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皇帝便往永壽宮中來,不過略看了看嬿婉,便要往寶月樓去。
嬿婉少不得笑語嫣然,「晚膳時臣妾見有幾樣膳食精巧,想要送去寶月樓,才想起今兒是齋戒,容嬪妹妹斷不肯吃這些東西,這才罷了。」
皇帝恍然醒覺,「也是。既是齋戒之日,容嬪會徹夜誦讀經文,不見外人,朕也不必去瞧她了。」
嬿婉抿唇一笑,溫溫軟軟道:「皇上一向最將容嬪妹妹的事放在心上,今兒怎麼渾忘了。臣妾可要為容嬪抱不平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笑,牽過她的手一併坐下,摩挲著道:「你待容嬪卻好。」
嬿婉低著曲線優美的頸,柔順道:「容嬪妹妹遠離家鄉,孤身一人,承恩已久卻膝下孤涼,臣妾也曾多年未育,很明白她的心境。由己及人,總忍不住對她好些。只是容嬪妹妹性子孤介,不太喜歡臣妾。所以臣妾有時想對她更好些,也不知該從何做起。」
皇帝臉色僵冷,直到聽嬿婉說完,才憐惜地撫著她的手,溫言道:「她的性子素來如此,待朕也是一樣。你心意到了就好。」
二人正說著話,瀾翠端了茶水上來,笑吟吟道:「這是今歲新貢的松陽銀猴,小主吃著覺得很好,所以特意等皇上來了一起嘗嘗。」
皇帝笑道:「你也喜歡這個?」
嬿婉笑容甘芳,讓人有親切的鬆弛,「雖然不算名貴茶種,但臣妾喜歡它入口回甘,平實親和,沒有高高在上的疏遠之感。彷彿鄰家女兒,品之可親。」她見皇帝只是沉思不語,又笑道:「臣妾掌管六宮之事,但見茶葉一項,每年便支用頗大。宮中素來以飲名茶為習,若是願意多嘗嘗松陽銀猴之類,所費不多,亦有新味,也是不錯。」
皇帝沉吟片刻,伸手接過青玉金線茶盞抿了一口,淡淡笑道:「皇后為皇貴妃主理六宮時,一度也引松陽銀猴入宮,想是有舊例可循。你若願意多看看典冊掌故,想來可以安排。」
嬿婉聞言不禁有些訕訕,皇帝言下之意,便是覺她不熟悉宮中掌故了。她不覺羞赧,「臣妾愚鈍,還望皇上恕罪。」
皇帝攏過她的肩,安慰道:「你雖身為貴妃,但到底資歷尚淺,便是婉嬪與愉妃也比你久經世故,你難免有些稚嫩。但是你性子溫婉,凡事上下融洽,不嚴苛冷峻,這是你的好處。」他停一停,「自然也是皇后的緣故,她身子不好,你得多擔待些。」
嬿婉秀眉緊蹙,這才稍稍和緩些,含笑示意瀾翠遞過茶盞來。瀾翠正捧過茶盞,手中陡得一滑,一盞滾燙茶水瞬時澆在了嬿婉手上,燙起一大片緋紅顏色。
嬿婉雪雪呼痛,瀾翠嚇得傻了,跪跌在地上拚命磕頭不已。皇帝捧著嬿婉的手連連呼氣,宮人們忙亂著又是端冷水來給嬿婉浸手,又是取了清涼消腫的膏藥塗抹,一壁又急急去召太醫。嬿婉痛得滿眼含淚,只咬著唇不說話。皇帝一時怒極,狠狠踹了瀾翠一腳,喝道:「這等刁鑽憊懶的奴才,還不拉去慎刑司!」
王蟾忙答應著拉了渾身哆嗦的瀾翠下去。皇帝又安慰了嬿婉許久,本欲留下,耐不住嬿婉苦苦勸道:「皇上今夜便是留在臣妾這兒,也怕是擔心臣妾的傷勢,不能好好歇息,還不如回養心殿安寢。」
皇帝如何肯允,嬿婉又道:「皇上若實在不放心,大可留了李玉在這兒伺候。李玉本就細心周到,若有不妥,可及時稟告皇上。」
皇帝亦怕留在這兒,嬿婉事事親力親為服侍,反倒不得養息,叮囑了幾句,留下李玉便起身去了。
這一夜養心殿中,皇帝便睡得不大安穩。本喚了婉嬪來侍寢,才一見面,見婉嬪打扮停當,卻訥訥寡言,不覺又是惱又是笑,「怎麼?見了朕便這般怕麼?話也不肯說了。」
婉嬪手足無措,「臣妾……臣妾已經多年未曾侍寢,生怕自己不夠妥當……」
皇帝苦笑道:「罷了。朕召你來,不過是因為你乃潛邸舊人,可以夜話閒聊,你既這般侷促,罷了,朕叫人送你回宮吧。」
婉嬪面皮赤紅,只得無言告退。皇帝索然寡味,進忠在旁賠笑道:「皇上,婉嬪本就年歲漸長,不宜侍寢。不若喚了別的小主來侍奉可好?」
皇帝擺手,不耐煩道:「朕何愁誰來侍寢?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罷了。」進忠欲言又止,皇帝橫他一眼道,「平日裡你鬼主意最多,有話便直說。」
進忠忙躬身道:「皇上,其實有個人在外候著許久了,也有話要對皇上說。」
榻前一盞紫銅鶴形燭台孤然聳立,曳下瘦長的影子,越發顯得淒惶難言。皇帝慵懶道:「誰?」
進忠悄悄覷著皇帝臉色道:「茂倩。」
皇帝陡然坐起,厭煩道:「叫她早些出宮安分些,今日之事朕便不與她計較了。」
進忠趕緊趴下磕了個頭道:「皇上,茂倩說,此事她若不說與皇上知道,寧可一頭碰死在養心殿前的石階上。奴才見她情願一死也要上稟天聽,才不得不來稟告。」
皇帝靜了片刻,緩緩道:「喚她進來吧。」
海蘭回到延禧宮中,已是中夜了。葉心服侍著她脫下半新石青色繡白玉蘭花緞面狐毛大氅,接過她手中的琺琅透雕手爐,心疼道:「小主今兒在皇后娘娘那兒留得晚,趕緊歇息吧。這手爐都涼了,奴婢去換上炭,給您再暖個湯婆子睡下。」
海蘭歎道:「姐姐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只有我陪著她說說話罷了。你自己也瞧見了,姐姐挨了那一掌,臉上腫成那樣,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消得去。」
二人正說著話,卻見永琪從裡頭暖閣轉了出來,迎上來請了安道:「額娘總算回來了,叫兒子好等。」
海蘭見他滿臉關切,甚有孝心,一時歡喜,也有些詫異,「你這孩子,這麼晚了也不回自己府裡,在這兒做什麼?成家立室的人了,也不怕你福晉惦記。」
永琪忙笑道:「今兒原是見外頭送了好些紫貂皮子和人參來,所以兒子特意挑了好的,送來給額娘和皇額娘。」
海蘭聽他提及如懿,不覺喟然憂懼,「如今你要見你皇額娘,也不大方便。這些東西,額娘自會轉交。」她看著長身玉立的兒子,不覺生了幾分疼惜之意,「看你這麼孝敬你皇額娘,也算姐姐沒白疼你一場。」
永琪有些愧疚,道:「兒子本該親自去向皇額娘問安。只是皇額娘如今的情形,兒子也得明哲保身些。」他扶了海蘭坐下,「額娘也累了,暖閣裡兒子剛叫人添了熱炭,您快坐下歇歇。紅棗銀耳羹也剛煨好,熱熱的正好用呢。」
海蘭見他這般細心,愈加安慰,拉了他一併坐下,道:「你素來孝順,額娘都知道。」
永琪見無人在旁,躊躇片刻,低聲道:「額娘與皇額娘親厚,那也是應當的。只是也得小心些,免得惹皇阿瑪不悅。」
海蘭擺擺手,接過葉心添好的手爐捧著,溫言道:「自你出生,額娘便是無寵之人,何必在意這些。」她面色微微一沉,有些不豫之色,「你素性謹慎,又文武雙全,你皇阿瑪便視你為第一得意之人。你明哲保身是不錯,對你皇額娘的孝心也不必盡在明面上。可內裡,你皇額娘疼你可不亞於她親生的永琪,你心裡可得明白。」
一席話說得永琪冷汗漣漣,忙斂衽跪下道:「額娘的話兒子怎會不知?只是自三哥離世,兒子便是長子身份,不得不萬事斟酌,便有對皇額娘十二分孝敬之心,也只敢露了三分。畢竟皇額娘與皇阿瑪不睦,兒子也不敢在明面上過親近了翊坤宮。」
海蘭瞥他一眼,語意清冷,「你這個想頭固然不錯。若不是你天資聰穎,又謹小慎微,也無今日氣候。」她見永琪一味低頭,亦是不忍,「地上濕寒,別盡跪著了。入秋腿上的附骨疽更易發作,總是隱隱作痛,益發得小心些。」
永琪下意識地摸了摸腿側,也不以為意,「太醫總是那些套話,什麼三陰不足,外邪過盛。左不過黃豆大小一顆,不痛不癢的,也沒什麼。」
海蘭歎道:「你離宮開府,自成一家,雖然有福晉替你操持,自己也得事事留心。」她一頓,似想起什麼,「我聽跟著你的誠貴說,你身為兄長,在書房讀書勤勉依舊,可堪榜樣,而且下了學……待令貴妃的幾個阿哥也極好。」
永琪嘴唇微微囁嚅,還是坦然道:「令娘娘協理六宮,深得皇阿瑪寵幸。兒子疼愛幾位年幼的弟弟,也是盡兄長的職責。」他略一猶豫,一雙澄澈眼眸望著海蘭道:「額娘在宮裡資歷雖深,但恩眷不隆,兒子這般做,也是希望額娘與令娘娘面上過得去,別損了額娘的尊榮清寧。」
海蘭愛惜地撫一撫他的額頭,歎息道:「你要強周全是好,但也別為求萬全,什麼事兒都自己忍著。年紀輕輕的,綢繆太過,也損心神。再說你素性要強,有什麼頭痛腦熱也忍著不說,可自己身子總要當心。」她話鋒一轉,婉轉道:「上回聽你說起長了附骨疽,額娘急得什麼似的,問了太醫。說是先頭的怡親王父子都得過,確是不大要緊。你精於騎射,風餐露宿、騎馬射獵所致也未可知。」她說著,語調一沉,有些不大好意思,「不過,太醫也說,冷浴後貪涼寒濕侵襲,或房欲之後蓋覆單薄,寒邪乘虛入裡,也會成此疾。終究,你得當心你自己身子。」
永琪面上一紅,旋即含笑道:「這個額娘大可放心。兒子的嫡福晉西林覺羅氏和側福晉索綽羅氏都是皇阿瑪、皇額娘和您親自替兒子選的,她倆溫良恭儉,實是賢妻。」
海蘭撲哧一笑,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笑罵道:「當著額娘的面心虛什麼。額娘豈不知你對嫡福晉和側福晉不過面上的情分,而索綽羅氏擅生養,你的幾個兒子多是她所出,可你最心疼的還是格格胡氏。別的也就罷了,額娘只擔心一個……」
永琪見海蘭頗有責怪之意,忙不迭解釋道:「額娘所擔心的,不過是胡氏出身寒微,是府裡買來的丫頭做了通房封了格格,但她性子也算乖巧,安分守己,從不逾矩。」
海蘭不禁搖頭,「額娘才說這一句,你便有這許多話替她分辯,可見偏心。雖說王公貴戚都三妻四妾,你別有寵妾滅妻的逆行便好。」
永琪笑意溫和謹順,「額娘說得是。兒子的福晉都溫順賢良,胡氏雖然嬌艷些,但也不大出格,服侍得兒子極好,對福晉們也恭謹。額娘可曾聽過福晉抱怨?」
海蘭溫然生笑,「你的福晉都是老實的,額娘也希望你有賢內助。你若爭氣,你皇額娘的日子也好過些。」
永琪正要答應,忽然笑意一滯,頗為猶疑,「額娘,兒子也的確想為皇額娘爭氣。可有句話,關起門來只能咱們母子間說得。」
海蘭知他素性縝密,便也著緊,道:「怎麼?」
永琪躊躇片刻,似是十分為難,「額娘,兒子說句不當說的話。額娘與皇額娘情同姐妹,皇額娘也待兒子如親生。可十二弟一日日大了,兒子雖與他親厚,但也不能不多思慮幾分。十二弟才是皇阿瑪的嫡子,中宮所出。」他苦笑,「有他在,兒子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便是他日封得親王,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海蘭唇角的笑意逐漸冷卻,如寒天裡凍住的雪花,閃著蒼冷的雪白微光。永琪看著她的笑容,不自覺地後退兩步,畏懼地低下頭不敢言語。
海蘭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跪下!」
永琪哪裡敢違逆,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海蘭將指上的鏤金絲嵌珊瑚珠護甲一枚枚摘下,一記耳光清脆地響在永琪左臉,很快又落在右臉。她的手並不停歇,一下下用力打著,眼中淚水漣漣。「如果沒有你皇額娘,我們母子當年便死在了延禧宮裡,你的眼睛哪裡睜得開見見這人世?如果沒有你皇額娘,你就是個失寵嬪妃的庶子,誰會來理你分毫?你能上書房讀書,能文習武,你能博你皇阿瑪歡心,你能在那麼多兄弟中脫穎而出,是誰為你籌謀?不為別的,只為你養在你皇額娘膝下,才有今日的榮華!便是你能寫得一手好書法,都是你皇額娘親手教你。她為你盡心挑選賢妻,為你成家立業。她為你費的心思,連對她親生的十二阿哥都比不上。如今你卻糊塗油蒙了心,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額娘聽著,真真是寒心!」
永琪哪裡還敢接話,俯下頎長的身子連連叩頭,扇著自己耳光道:「額娘息怒!額娘息怒!兒子不孝,一時昏了頭說胡話,額娘切莫氣傷了身子!」
「身子?」海蘭指著他,滿臉是淚,冷笑道:「你還知道額娘的身子!額娘不過是個廢人,早就失了你皇阿瑪的寵愛,不過是熬一天是一天罷了。若無你皇額娘對你悉心照拂,只怕要養大你都難。你別今日得了尊貴,便忘了自己的來歷!」
永琪難過道:「兒子也是糊塗,總覺得自己再討皇阿瑪喜歡,總比不得十二弟天之驕子,生來尊貴。皇額娘疼兒子,也不過是為自己的兒子來日有個臂膀而已。」
「十二阿哥尊貴,那是他額娘貴為皇后,沒什麼可爭的!你這般話,便是戳額娘的心了,也是打你自己的臉。要怪便只怪你沒投生個好肚皮罷了。額娘失寵多年,從來不以為侮。因為讓人輕賤的,從不是出身,而是自己的品格行事。你若這樣想,和當年的大阿哥又有什麼分別?你大哥得了你皇額娘多年撫育,卻不思感激不念養育之恩,才落得如此下場。而你如今身為長子,已是你皇阿瑪的左膀右臂。你若真有那個福氣,定要尊你皇額娘為母后皇太后,額娘便是做太妃也不要緊。若你沒那個福氣,安心做個親王享盡富貴,輔佐你十二弟,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仔細!別還沒到那個位子,便先動了不該有的心思。你大哥、三哥和四哥,都是前車之鑒!」
永琪冷汗淋漓,抖衣而顫,「額娘息怒,兒子明白。」
「明白?」海蘭一把托起他下頜,肅然道,「你不明白!從你托生到我肚子裡那一日,你便在受著旁人算計!要不是你皇額娘與我彼此扶持,我懷著你時冒險服了些許有毒的藥物才從冷宮解了你皇額娘的冤屈,她又在我生你時陪伴在側,事必躬親,這世間早沒你這個人了!所以,少生事端,安分守己!額娘和你的福氣才能長遠!」
永琪如同五雷轟頂,望著海蘭,顫聲道:「額娘,你為了皇額娘,竟然服毒,那時還懷著兒子,額娘你……」
海蘭鬆開手,靜靜地凝視著他,拈過絹子,溫柔地為他拭去額邊冷汗,神色溫柔而堅定得不可抗拒,「永琪,人要活下去,總是不得不用些法子。額娘一直覺得對不住你。但是你也不能為著今日的榮華而妄生猜疑之心。你便是要猜疑額娘,也斷不能去猜疑你的皇額娘!這句話,你牢牢地記住!」
永琪泣不成聲。在他成長的記憶力,他很少哭,真的很少。這樣無聲地哽咽,肩膀用力地顫抖著。他伏在自己的臂彎裡,背脊如黑夜裡起伏的山脈。海蘭的手沉穩地擱在他肩上,任由淚水靜靜滑落,「永琪,額娘知道,你在宮裡長大,兄弟不似兄弟,父子更似君臣。你疑心多些便可防範多些。但人生而不易,你若是再疑心曾對你有養育之恩的人,便是天誅地滅。額娘誰都不信,只信你皇額娘。你也一樣,記得!」
永琪沉重而用力地點著頭,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將海蘭的教誨沉沉刻畫在心中。他的臉色寂寥而淒楚,「額娘,難道你最心疼的人,不是兒子?」
海蘭半蹲著身子,伸手撫著他年輕而飽滿的面龐,依稀分辨出皇帝雋逸倜儻的模樣,「你和你皇阿瑪年輕時長得真是像。只可惜,他心裡從來沒有我,我心裡也從來沒有他。額娘最心疼的人,是烏拉那拉如懿,是愛新覺羅永琪。可額娘不得不明白告訴你,我與你皇額娘在一起的時日更長更久更貼近。我們之間的信任,無人可以動搖。額娘希望你明白,對你好的人,別去辜負她、背叛她。」她站起身,倦倦道,「永琪,宮門已經下鑰,你便留在這兒睡下,好好想想明白吧。」
她緩緩站起身,唯留永琪半靠在暖榻的踏腳上,疲倦而淒涼。他悲慼地緊緊攏住自己的身體,將喉底的哽咽死死壓住,「額娘,額娘,你為什麼這樣待我?」寒夜凍雨,淒瑟敲窗,落在花梨木透雕籐蘿松纏枝窗格上發出生硬單調的聲音。天地寂寞,唯有以此簌簌相應。
天地寂寞,靜夜無聲。皇帝雙眸微紅,可見已睏倦到了極處。他看著跪在眼前匍匐屈身的身影,沉肅的口吻中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茂倩,你的話已經說完了,可朕還是不信。」
茂倩面色鐵青,兩頰泛著決絕的暈紅,恭順地匍匐在地,「皇上,若說凌雲徹夢囈之事不算鐵證,可這兩枚銀針與這個馬鞍,卻真真是鐵證如山。若不是為了包庇皇后意圖殺害八阿哥之事,這兩枚銀針凌雲徹為何要藏著掖著不能見人?奴婢思慮良久,事涉皇裔,不能不冒死相稟。」
皇帝頗有玩味之色,眸中陰沉不定,舉起那兩枚銀針在眼前,沉吟道:「銀針已有積垢,是積年舊物。針孔與馬鞍底下的孔痕也相吻合,的確不是造假之物。但茂倩,你與凌雲徹早是怨侶,如今積怨更深。哪怕是物證篤然,朕也不能全信。」
茂倩垂首片刻,眼裡閃過一絲怨毒恨色,舉首道:「物證已在,皇上所不能信的,不過是奴婢這個人證。奴婢已說過,當日之事趙九宵也知情。眼下他人在宮中,皇上一問便知。」
皇帝並不看她,只專注於銀針之上,冷冷道:「還須你說?朕已經吩咐進保將他帶了來。」他擊掌兩聲,外頭進保已經聽得,領了趙九宵入內跪下。
皇帝道:「李玉呢?」
進保回稟道:「皇上知道李公公與凌大人私交甚厚,怕有消息洩露。所以奴才傳皇上的旨意,請李公公今夜往孝賢皇后陵上送祭品去了。至於其他人,有奴才在,他們近不了養心殿三尺。」
皇帝揚一揚首,示意他出去,只冷眼瞧著瑟瑟縮縮的趙九宵道:「喚你來所為何事,你自己也知道吧?」
趙九宵初次面聖,早已頭昏腦漲如在夢中。及至了明彩輝煌的殿閣裡,渾身軟綿綿如同酒醉,嚇得一跌倒地,連連叩首不已,大著舌頭道:「奴才愚昧,奴才不知。」
皇帝視他如目下塵芥,哪肯輕易費一詞一句。還是茂倩乖覺,指著地上的東西道:「趙九宵,這個馬鞍你總認得吧?」
九宵一見那馬鞍,心底一凜,猛然清醒了不少,連連搖頭不已。
茂倩料得他不會輕易認了,不覺抱臂冷笑道:「你與凌雲徹那點勾當,皇上還會不知嗎?八阿哥馬場墜傷之事皇上已經瞭然於胸,不過白問你一句,瞧你對大清忠不忠心罷了,你還敢蒙蔽聖上嗎?」
九宵嚇得冷汗如漿,但見皇帝成竹在胸,以為皇帝早已知曉,慌不迭道:「皇上,這個馬鞍奴才知道,當年八阿哥墜馬,凌雲徹奉命去查,才知八阿哥墜馬乃是因為馬匹受驚。」
皇帝也不聽他絮叨,不耐煩道:「馬匹受驚乃是兩枚銀針穿透馬鞍底下的皮子,這些朕都知道。但凌雲徹當初奉朕旨意追查,卻未曾向朕回稟,這是為何?」
九宵瞠目結舌,呆呆道:「皇上都知道了?那……那其他事,奴才不知。」
茂倩尖著嗓子,像生銹的刀片沙沙刮著耳膜,「你會不知?你是他的手足兄弟,我不過是一件破衣爛衫。他什麼事情你不知道?這些事他是替誰瞞下的?為了誰凌雲徹那混賬才敢連皇上都蒙蔽!你便招了吧!」
九宵驟然色變,卻也不屑,「雞鳴狗盜之輩。以為偷了馬鞍和銀針出來,就能誣陷自己的夫君了嗎?也難怪這些年凌雲徹看不上你,換了我也看不上!」他奓著膽子向皇帝道:「皇上一片好意賜婚,可這悍婦刁蠻不馴,但凡夫君有一點不合意,就橫鼻子瞪眼睛,更別說凌雲徹若當值晚些回去,或與鄰家婦人招呼一聲,她必要吵罵。微臣與凌雲徹知交多年,雖也屢屢勸他要夫妻和睦,可也著實看不下去。」他見皇帝面色不變,只閒閒聽著,越發壯膽,「皇上,這女人醋妒,又小心眼兒,她說的話實在不能相信。」
皇帝也不看他,只伸手細細撫觸那馬鞍,細看上頭的針孔,「這馬鞍是馬場用的樣子,也有些年頭了,上頭的針孔也與這兩枚銀針一般無二。茂倩,你便這麼有心,一早便存下心思陷害你的枕邊人了麼?」
這話雖是質問,但語中之意直逼趙九宵。九宵再不經事,也不免畏懼不已。
茂倩自以為得意,昂首道:「皇上,奴婢之所以到今日才向皇上告知此事。一則因為前事不明,怕有誤會。今日見凌雲徹百般維護皇后娘娘,倒落實了心頭疑慮。奴婢想,當年八阿哥墜馬致殘一事,宮中曾紛傳是五阿哥所害。凌雲徹奉旨徹查,卻諸多隱瞞。想來他與愉妃小主並無來往,也不會為她隱瞞。能讓他做出這般欺君犯上之事的,唯有是皇后娘娘了。」她仰著脖子,眼底閃著惡毒的冷光,「奴婢私心揣測,會否這件事連五阿哥也被蒙蔽,乃是皇后娘娘的一箭雙鵰之計。」
皇帝神色冷凝,映著窗外呼嘯凜冽的風聲,格外瘮人。他沉沉道:「你說什麼?」
茂倩膝行兩步上前,聲線詭異而隱秘,像一條繃直的鐵弦,死死纏繞上柔軟的頸,「皇后娘娘有自己的親生子,從前疼五阿哥也是為了有個依靠。如今自己有了兒子,五阿哥又天資聰穎,能文能武,皇后娘娘怎能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八阿哥墜馬這件事,若是扯上了五阿哥的罪過,自然斷絕了他的皇位之路。若是不然,八阿哥落下殘疾,一是不能繼承大業,二也報了皇后娘娘對淑嘉皇貴妃的舊仇!」
殿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養心殿、翊坤宮、永壽宮,成百上千座殿宇樓閣,都凍成了陰霾裡巍峨不動的影。明明殿內,生著數十個火盆,和煦如春。可是皇帝立在那裡,只覺得血液從腳底開始冰冷,緩緩凝滯,慢慢逼上胸腔,冷凝了喉舌。連手心逼出的汗意,也是寒凍的雨珠,冰冷地硌著。高處不勝寒,終究是高處不勝寒。
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眼底縱橫著暗紅的血絲,「所以,你覺得,朕的璟兕死於非命,完全是因為她有這麼一個心腸歹毒的額娘,是不是?」
茂倩的歇斯底里撕破了暗夜最後的寧謐,也撕破了皇帝心底最脆弱的傷口,「是!五公主玉雪可愛,要不是有這樣的額娘,皇上,您會看著五公主長大,長得亭亭玉立,成為大清最美麗的公主。您可以親眼看著她出嫁,有一個好夫君,有一個美滿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夭折,淪為後宮爭寵的犧牲品。」
皇帝的淚洶湧而出,他跌跌撞撞幾步,頹然坐倒在羅漢榻上,泣不成聲地還道:「璟兕!朕的璟兕……」
趙九宵從未見過皇帝這般模樣,嚇得魂飛天外,半晌才回過神來,對著茂倩怒目而視,「你這女人,血口噴人!」趙九宵急得滿面通紅,恨不得上前扯住她,「你別胡說!別胡說!皇后娘娘心存恩澤,必有福報!她不是這樣的人!」
皇帝聞言凝神,須臾,驟然冷笑,「是了!朕想起來,當年出冷宮之後,是皇后請求朕讓凌雲徹離開冷宮往坤寧宮守衛,之後凌雲徹才有平步青雲之機,來朕身邊伺候。」他面色微白,頗有餘悸,「想來真是後怕。朕的肱骨之側,居然是旁人心腹!」
趙九宵又急又慌,拚命磕頭道:「皇上別多心!皇后娘娘與您多年夫妻,她信得過的人才敢送到皇上身邊陪伴左右!你別誤會了皇后娘娘一片真心呀!」
「真心?」皇帝的笑意酸楚而悲切,「從前朕真的覺得皇后對朕一片真心,如今看來,竟是連朕自己也不懂得了。若這真心之後藏著利刃,那朕真是避無可避了。」他揮一揮手,「茂倩,今日你說的話夠多了。比你伺候朕那麼多年說的話都多。朕聽夠了,你先下去吧。朕有些話,還想再問問趙九宵。」
茂倩諾諾答應著,躬身告退。她起身離去,殿門的開合間牽動冷風如利劍般直刺過來,九宵渾身戰慄著,跪伏一邊。他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見一個女子閃身進來,款步行至自己身邊,跪下道:「皇上萬安,貴妃小主遣奴婢來向皇上請罪。」她磕了個頭,戰戰兢兢道,「貴妃小主敷了藥睡了幾個時辰,醒來叫人去給茂倩姑姑加些火盆,怕她凍著,才知茂倩姑姑一早跑來了養心殿見皇上。」
皇帝淡淡道:「不妨。令貴妃燙傷了本就不大好,茂倩趁亂跑出來找朕,她哪裡顧得上。」
春嬋滿面懼色,愁眉苦臉道:「皇上,小主本要親自前來向皇上請罪,奈何太醫說小主傷勢可輕可重,還是不動為妙。好歹算是勸住了。」
皇帝的臉色稍稍緩和,關切道:「太醫瞧了,說貴妃傷得要不要緊?」
春嬋忙回稟道:「皇上放心,太醫說只要勤於上藥,仔細照拂,也不打緊。說來也怪瀾翠。」她的眼神往九宵身上一瞟,抱怨道,「瀾翠也算伺候了小主多年,竟還這麼不當心。奴婢出來時還見她嚇得哭,這麼傷著了小主,還不知該怎麼罰她呢。」
皇帝嘴角一沉,沒好氣道:「燙了身上可大可小,是得交給慎刑司好好懲治。」
皇帝的話彷彿一陣寒氣,直逼九宵身上,九宵打了個寒戰,忽然想起方才宮門外候著時,進忠向著他皮笑肉不笑道:「仔細點說話,你心上人的性命,還在令貴妃手裡呢。」
他本還有些糊塗,聽得此節,也再明白不過了。
春嬋聽皇帝動怒,連忙賠笑道:「請皇上恕罪,瀾翠一向手腳還勤快,怕也是一時有誤,小主說看在瀾翠多年伺候的分兒上,還請皇上將瀾翠留給小主自己處置,別送去了慎刑司受那些零碎苦楚,也免得家醜外揚。」她惻然不忍,「到底,瀾翠已經挨了三十大棍呢。」
皇帝還欲說話,想了想道:「也好。貴妃素來心慈,凡事肯留餘地,不似……」他想了想,「你去告訴貴妃,瀾翠如何處置,都交由她自己決定。」
春嬋恭謹領命,看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趙九宵一眼,默默退下了。
殿中安靜得如在無人之境,九宵一心記掛著瀾翠,抬首才見皇帝靜默無聲,逼視著他。片刻,皇帝的聲音錚然響起,「你也不必留心扯謊,這裡只有朕,外頭只有進忠守著。不吐出真話來,離了養心殿,你便進慎刑司吧。到時候,誰也救不得你了。」
九宵惶惑地聽著,不知怎的,他挺直的脊樑骨漸漸發軟,終於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骼,流著淚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