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科斯特洛家族·2002 第三個人的呼吸

  本質的東西無法預見。

  我們都曾在人生的逆境中感受過最熱烈的歡樂,

  讓人永久緬懷,

  以致我們對苦惱也會眷念,

  如果是那些苦惱帶來了那些歡樂的話。

  ——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里

  ---

  熟悉的街道上的喧鬧聲。

  春天般溫暖的氣息。

  這次甦醒的過程相當舒適。

  我睜開眼睛,感受到了清晨的陽光。我正躺在一張深綠色的木質長椅上,旁邊是一條梧桐護衛的寬闊馬路。

  雖然氣候溫和,環境也不錯,但我立刻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我驚慌失措地觀察著路上的車牌號碼,辨認著一家綠樹環繞的餐廳的名字——La Closerie de Lilas(丁香園),凝視著長椅旁邊樹立著的海報展架——上面正在宣傳一部即將上映的電影Auberge Espagnol(《西班牙旅館》),緊緊盯著標有街道名字的指示牌——Boulevard du Montparnasse(蒙帕納斯大道)。

  du Montparnasse(蒙帕納斯大道)。

  最後,我側耳傾聽,發現路人說的都是法語。

  有史以來第一次,我醒來的地點不在紐約。

  而是在巴黎!

  1

  我跑了起來,想找一間電話亭給蘇利文打電話。聖母院地鐵站前面有一間,但裡面睡了一個流浪漢。我看了眼電話機,突然想起來自己並沒有電話卡,於是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決定先攔輛出租車。我向第一位停下的出租車司機解釋說我只有美元,假如他願意把我送到機場,我會付他雙倍的價錢。這個司機連個「不」字都懶得說,直接把車開走了。幸運的是,第二位司機比較友善,願意載我。

  我看了眼儀表盤上的時間,現在是七點半。汽車後座上放著一份《世界報》,上面的日期是2002年6月12日星期三。頭版印著球星施丹的照片,有一個巨大的標題。

  世界盃:法國隊慘遭淘汰

  1998年世界盃冠軍賽——

  「藍色軍團」遭遇重挫,0:2慘敗丹麥隊

  這一次,我不僅穿越了九個月,而且還是在另一塊大陸上醒過來的。

  透過車窗,我看到一個個路牌飛馳而過,標示著一些我從未聽過的地名:巴尼奧雷門、諾瓦西勒塞克、邦迪、奧奈叢林、維勒班特……車流並不擁擠,不到四十五分鐘,我們就已經抵達戴高樂機場。司機建議我在2E航站樓下車,他說這裡可以找到達美航空公司的售票櫃檯。多虧了蘇利文的先見之明,我口袋裏裝著足夠的美元,還有一本「貨真價實」的護照,但願能用。

  10:35那趟航班還有空位。我用現金買了機票,又順利通過了安檢。在候機廳,我買了杯咖啡和一隻葡萄乾麵包,然後換了些歐元,買了一張電話卡。要是能在登機前確定麗莎在紐約就好了。我撥了好多次蘇利文的電話,但一直沒人接。考慮時差的話,現在是紐約的凌晨三點,他要麼睡得不省人事,要麼不在家。

  我在一家旅友書屋買了些美國雜誌:整篇整篇的新聞報導都在談喬治·W.布希的「反恐戰爭」和「邪惡軸心」。很快,廣播通知旅客登機。我迅速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位試圖讓兒子安靜下來的母親和一位滿身汗臭、用最大音量聽隨身聽的年輕人把我夾在了中間。

  旅程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回憶前一天發生的事情。或者說,去年發生的事情……

  2001年9月11日,那個人間慘劇發生的日子,我在恩潘納達-帕帕斯酒吧的廚房醒來,驚訝地發現麗莎就坐在吧檯邊,彷彿正在等著我。她一看到我,就淚流滿面地撲進我懷裡。恐怖襲擊讓她對生活產生了無盡的眷戀。儘管那天的狀況混亂不堪,我們還是重逢了,我們還深愛著彼此。在那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我們不再克制自己,也不對明天抱任何期許。

  當我「重新上路」的時候,她還在床上熟睡。

  我再次消失了。

  那一次,我們沒有觸碰任何關於未來的話題。現在,我又該期盼什麼呢?她會用微笑歡迎我嗎?還是兩個耳光?

  旅途無比漫長,這架空客飛機一降落在甘迺迪國際機場,我就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晨邊高地。

  我到達街角的時候,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我讓司機等著我,然後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我按下門鈴,卻沒有人來給我開門。儘管我十分小心,莉娜·馬爾科維奇——那個壞脾氣的鄰居——還是聽到了動靜。她拿著一瓶催淚噴霧劑走了過來。我頭也不回地跑掉了,現在可不是被警察抓住的時候。

  我重新坐上出租車,朝華盛頓廣場方向駛去。我敲響了蘇利文家的門,但這裡和麗莎家一樣,沒有人。我正準備轉身離開,看到門環上獅子的爪子裡卡著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你好,孩子。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上帝。

  但也許我錯了。

  也許世上真的存在一個「偉大的造物者」,他主宰著我們的命運,偶爾也會表現得寬大仁慈。

  我真心希望你今天能夠回來……

  我真心希望你能夠見證這一切,就像四十年前我有幸能親身見證一樣。

  我不相信上帝。然而,這幾星期以來,我一直在心裡默默祈禱。儘管我既沒有一起做禮拜的教友,也不知道該怎樣組織語言,甚至不清楚為了實現心願該用什麼去交換。

  所以,假如在這個糟糕的星球上真的存在一位上帝,假如你真的能在今天回來,一分鐘也不要浪費!立刻來貝爾維尤醫院的婦產科找我們。

  快一點兒!

  你要做爸爸了!

  2

  我以最快的速度衝了出去。

  在一位護士的陪伴下,我衝進了醫院走廊。

  上一次來這裡還是八年前。那時候,麗莎吞下了一杯摻著安眠藥的雞尾酒,然後割開血管,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而今天,她將在這裡誕下另一個生命!

  時光飛逝,我們要耐得住打擊,要有撐下去的韌性,要學會笑著去承受一切,要等暴風雨自己過去,還要在這之後倖存下來。

  大多數情況下,命運的輪盤會掉轉方向——通常是在我們抱有最少期待的時候。

  我推開810房間的門。

  麗莎躺在分娩床上,蘇利文和另一位助產士正守著她。她看上去豐滿、美好、幸福,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看到我,她驚叫一聲,流下了喜悅的眼淚。

  「我太希望你能來了!」她說著,和我擁抱在一起。

  然後,我又擁抱了蘇利文。

  「媽的,我就知道你會來!」他緊緊抱著我,衝我吼道。

  「你從哪裡來的?」

  「從巴黎。我一會兒再和你說。」

  我看著麗莎的大肚子,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敢相信我們即將為人父母。

  「我是醫生,」我對助產士說,「現在是什麼情況?」

  「十點開始宮縮。您的妻子一個小時前羊水就破了。宮頸擴張六釐米。」

  「麻醉師已經進行硬膜外麻醉了嗎?」

  「是的,但是用藥過量,延緩了宮縮,」麗莎對我說,「現在我的腿一點兒都動不了。」

  「別擔心,親愛的。等藥效過去之後,他們會給你打一針小劑量的。」

  那位叫貝蒂的助產士讓我們單獨待了會兒,麗莎給我看了許多超聲波檢查的影像。

  「是個男孩!」她自豪地宣佈,「你今天回來得太是時候了!你知道嗎,大家正等著你給他取名字呢!」

  我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列舉各自喜歡的名字。蘇利文也來幫忙,最終,我們選定了「本傑明」。

  「對了,下次你來看我的時候,千萬別弄錯地址哦。」麗莎對我說。

  「我沒聽懂……」

  「你不會想讓我在那間狹小的公寓裡撫養你兒子吧?我搬家了!」

  蘇利文從口袋裏掏出一些拍立得照片。照片裡是一幢位於格林威治村的漂亮磚房,我認出那是科妮莉亞街和布利克街的交叉口,靠近牡蠣酒吧,就是1995年他帶我去吃牡蠣的地方。我激動地看到屋子裡還有一間已經裝修好的嬰兒房:一張床、一張育嬰桌、一個衣櫃、一輛童車、一隻長沙發、一張躺椅……

  看著這些照片,我突然間明白了蘇利文炒股賺來的錢都花在哪兒了。

  自由的度量表。

  「醫生馬上就來了。」貝蒂對我說。

  「我就是醫生。」

  「也許吧,先生,但為您妻子接生的可不是您。」

  「想都別想!」麗莎提高嗓門說道。

  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著產科醫生的到來,助產士幫麗莎擺好分娩的姿勢,讓她把腳放在腳蹬上,注意宮縮,並且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來。麗莎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在做練習,但她很快就明白,分娩已經開始了。

  「加油,每一次宮縮都要往外用力!」產科醫生一邊說,一邊像客串明星一樣出現在房間裡。

  接下來的十分鐘,我緊緊抓著麗莎的手,不時用一個眼神、一記點頭、幾句笑話鼓勵她。

  根據經驗,我看得出一切都進展順利。嬰兒的頭部很快便露出來了。

  在醫院工作的時候,我也曾參與過幾次接生,知道接下來的幾次用力是最疼的。麗莎鬆開我的手,連聲大叫。她氣喘吁吁,艱難地哽嚥著,透不過氣來,好像就要放棄了。然後,她強打起精神,在這場戰鬥中使出了最後的力氣。

  終於,解脫了。一切歸於平靜,時間彷彿暫停了。

  成功了!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體……我們的孩子揮舞著手腳,靠在麗莎的胸口哭鬧著。他渾身泛青,皮膚皺巴巴的,但充滿了生命力。

  我剪斷了臍帶,彎下腰挨著他,麗莎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激動之情吞噬著我每一個細胞。淚水、汗水和血跡混合在一起,我們在這場戰役中倖存下來。

  從今天起,我們是三個人了。

  3

  在助產士和蘇利文的注視下,我給我的兒子洗了澡。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洗澡,我利用僅剩的一點兒時間好好看了看他。他身形修長,有些瘦,上半身鼓著,手指纖細,已經長了一簇黑色的頭髮,眼睛微微張開,美妙極了。

  「謝謝你送的房子。」我一邊把小嬰兒擦乾,一邊說道。

  「沒什麼,」蘇利文回答,「別擔心,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會幫你照顧家人。」

  「那你呢,你怎麼樣?身體什麼的,一切都好嗎?」

  他笑著走開了。

  「別為我擔心,孩子。這個小寶貝會讓我重新變年輕的!」

  貝蒂和祖父離開後,我把小本抱起來,貼在我的胸口,坐到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窗外,陽光灑滿了這座城市的每一片屋頂。

  他的皮膚挨著我的皮膚。

  我情不自禁,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我和我的兒子——在那個充滿灰燼和恐懼的混亂的日子裡孕育的小男孩——單獨待了好久。

  他會長成怎樣的性格?他將怎麼應付這個充滿危險的世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在他身邊,又該怎樣去愛他,保護他?

  我擦掉了眼淚。這份幸福裡也包含著沉甸甸的責任。

  我知道,再過幾個小時,我又要走了。有史以來第一次,我感到自己變得更堅強、更平靜了。

  我看著熟睡的小傢伙,從他的呼吸聲中,我汲取了無盡的力量。我笑了。

  天哪,這是怎樣的一場歷險!

  我回想過去這幾年,回想走到這一步所經歷的一切,現在有了他,所有苦難和打擊都變得可以承受了。

  總有一天,這個地獄般的循環會結束。

  今天是一個新的開始。戰爭還很長,但我剛剛取得了一場重要戰役的勝利。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重新思考此時此刻。

  一個新生命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