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太年輕,
尚不知道回憶總是會抹去壞的,
誇大好的。
也正是由於這種玄妙,
我們才得以接受過去。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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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時光飛逝。
我依舊每年醒來一次,總是在曼哈頓或紐約州的某個角落。
有時是在一些令人愜意的地方,比如28街的鮮花市場,坎貝爾公寓酒吧柔軟的沙發上,某個夏日清晨的洛克威海灘……有時也會在一些令人不快的地方,比如哈特島,紐約亂葬崗,聖帕特里剋日經過第五大道的遊行隊伍中,某個犯罪現場——在貝德福德-史岱文森一家破舊的旅館房間裡,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身旁躺著一具被放幹了血、但還微微發熱的屍體……
我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首先,確保穿上保暖的衣服和一雙好鞋,戴塊手錶,還要帶足夠的錢。其次,如果可能,一醒來就立刻跳上出租車,回到家人身邊。
本傑明長得很快。太快了。
在我離開的那段時間裡,麗莎會製作數量龐大的相冊和錄影集,好讓我每次回來都能追趕上一小部分已然逝去的時光。看著這些畫面,我眼睛發亮,捕捉到許多珍貴的瞬間——兒子第一次綻放笑容;第一次喊「爸爸」「加油」「你好」「再見」;他最先冒出來的兩顆牙齒,看上去像極了兔八哥;還有他剛開始學走路時略帶猶豫的腳步,他的圖畫書,他的毛絨玩具,他的拼圖,他的任性,他的發怒,他每次聽到音樂時都要扭來扭去的小屁股。
之後,是他說出的第一個完整的句子,第一次拍皮球,他畫的小人和房子,他化妝成牛仔的模樣,他的小三輪車。
他開學的時候,我不在,我也沒看過他任何一場學年末的演出。教他顏色和數字的不是我,教他背誦字母表的不是我,幫他拆下自行車輔助輪和取下游泳臂圈的,也不是我。
回到家的時候,我會儘可能地去扮演「父親」的角色。儘管這個父親總是有些虛幻,他會突然出現,有時還不大湊巧,而且走的時候和回來時一樣沒有徵兆。
2
但是,我們也一起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光。在那些日子裡,在那幾個小時裡,我們成為了最希望成為的人:一家人,跟其他人一樣。
2006年國慶日,康尼島上。本四歲了,我把他扛在肩膀上。太陽升到了頭頂,我和麗莎手牽手漫步在沿海灘修建的棧道上,不免有些懷舊地想起九年前的冬天,那時我們也曾一起來過這裡。後來,我們一起去游泳,到內森名家餐廳享用熱狗,還坐了摩天輪和過山車。晚上,我們全家去蘇利文家做客,觀看了東河沿岸的煙花表演。
2007年10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在克里斯托弗街的一盞路燈下恢復了意識,那兒離我家只有十幾米遠。當我按響門鈴的時候,剛過中午十二點。給我開門的是蘇利文。就像每次見面時一樣,我們擁抱了很久。
「你來得正是時候。」他對我說。
我皺起眉頭,跟著他來到餐廳。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麗莎的父母。
「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亞瑟是真實存在的!」她開心極了,撲進我的臂彎,「爸爸媽媽,向你們介紹——會消失的男人。」
然後,我和我的岳父母一起度過了這一天,彷彿我們早就認識一樣。
2008年5月底,晚上八點。今天有曼哈頓懸日,街道上擠滿了人,都是來觀看每年僅有兩次的壯麗景觀的:這一天的日落時分,陽光將鋪滿城裡每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
麗莎和本傑明在家門口。兒子正在騎自行車,他的媽媽背對著我,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是爸爸!」他看到我,歡快地叫了起來,「爸爸!」
他飛快地騎著車衝向我,這時麗莎轉過身來。她又懷孕了,看上去已經快八個月了。
「這次是個小姑娘。」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說。
和第一次一樣,我激動萬分。
「但這次我回來得太早了,沒辦法在分娩的時候陪你了……」
她攤開手,告訴我沒關係。
「我在等你給她起名字。但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就叫她索菲婭,你看怎麼樣?」
2009年夏天,一個週六的早晨,麗莎坐在家裡的繭形庭院椅上。她抵擋不住美味的誘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一片塗了咸黃油和榛子巧克力醬的麵包。而我則抱著原聲吉他在彈奏萊昂納德·科恩的《再見,瑪麗安》。
小小的索菲婭,我美麗的小公主,正坐在她的高背椅上,開心地用一隻勺子敲打塑料盤,為我打拍子。本傑明化裝成印度人,繞著廚房的小桌子跳起了祈雨舞。
工作台上放著一份《時代雜誌》,封面上是一張孟加拉虎的照片,醒目的標題令人擔憂。
氣候變化:物種滅絶的新時代
我看著我的兩個孩子,覺得他們美極了。正是因為他們,我才能堅持下來。他們幫助了我,讓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但每次注視著他們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塊銅板上刻著的文字:「二十四向風吹過,一切皆空。」同時,還有一個細小的聲音時刻在提醒我:你要明白,你所建立的一切不過是一座沙子堆砌的城堡,終將被潮水摧毀。這就是燈塔真正的詛咒:第二十四天的早晨,所有的一切都會毀滅,你曾遇到的那些人都會忘記你。
我一直記得蘇利文的警告,但我也期盼歷史不會重演,並決心為此活下去。我像個計算出獄日期的囚犯一樣,計算著距離第二十四次旅行的時間。那是我最後的審判。
2010年,一個春天的夜晚,我把本抱到他的床上。我們全家人一起在客廳看了《阿凡達》的藍光碟,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我把他放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緊緊地擁抱他。我多想把他的氣味儲存在我身上,直到來年。當我準備走出臥室的時候,他抓住了我的袖子。
「你要走了嗎,爸爸?」
「是的,孩子。」我坐回床上。
「你會去哪裡呀?」
「我哪兒都不會去,本。你知道的。我們已經聊過這個問題了。」
兒子從床上坐起來,豎起枕頭。
「你不會是去你的另一個家吧?」他問我,聲音裡帶著一絲痛苦。
「不是的,本,我沒有另一個家!我只有你們:媽媽、蘇利文、索菲婭和你。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我撫摸著他的頭髮。但他還在堅持,幾乎要發火了:「但你不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肯定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否則,這根本說不通啊!」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時間的運行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媽媽不是和你解釋過好多次了嗎?」
他嘆了口氣,問道:「事情會變正常嗎?」
「我希望會。」
「什麼時候?」
「五年以後,」我回答,「到2015年。」
他在心裡飛快地計算著。
「2015年,那時我就十三歲了。」
「是的,不過離現在還很遠……快睡覺吧,乖。」
「我可以看著你消失嗎?」
「不,不行。這可不是遊戲,也不是變魔術。還有,我也不會馬上就走,我還想和媽媽一起待會兒呢。」
我重新幫他蓋好被子,抱了下他。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對妹妹好,尤其要對媽媽好。」
他點點頭:「你不在的時候,我就是一家之主!」
「不對,本。媽媽是一家之主,你呢,你是家裡的男人。好嗎?」
「好的。」
3
時間過得很快。
21世紀的前十年已經接近尾聲。
小布希任期結束,美國迎來了奧巴馬時代。
每次回來,我都會急切地關注世界的變化。從音樂到書籍再到電影,互聯網佔領了一切,蠶食著整個世界。手機變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像嫁接在人們手上一樣。人們每隔三分鐘就要漫不經心地看一次屏幕,蘋果手機、臉書、谷歌、亞馬遜、通信、貿易、交友、消遣,一切都變成了虛擬的、數字的、非物質的。
在和別人的對話中,許多與文化相關的詞句讓我摸不著頭腦。我不認識那些新興作家、搖滾樂隊和名流,也弄不清楚他們為什麼會出名。
還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我會連著好幾個小時聽隨身聽,父親告訴我:「這機器會把你們這代人變成聾子的!」他還對我說:「瑪丹娜是個婊子,大衛·鮑威是變性人,埃裡克·克萊普頓是個癮君子。」現在,輪到我了,我也成為自己年少時厭惡的那種嚼舌的老傢伙中的一員了。
我是一名旅行者,僅僅穿越了時間,並未生活在其中。
我不會留下任何語句,也不會留下任何信息。
我落後於潮流,與時代脫節,被這個越來越不屬於我的、越來越讓我感到害怕的世界所超越。
從今以後,家庭就是我唯一可以停泊的港灣,也是我視線唯一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