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中的任何時刻,
兩個人想要的很難是同一件東西。
有時,
這可謂是人生最殘酷的一面。
——克萊爾·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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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被食道裡一股灼熱的反酸嗆醒了。
胃裡像著了火。
我睜開眼睛,看了下手錶。剛過六點半。清晨的幾縷陽光透過百葉窗溜了進來,我聽到身邊有個男人在打鼾。
是菲利普,我想……也可能是戴米安。
我感到有些噁心,還夾雜著偏頭痛,腦子亂作一團。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下來,撿起胸罩、牛仔褲、上衣和夾克,然後衝進浴室,洗了個冷水澡——從蓮蓬頭噴出的水幾乎是冰涼的,這是一種用來代替電擊的方法,可以讓我瞬間恢復清醒,也是我用來懲罰自己的手段。
我用力地往臉上抹肥皂,想要打起精神。更重要的是,我必須理清思緒。此時此刻,我的生活正分崩離析。我早已偏離了航向,駛出了軌道——簡直就是胡來。太多酒精,太多約會,太多次擁吻那些一個比一個蠢的男人。
我從浴室裡出來,走到起居室,在壁櫥中找到一件乾淨的浴袍。我把自己擦乾,飛快地穿好衣服,踮著腳尖回到臥室。我一點兒都不想和那個男人說話,幸好他一直都在打呼嚕。
透過臥室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音樂堂餐廳的彩色招牌。這兒是塊三角地,位於托馬斯街和百老匯大街交匯的地方。拿起手包的時候,我慢慢回想起昨天晚上的聚會:一家畫廊的藝術展開幕式,之後是諾布餐廳的晚餐,還有街角酒吧的雞尾酒。
進了電梯後,我拿出手機,查看短信。
生日快樂,親愛的麗莎!我特別想你。
——媽媽
媽的,我連這都忘了。今天我二十八歲了。
2
天空的藍色從未如此鮮艷欲滴。
我端著一杯卡布奇諾,沿教堂街往前走。
我借商店櫥窗的玻璃理了理頭髮。今天上午,我要去砲臺公園為一本女性雜誌拍一組照片。假如我還想繼續演話劇和試鏡,就只能通過拍照片來賺錢。但我很清楚,不能永遠這麼下去。這個生日再次向我發出警告。去年,我的電話響得沒那麼頻繁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時尚界需要新鮮血液,而我正在過氣。
現在是高峰期,人行道上黑壓壓一片。成千上萬的人趕著去上班,男人,女人,白人,黑人,亞裔,拉美裔……如同一次漲潮,一種混合,一股力量。
我在不經意間捕捉到一些對話的碎片:工作、孩子、家庭、心靈、性。早上八點的紐約市,每個生命都是一本小說。
我提前到達約定地點。天空那金屬質感的藍色和徐徐吹過的風給曼哈頓南部帶來了令人窒息的美麗。
「你好,麗莎!」
循著聲音,我看到了奧德莉·斯旺,她是今天的攝影師,也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我知道,在我們內心深處,有著相同的寧靜和順從。她二十歲時曾夢想成為一名戰地記者,而我在那個年紀則渴望成為梅麗爾·斯特裡普。不過今天,我們都是來為拉爾夫·勞倫這個品牌拍攝照片的。
我們給了彼此一個大大的擁抱。
「你從床上摔下來啦?」她問道,「女生可從來不會提前半小時到!」
我和她來到公園中央搭起的化妝帳篷前。她幫我取下身上的物品,同時遞給我一杯咖啡。
她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散步和晨跑的人。
陽光灑在身上,遠處是渡輪、自由女神像和愛麗絲島。我們就這樣閒聊了幾分鐘。
聊心靈,聊性,聊我們的生活。
突然,一個穿著輪滑鞋的年輕人在我們身邊停住了。他把手搭在額頭上,面朝北方,用一種奇怪的姿勢望著天空。
不一會兒,我們也轉過身去。
世界貿易中心的一座塔樓正在燃燒。
3
「沒什麼,肯定是被一架小型客機撞到了。」一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說道。
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裡,我除了盯著天空中升起的滾滾黑煙,什麼都沒做。奧德莉取來她的相機,對準塔尖,連續拍了很多張照片。那座塔樓就在距離我們兩百米遠的地方。一個晨跑的女人回憶起1993年那場造成六人死亡的恐怖事件,但此刻絶大多數人都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空中事故。
緊接著,另一架飛機出現在天空中。它不應該在那裡,也不應該像這樣低空飛行。它不可思議地轉了個彎,毫不猶豫地撞上了第二座塔樓。
周圍響起一陣絶望的叫喊。一場慘劇正在上演,它是如此荒誕,如此超現實,讓人一時間不知所措。沒過一分鐘,人們就明白了——我們不僅僅是旁觀者,也是這場悲劇的一部分。意識到這一點後,真正的恐懼開始蔓延。
當大多數人開始朝東面的布魯克林大橋跑去的時候,我決定跟奧德莉一起深入恐怖襲擊的現場。
她手裡托著鏡頭,在不停地旋轉閃爍的救護車頂燈射出的光線中,定格住了驚愕、恐懼和憂慮。很顯然,救護人員都很恐慌,他們眼神迷茫,望著失去方向的人流不知所措。人們四下逃散,像是蜜蜂從著火的蜂房裡瘋狂擁出。
人行道上,街道中央,世界就像是一隻充滿了恐懼的萬花筒。血淋淋的、破碎的、燒焦的、因疼痛而扭曲變形的屍體隨處可見,戰爭般殘忍的場景讓人感到彷彿是有誰把貝魯特[註]搬到了紐約市中心。
[註] 黎巴嫩首都。
到處都是玻璃碴、瓦礫和金屬殘骸,無數紙張在風中飛舞。到處都是混亂、濃煙和末日般的景象。到處都是號叫、痛哭和呼喚上帝的聲音。
突然,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絶望的叫喊——第三架飛機剛剛撞上了五角大樓。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況,警察命令我們向北逃跑。
我四下尋找奧德莉,但她已經不見了。我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卻沒人回應。我和她走散了。驚恐充斥在我周圍的每一寸空氣中,我衝到教堂街上——這時,從我背後傳來一陣隆隆的響聲,如同利維坦的喘息,巨龍的震怒。
我轉過身,眼前這一幕讓我目瞪口呆。雙子塔中的一座正在倒塌,;如同被雷電擊中一般,在混凝土和灰塵的煙幕中撲向地面。
我害怕極了,身體好像癱瘓了一樣,無法動彈。在我身邊,人們不停地叫喊、奔跑、喘息,尋找一切可以保護自己的辦法,拼盡全力從這場灰塵和鋼鐵的雪崩之中逃出去。
爆炸和燃燒還在繼續。我看到無數碎片和崩裂的鋼筋,它們形成了一股浪湧,夾雜著可怕的雜訊。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媽的。
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4
但我沒有死。
現在是2001年9月11日晚上八點。我坐在恩潘納達-帕帕斯酒吧的吧檯前,這兒離我的公寓只有兩個街區。
當鋼鐵和碎石組成的風暴向我襲來時,我感覺到奧德莉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拉進一家雜貨店裡。我們躲在一台冰櫃後面,收緊膝蓋,雙手抱頭,身體蜷縮,任由外面風暴肆虐。這間店舖就像波濤中心的一枚果殻,搖搖晃晃,最終淹沒在瓦礫的洪流中。當我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彷彿身處核彈爆炸現場。天空一片灰暗,有些地方黑漆漆的,無比陰鬱。我身上覆了厚厚一層灰。
我招了招手,讓服務生來續酒。這是曼哈頓北部,離世貿中心很遠。但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整座城市都處於戒嚴和宵禁的狀態中。
往常,這家酒吧每晚都是人頭攢動,充滿節日的氣息,但今天卻有四分之三的位子是空的。僅有的幾個顧客眼睛全都盯著屏幕——有的盯著手機,想要瞭解更多新聞;有的盯著電視,看記者和專家如何解釋這次恐怖襲擊。
我喝了一口酒。
今天,就像許多紐約人一樣,我感到絶望,感到失去了一切。但我失去的究竟是什麼呢?
是那樣的生活嗎?是那樣的愛情嗎?
假如我真的死了,今晚有誰會真正想念我?
我的父母,可能吧。但是除了他們呢?
一段奇怪的記憶縈繞在我的腦海中。今天早上,當混凝土的浪潮向我湧來時,當我告訴自己我很快就要死去時,在我頭腦中出現的是他的樣子。
是亞瑟·科斯特洛。
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更不是其他任何一個男人。
為什麼是他?我已經三年沒見到他了,但是關於他的回憶卻堅定地佔據著我每一個腦細胞。
和他在一起時,我感覺很好。我很放心,很安穩,也變成了更好的我。
當他的目光投向我時,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處幸福之中,成為了那個我一直都想成為的女孩和女人。
但是,怎麼能和一個一年只存在一天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呢?
一個你永遠都不能介紹給父母的男人。
一個你永遠都不能和他暢想未來的男人。
一個你不能在那些寂寞的夜晚蜷縮在他身邊的男人。
天哪!
我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裡的酒。
可是今晚,我多麼需要他啊!如果能夠再見他一次,能夠讓他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像個幼稚的孩子一樣,握緊雙手,閉上眼睛,開始祈禱。
上帝,求求您,把亞瑟·科斯特洛帶回來吧!
上帝,求求您,把亞瑟·科斯特洛帶回來吧!
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放棄了,伸手又點了一杯雞尾酒。
突然,廚房裡傳來一陣玻璃破裂的聲音,餐廳裡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好像有人剛剛打碎了一摞盤子,所有人都焦慮地望向吧檯後面。這時,廚房門嘩啦一聲打開了,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男人走了出來。
一個頭髮蓬亂、穿著紅十字會大衣的男人。
第四章 科斯特洛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