沒裝完,空窗期的項真盤坐在硬板床上對著手機看春晚;第二年,當時的男朋友回家過年,項真連著五六個電話打過去都沒人接,再打就被拉黑了,孤零零抱著枕頭難過了一整夜;第三年,攝影師男友性格浪漫,跨年做.愛,叫得比《難忘今宵》還響,一邊射一邊哭著喊再來用力我好愛你——喊完就失蹤了一週,是回老家結婚去了。
現在是第四年。
項真把水果硬糖扔進嘴裡,順手滑開屏幕。吳越的拜年信息已經發過來,顧瑜還不知道在哪兒浪著,項真一視同仁都給發了紅包,再退出時,手指懸在視頻電話的界面好久。
還沒到他跟雲老師約好的通話時間。
[私信]一頁真:雲老師我想你啦(づ ̄3 ̄)づ╭❤~
[私信]一頁真:有空的話給我撥個視頻哦~
[私信]一頁真:我一直都在線的!
——雲行鷺向您發起視頻請求——
程振雲向來用手機跟項真視頻。從攝像頭望過去,程振雲正抱著筆記本盤坐在電腦椅上,背景是他租住的hostel房間。羅馬冬日的下午,陽光沒有溫度卻依舊明媚耀眼,雲老師髮梢有躍動的光。
鏡頭裡,程振雲低頭看了過來:「怎麼了?」
項真順手按下截屏,笑道:「除夕誒,雲老師忘了嗎?」
「我記得,今天中國學生放半天假,」程振雲聳聳肩,將手機立在桌面的支架上,電腦椅轉回了筆記本屏幕的方向,「其實無所謂,都是要工作。」
項真醞釀好的三千字鄉愁思念煽情演講全給這句話堵在了嗓子眼兒。他望著鏡頭裡正襟危坐的雲老師,默默嘆了口氣:「……那雲老師慢慢工作。」
「哦。」
項真不甘心地補充道:「不要關視頻。」
「哦。」
程振雲「哦」完就陷入了沉默。大概是在看論文,他全神貫注地盯著筆記本屏幕,整個人凝固成一張靜態屏保。沒有觀眾,項真也失去了演單口相聲的興致。他單手支頤盯著雲老師,漸漸出神,最後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醒時筆記本風扇狂吹,主板都要燒起來。
視頻界面裡程振雲仍然在寫代碼,鏡頭裡姿勢角度都沒有變。項真閒來無事又盯了好一會兒,終於成功找茬,發現雲老師手邊多出了一小份微波爐碗盛裝的湯圓。
項真問:「雲老師,湯圓是Hostel的春節福利嗎?」
程振雲已經存好進度,合上了筆記本。手機鏡頭一陣晃動,焦距對準他伸展手臂時帽衫下露出來一小段光裸的腰肢又很快虛化,程振雲換了個坐姿,捧起湯圓研究了一會兒,隨口答道:「周若水做的。」
「周若水是誰——啊!」項真原地爆炸,「她為什麼會在?!?!」
程振雲拿湯匙舀了一顆,邊吃邊含糊答道:「開會,她也住這間Hostel。」他嚼到一半,神情變得難以言喻,擱下湯匙,起身把湯圓塞進了微波爐。
項真心裡酸得要命。他既想那湯圓好吃,畢竟雲老師配得上全世界的美食與愛,要讓它一慰雲老師(說不定壓根兒沒產生過)的種種鄉愁;又不想它好吃,怕雲老師唸著周若水的好,再對比一下他那次班門弄斧的廚藝表演,嫌棄他孺子不可教。
項真默默把湯圓加進了自己的學廚實踐計畫。
應該挺簡單的……吧?
熱過的湯圓似乎味道不錯,程振雲邊吃邊與項真聊天,嘴角還好心情地流露出笑意。項真看得歡喜又鬱悶,心臟裡下起了瓢潑的重酸雨。他小心翼翼提放著不要把情緒帶進表情和語調,但總有那樣一個人能從溫泉推斷到火山。
程振雲說:「項真,你怎麼了?」
項真忽然就想嘆氣,如釋重負的那種。危言聳聽預測了二十年的小行星撞地球實際上是在大氣層燃燒殆盡的漂亮流星,項真都講不清楚他為什麼能為一句話就心平氣和。他嘟噥道:「我在吃醋啦。」
程振雲的視線徘徊一圈,眉毛疑惑地挑高。
項真後知後覺意識到雲老師這是在找醋。他哭笑不得:「不是那個吃醋,是這裡。」他雙手在襯衫左胸很誇張地比出一顆心。
程振雲看起來更疑惑了。
項真輕咳一聲:「雲老師還不知道吧,你的小師妹周若水,她喜歡你呢。」
說完就後悔了。何苦幫情敵表白。
程振雲無動於衷。項真等了幾秒鐘,指望雲老師接受事實或者詢問證據,可程振雲只是平靜地「哦」了一聲,繼續問:「然後呢?」
……然後他就吃醋了啊。
問題是這個邏輯鏈在雲老師那裡行不通。
項真頗為糾結地分析道:「我也覺得為這個吃醋挺無理取鬧啦……周若水那麼貼心地給雲老師做了湯圓,可雲老師甚至沒有跟她一起吃,反而給我直播寫代碼直播了一下午——我沒道理吃醋哦?」他停下來捂著胸口感受片刻,嘆氣道,「可是我還有點兒嫉妒。」
程振雲已經吃完最後一個湯圓,拿長款胸牌鏈把手機掛胸前往廚房走去。拖鞋趿拉在地板上,項真的視線隨著手機鏡頭晃晃蕩蕩。水流沖刷著微波碗,項真在水聲中看見不銹鋼水槽影約映出的纖瘦人影。
程振雲邊洗碗邊繼續之前的話題。一番簡單的海龜湯式探討後,他很快得出結論:「是嫉妒她能來見我?」
項真:「……雲老師好自戀。」
然而雲老師自戀也自戀得一語中的。咿。
有水滴飛濺在鏡頭上。程振雲用拇指拭去水跡,順手把手機撈起來立在廚房檯面,側頭瞧了屏幕一眼,微微一笑:「乖。周若水並不像你。沒有人像你。」
Critical hit.
項真血槽清空,「啪」地倒在床上攤成大字,心跳要蹦出喉嚨。
因為雲老師欽定的嫉妒心,項真又想起了去年夭折的歐洲之旅。意大利語學習過程中,項真看了好多相關紀錄片,邊飽眼福邊往行程裡添了好幾站,整理出了相當厚度的冊子,這會兒便把目錄發過去詢問意見。
程振雲只翻到日程安排的第一頁就提出了質疑:「三週?」
項真低眉順眼:「時間安排都聽雲老師的。」
程振雲若有所思:「也不是不行……你要等我畢業。」
項真不假思索斬釘截鐵:「等!」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對,趕緊打了個補丁:「可是毛主席指示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咱們先來個短期計畫唄?雲老師有——」項真本想說一週假,想起雲老師平時那緊湊的日程,咬咬牙又改口說,「週末,帶公共假期的大週末,有麼?」
程振雲意外地瞧了他一眼,低頭去翻日曆。
要裁剪行程,項真難以避免地陷入了選擇恐懼。他翻著Lonely Planet,一時覺得威尼斯浪漫甜蜜,一時又覺得巴塞羅那美不勝收,實在無法取捨,只好去詢問程振雲的意見:「雲老師,你喜歡哪個國家的建築?」
程振雲在日曆上標記好時間,隨口道:「都是房子,沒什麼差別。」
項真洩氣,翻過一頁,又問:「雲老師,你喜歡哪個國家的食物?」
程振雲仍舊頭也不抬:「都不好吃,沒什麼差別。」
項真:「……雲老師,我們浪漫一點兒好嗎?」
程振雲勉為其難從日曆裡分出來一個空白的眼神:「喜歡跟你住,喜歡做給你吃——這樣夠浪漫嗎?」
項真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去跳踢躂舞。
程振雲慢悠悠講完剩下半句:「哦,暫時還不喜歡吃你做的。」
……項真又躺了回去。
除夕煙花已經炸響,客廳裡開著電視,主持人聲嘶力竭喊著辭舊迎新的解說詞。零點第一聲鍾敲響時,項真隔了半個地球用超乎必要的大嗓門吼道:「雲老師!新年好!」
網絡延遲,程振雲的回覆與最後一聲鍾一起到達。雲老師的語調認真嚴肅,彷彿領導批示重要講話:「項真,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