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有點兒判斷力的人都知道,
愛情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改變。
根據我們為之付出的精力的多少,
我們或是擁有愛,或是追逐愛,或是失去愛。
——科倫·麥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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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寒冷。
一陣彷彿來自極地的寒風。我的臉一陣發麻,手腳僵硬。冰冷的氣流鑽進衣服,刺透我的皮膚,直抵骨髓。
然後是味道。
魚乾、海帶和汽油散發出來的味道。這股混合的噁心氣味湧進我的喉嚨,讓我忍不住想嘔吐。我還沒站起身,就感到陣陣反胃,我吐了一口苦水,咳嗽得喘不上氣來。但最終,我還是站了起來。
焦慮攫住了我的胸口。每一次醒來都同樣惶恐,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前方有怎樣的危險在等著我。
我睜開雙眼,面前是一片既壯麗又荒蕪的景色。
天還黑著,但是遠方天空的顏色已經漸漸變得明亮起來。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些漂浮物,它們是鏽跡斑斑、尺寸各異的船隻——古老的蒸汽船、貨輪、桅杆交錯的帆船、漁船、水上出租船、駁船,甚至還有一艘破冰船。
成百上千隻船在船舶墓場慢慢死去。
1
我真的想不出這是哪裡。
我極目遠眺,沒看到我所熟悉的摩天大樓的任何痕跡,只看見幾台吊車、工廠裡的煙囪以及煉油廠裡熊熊燃燒的火焰。
這裡顯然不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地方。附近甚至沒有一點兒人類活動的跡象,只有汩汩的水流聲、纜繩絞動的咯吱聲,以及在黑藍色天空中盤旋的海鷗的叫聲,這些聲音打破了四周的靜謐,卻毫無生氣。
我渾身哆嗦,連牙齒都在打戰。天冷得讓人難以忍受。我只穿了一條棉布長褲、一件馬球衫和一件對這樣的天氣來說太過單薄的外套。寒風如刀片一般划過我的臉龐,眼淚流了下來。
為了暖和起來,我把手伸進胳肢窩,又試著往手裡哈氣,但都不怎麼管用。假如一動不動,我恐怕很快就會凍成冰棍了。
我的雙腳陷在泥裡。四周見不到一個碼頭。這裡不是造船廠,而是一個航海垃圾堆,被廢棄的船隻只能待在這一片死水中漸漸老化。
一幅世界盡頭的景象,令人陡然生出末日的感覺,悲慘又可怖。
離開這裡的唯一方法就是沿著海灘走。我把那些幽靈船的影像拋在身後,在爛泥地裡走了百十來米,看見一座通往沙灘的浮橋。
我渾身都凍透了。
為了避開從正面吹來的海風,我只得低著頭往前跑。
才跑了幾步,我的肢體就已經沒有知覺了,但肺裡卻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鼻孔和喉嚨都像灼燒一般疼痛。
很快,我的四肢都凍麻了,甚至連思考都很困難,彷彿頭腦也被凍住了。
我跑了二十多分鐘,終於來到一片有建築的區域,那兒坐落著幾幢鋪著彩色蓋板的二層小樓。我來到第一幢樓前,一位老人裹著大衣,正在草坪中央焚燒枯葉。
「迷路了?」他問道,一邊朝我走來。
老人戴著一頂牛仔寬檐帽,長鬍子被煙草熏黃了。
我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咳嗽得厲害。我感到頭暈目眩,心跳快要停止了。
「這是哪兒?」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老人撓了撓頭,像西部人一樣嘴裡嚼著煙草。
「我們在哪兒?好吧,我們是在維特海岸的船舶公墓。」
「具體是哪裡?」
「羅斯維爾,史坦頓島。」
「曼哈頓離這兒遠嗎?」
「那座大都市?好吧,先要坐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去渡口,然後乘渡輪跨越海峽……」
我心慌意亂,完全被凍傻了。
「你看上去情況不太好,孩子,」他察覺到了這一點,「想不想先進來暖暖身子,喝杯熱酒?」
「非常感謝您,先生。」
「叫我扎卡里就行了。」
「我叫亞瑟·科斯特洛……」
我跟著他進了屋子。
他提議:「我先給你找幾件尺寸合適的衣服。我這裡有滿滿一櫃子衣服,都是我兒子的。他叫林肯,以前是紅十字會的志願者,但兩年前遇到車禍死了。你和他長得有點兒像……」
我再次道謝。
「今天是星期幾?」我走上台階時問他。
「星期五。」
「日期呢?」
他吐了一口嚼煙的汁水,聳了聳肩。
「好吧,你要是聽新聞,就會發現今天是世界末日。」
我有些不解,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繼續說道:「午夜的時候,所有機器都會發瘋。他們說電路上的日期有個錯誤。我就只知道這些,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當我走進起居室,看到電視屏幕下方的大標題時,我立刻就明白了。
今天是1999年12月31日。
「世界末日」的前夜。
2
趕到麗莎家的時候,我發現大門緊閉。離開史坦頓島,又穿過曼哈頓來到晨邊高地花了我不少時間。每逢節假日,都會有成群結隊的遊客擁向紐約,千禧年的慶祝活動當然也不例外。城裡遍佈警察,時報廣場周圍的很多道路都實行了交通管制,讓整個中城區陷入了嚴重的交通擁堵。
可我愛的女人卻不在這裡。
或者說,她無處不在。在1999年的末尾,麗莎的側影出現在一張為CK品牌拍攝的黑白照片上,紐約所有能打廣告的地方都看得到她。我和公交車站及電話亭的有機玻璃廣告板上的她擦肩而過,接著我又看到她被印在公交車車身和出租車車頂,在這座城市裡穿行。這是一張簡潔唯美的照片:麗莎在漢普敦的一片海灘上盡情地舒展肢體,頭髮濕漉漉的,裸露的胸口被一隻文胸半遮半掩著。
我側著耳朵,想要聽到雷明頓的叫喚。但小貓好像也不在公寓裡。
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用力捶了好幾下門。
「別激動!你看到了,小姑娘不在家!」
樓上那位戴著髮捲、嘴角泛著唾沫的老鄰居莉娜·馬爾科維奇從門裡探出頭來。雷明頓從她身後伸出腦袋,然後跑過來蹭著我的腿。
「您好,馬爾科維奇夫人。是您在照顧麗莎的貓嗎?」
「觀察力真敏鋭,年輕人!」
「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我把小貓抱了起來,問道。
「她出去度假了。而我,靠我的退休金,我可沒法……」
「她去哪裡了?」我走到她面前,打斷了她的話。
老太太攤了攤手。
「去海島了。」
「海島?什麼海島?」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這個老女人徹底激怒了我。與船舶公墓的管理員扎卡里相比,她是絶對的反例——一位陌生人曾那樣不遺餘力地幫助我,而身為鄰居的她卻如此冷漠。
「麗莎肯定給您留了電話號碼吧?」我堅持道。
馬爾科維奇搖了搖頭,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在騙我。我向前跨了一步,強行進入她的公寓。她試圖攔住我,但我毫不猶豫地把她撞到了一邊,順手把門關上,讓她穿著睡衣和拖鞋待在外邊。
這套公寓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舊得快要發霉了。五十平米的空間全都凝固在20世紀70年代的氣息之中——發黃的亞麻色地板,幾何形狀的牆紙,塑料貼面的傢俱,人造革沙發。電話機放在門廳裡一個樹脂包裹的架子上,旁邊放著日曆、活頁本、帶索引的小本子和很多便利貼。其中一張便利貼上有我要找的信息:伊麗莎白·埃姆斯,藍色礁湖度假村,茉莉雅島。後面有一串十二位的數字。
茉莉雅島。我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好一會兒,想要弄明白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麗莎現在正在法屬玻里尼西亞。
這意味著我今年沒辦法見到她了。
不!
我拿起電話,撥通了那串號碼。
「藍色礁湖度假村,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一個聲音用法語問道。
「我想和伊麗莎白·埃姆斯女士通話。」
「當然,先生,但是……您是從美國打來的,對嗎?因為時差的關係,這裡是早上五點,所以……」
「沒關係,請把她叫醒。我的電話非常重要。請您告訴她,是亞瑟·科斯特洛打來的。」
「好的,先生。」
等待前台回覆的時候,我看到房門在隨著敲門聲抖動。透過貓眼,我看到正如我擔心的那樣,莉娜·馬爾科維奇在她家門前集合了一大群鄰居。我豎起耳朵,聽到那些人不約而同地嚷嚷著:「叫警察!」
「亞瑟?你在曼哈頓?」
我閉上了眼睛。聽到麗莎的聲音,對我來說既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痛苦。
「我在你家,更確切地說,是在你討厭的女鄰居家。四個小時之前,我在紐約州最窮的角落裡醒來。我太想見到你了!可我現在非常失望!」
「聽我說,我……」
我立刻從她的聲音中聽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沒有熱情,沒有激動。她此刻的心情並不像我這般急切,對此我幾乎可以確定。我感到憤怒湧了上來。
「我能知道你在玻里尼西亞做什麼嗎?」
「我和劇團的人在一起,我們想在陽光下慶祝新年。」
我的內心在翻騰。她明明知道我隨時會回來,卻選擇去世界的另一端度假?所以,她是故意要和我錯過嗎?
這個想法從我嘴裡冒了出來。
「我不懂。你明知道我很快就會回來,卻跑出去玩?無論如何,你可以等我的!」
這一次,她提高了嗓門。
「你到底想要怎樣?想要我僅僅作為附庸而存在?想要我放棄所有的社交生活?想要我把自己關在家裡乖乖等著一年之中唯一可以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我等了你十四個月,亞瑟!十四個月!」
我嘆了口氣。我的大腦當然能理解她的想法,但我的心卻裂成了碎片。
突然,我聽到——或者說我相信自己聽到了——她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不是一個人?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在同一個房間裡?」
「我想這和你沒關係。」
突然間,我感受到一種瘋狂的嫉妒,這完全是一種新的體驗——我從未如此自我過。
我爆發了。
「怎麼會和我沒關係?我想我們是在一起的,我想你是愛我的!」
麗莎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從來沒對你說過我愛你,亞瑟。而且就算是這樣,我也看不到我們的出路在哪裡。愛你只是受罪。愛你,比成為犯人的妻子還要糟糕,因為就算你是犯人,至少我還能去探監。愛你,比成為軍人的妻子也更糟糕,因為就算你當了兵,至少我還能期盼你休假!」
窗外響起了警笛。我探出身子,看到兩輛警車停在人行道上。許多警察從警車裡擁出來,衝進大樓的門廳。
我無法控制自己,重複著麗莎以前說過的話。
「是你說燈塔把我們聯繫在了一起,你自己也是我故事的一部分!」
她被激怒了。
「那好,我搞錯了。你到底想要我說什麼?這不是我第一次失去理智地愛上一個男人。上一次我差點兒死了,我想你很清楚。」
一陣咚咚的敲門聲讓我抬起頭來。那群警察正在捶打房門,命令我開門。就在這時,麗莎給了我致命一擊。
「亞瑟,你不能要求我停下自己的生活去等你。我不想再見你了,再也不想了。我幫不了你,我也不想再這樣痛苦下去了。」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我憤怒地把塑料電話機摔在架子上。這時,門打開了,兩名警察衝向我。
我沒有反抗,任由他們質問我,然後把我銬了起來,帶下樓梯,來到人行道上。
「又是一個想在監獄裡跨年的蠢貨。」其中一位警察說道,把我塞進了福特皇冠車的後座。
他沒有說錯。
今年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