擾亂生活的並不是愛本身,
而是對愛的不確定。
——弗朗索瓦·特呂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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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宛如裹著棉絮般溫暖的房間。
臉頰上天鵝絨似的觸感。
座位很舒服,柔軟的椅背支撐著我的脖子。
然後是一段旋律。一個清澈的嗓音在唱一首敘述戀人別離的歌曲,訴說著失去愛情的憂鬱。只用了幾秒鐘,我就融入了旋律之中。我知道這首歌,是阿巴合唱團的《勝者為王》。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劇院大廳正中央的一個座位上。在我周圍,幾百位聽眾正投入地欣賞著音樂劇《媽媽咪呀》。
我轉過頭,抬起眼睛。寬闊的舞台、高高的天花板、二樓包廂的陳設……很久以前,我曾來過這裡。
這是百老匯的冬園劇院,媽媽曾帶我來這裡看過《貓》。
我站了起來,在一片斥責聲中擠開旁邊的觀眾,逃出椅子的包圍,來到過道上,然後下樓,離開劇院。
1
百老匯,夜晚
沒走幾步,我就已置身於時報廣場的紛亂之中,被人流、公車和賣熱狗的小攤包圍。廣告顯示屏上連續播放著珠寶品牌浪漫的宣傳片,小販們忙著在人行道上推銷愛心形狀的氣球和已經開始枯萎的花束。
今天是2011年2月14日,情人節。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
打車的時候,我記起1992年7月的那個早晨。當時,傑弗裡·韋克斯勒剛把我從監獄裡弄出來,我在這附近租過一輛車,之後再也沒來過這裡。快二十年過去了,這裡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露天遊樂場。迪士尼主題店和一些適合全家光顧的商場取代了原先的窺視色情秀和色情電影院,以前的流浪漢、癮君子和妓女也已經被遊客的身影所取代。
一輛福特翼虎停在我旁邊。我跳上這輛出租車,十分鐘後就到了巴勒克街的一家花店前,給麗莎買了一束漂亮的白色和玫瑰色相間的蘭花。
我手捧鮮花,輕輕叩響家門,為馬上就要見到妻子和孩子們而興奮不已。
但開門的不是麗莎。
「晚上好,請問什麼事?」一個頂多二十歲的金髮女孩問道,她穿著一件十分寬大的斯德哥爾摩經濟學院的羊絨襯衫。
「我妻子在哪裡?」
「您是哪位,先生?」
「您呢,您是誰?」我提高了嗓門問道。她看上去有些害怕,微微把門掩了起來。
「我是照看孩子們的保姆。是我在照顧本傑明和索菲婭,夫人她……」
「爸爸!爸爸!」本叫著撲進我懷裡。
我把他抱起來,雙手舉高,讓他在空中轉圈。
「你好啊,小夥子!讓爸爸看看你長得多快!」
我沒理會那個瑞典女孩,直接進了屋子。
索菲婭不在客廳。我把花放在桌上,走進她的房間——我的小女兒在床上睡著了。
「她已經睡了?」我輕聲問道。
「索菲婭今天不太舒服。」保姆解釋道,有點兒不知所措。
「什麼意思?」
「支氣管炎、咽喉炎,還有中耳炎。可憐的小傢伙。」
我沒有吵醒女兒,而是輕輕抱著她,把手放在她額頭上。
「她在發燒。」
「我知道,」她回答說,「但我不想把她弄醒,準備過一會兒給她吃點兒退燒藥。」
我走進廚房。
「你知道媽媽在哪裡嗎,本?」
「她出去了。」
「好的,那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兒子搖了搖頭。
「我的妻子在哪兒?」我問那個小姑娘。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麗莎已經結婚了……呃,總之,她出去的時候沒跟我說要去哪裡……」
我已經不想再聽她說下去了。麗莎肯定在某個地方留了地址。我仔細檢查了電話機附近,又在一隻盛放雜物的小筐裡翻來翻去,最後,我發現冰箱貼底下壓著一張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寫著:布萊餐廳,杜安街163號。還有一串電話號碼。
一家餐廳,情人節的晚上……
「她在那裡吃晚飯?」
「我和您說過了不知道!」
「媽的……」我瞪著她,忍不住抱怨。
兒子緊緊抓著我的衣袖。
「你不可以說髒話,爸爸!」
我跪下來,望著他的眼睛。
「你說得對。聽著,我先去找媽媽,然後再回來,好嗎?」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沒必要,半個小時之後,我們會一起回來。如果你乖乖聽話,我會給你做千層麵。」
「但我已經吃過飯了。」
「那甜點呢?一個好吃的焦糖聖代和烤杏仁,怎麼樣?」
「媽媽不喜歡我吃冰淇淋,她說冰淇淋太油膩、太甜了。」
我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髮。
「一會兒見,小夥子。」
2
我不想坐出租車,路上太堵了。三角地不是很遠,跑步過去還可以活動活動腿腳。
向南走,經過麥克道格街、第六大道、百老匯,最後是杜安街。
「您有預約嗎,先生?」
我喘著粗氣,淌著汗,出現在字條上寫的那家餐廳,紅色大衣和牛仔褲在滿屋子的西服和晚禮服中顯得極不協調,就像保齡球場上突然出現了一隻狗那樣突兀。
「我只想知道我的妻子在不在這裡。」
「我可以幫您進去找她,先生。」他看了眼電腦屏幕,回答說,「請問她是用什麼名字預訂的?」
「謝謝,但我想自己去找她。」
「但是先生,您沒有……」
我沒理會他,徑直穿過走廊,來到大廳。
在這個情人節的夜晚,顧客們無一例外,全都成雙成對。
布萊餐廳是一家以浪漫聞名的餐廳:裝飾優雅,氣氛溫馨,屋子裡的燭台、拱形天花板和牆上掛著的裝飾畫都極具普羅旺斯風情。
麗莎坐在大廳中央一張靠近石頭壁爐的桌子旁,很容易找到。她身著盛裝,舉止優雅而放鬆,面前坐著一個背對我的男人。
她看到我,臉色一變。還沒等我走近,她就趕緊收起餐巾,起身向我走來。
「亞瑟,你在這裡做什麼?」
「問這個問題的應該是我吧?」
「我在工作,在努力賺錢養活家人。」
「你的工作就是在情人節的夜晚到高檔餐廳吃一頓燭光晚餐?你是在拿我開玩笑嗎?」
我們僵持不下,十幾雙眼睛帶著責備的神情盯著我們。主管走了過來,讓我們不要在大廳裡吵架。
「聽著,亞瑟,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過一次情人節,我在這裡只是為了參加一次商務晚餐。不要和我吵架,求你了。」
「別把我當傻瓜!這傢伙是誰?」
「尼古拉斯·赫爾,一位著名的作家和電影編劇。他給AMC電視台[註]寫了一部電視劇,想把裡面的一個角色給我。」
[註] American Movie Classics,美國經典電影有線電視台。
「所以只要有人願意讓你演一個角色,你就會穿得像個婊子似的跟他來餐館約會?」
「你怎麼能這樣侮辱我!」
我火冒三丈,指責她居然丟下生病的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出來應酬。但是麗莎拒絶接受這條罪名。
「現在是二月份,索菲婭感冒了,全城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這樣!這很正常,因為現在是冬天。而你卻完全不知道,因為你從來不在家!」
「你很清楚我為什麼不在家!你也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我的生活就是一場噩夢!」
「我的生活難道就不是噩夢嗎?」
在爭吵的過程中,我聞到了麗莎身上混合了香草和堇花的香水味。她魅力四射,頭髮柔軟順滑,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和黑色花邊上衣遮蓋的胸前,兩隻琺瑯手鐲在她手腕上叮噹作響。看來她確實著力打扮了一番,但她想取悅的人卻不是我。
是的,我們從來都無法決定自己會愛上誰。麗莎一直熱衷於檢驗自己在異性眼中的魅力,這是她的氧氣,是她心情的晴雨表。我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這一點。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變。我傷透了心,也失去了理智。
我努力克制住怒火。我能在這裡待二十四小時,情況還是可能變好的,我幼稚地想。但是我錯了。
「我們回家吧,麗莎,回去看看孩子們。」
「晚餐還沒結束,我不會回去。我真的想拿到這個角色,我知道我一定能成功。」
我失去了耐心。
「我們每年只能見一天,而你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這樣告訴我,比起我,你更願意和別的男人吃飯?」
「給我兩個小時,談完我就回家。」
「不行!你不能回去見那個傢伙!」
我抓住她的手,但她掙脫了,叫了起來:「別在這裡吵架了!我不是在請求你的允許!我不是一件東西!我不是你的附屬品!」
「和我一起回去,麗莎,否則……」
「否則怎樣?你會打我?你會扯著我的頭髮把我拖回家?你會離開我?沒錯,你唯一能做的事,亞瑟——就是離開我!」
她轉過身,想要回到大廳。
「該死的會消失的男人!」她一邊往回走一邊說。
3
走出餐廳時,我滿腔怒火,傷心欲絶。
人行道上,泊車員正在接待一位開著敞篷車的客人。那位美女留著筆直的長髮,穿著金屬裝飾的長靴。泊車員打開車門,請她下車。
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徑直朝她衝了過去,把她正要交給泊車員的鑰匙搶了過來。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嘿!」
趁他們還沒回過神來,我迅速坐進汽車,發動引擎,輪胎發出摩擦聲。
我開著車,沿哈德遜街離開曼哈頓,上了州際高速,往波士頓方向駛去。
我緊踩油門,連續開了四個小時,把所有強調謹慎和小心的交通法規都拋諸腦後,只是不停地加速。我在逃亡,帶著滿心的狂躁和迷茫。我深愛的女人的所作所為讓我痛苦萬分,我的堤壩正在崩潰。
我很累,很疲倦,不知道怎樣才能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從這些經歷中,我到底得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我忍受著這一切。從二十年前開始,我的人生就已經從這世上溜走了,我成了一個間歇性的存在者。我曾經奮鬥過,曾經努力做到最好。我並不害怕去戰鬥,但假如你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又該怎樣抗爭呢?
到達波士頓後,我像以前一樣,把敞篷車停在查爾斯敦的一條街上,然後推開「麥克奎倫」的門——這是一家我以前常來的愛爾蘭酒吧。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從未改變過的地方!這家酒吧從19世紀末開始就一直在這兒。裡面的氛圍和我二十歲時感受到的一模一樣——不變的馬口鐵櫃檯,不變的小酒館氣氛,不變的深色木頭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牆上的黑白照片記錄著舊時人們在這裡大吃大喝的場面,地板上的鋸末增添了酒吧的魅力,杯子裡的威士忌和啤酒在晃動。
我坐上一張高腳凳,點了一杯啤酒。
第一次是弗蘭克領我來的,這裡的客人絶大多數是男性。來麥克奎倫的顧客不是為了和女人調情,不是為了交友,也不是為了享受美味佳餚。他們就是來喝酒的,為了忘記白天、工作、困擾、妻子、情人、孩子和父母。他們來這裡把自己灌醉,讓自己麻痹。這也是我正在做的事。我一連喝了好幾杯啤酒和威士忌,一直喝到自己筋疲力盡,無法清楚地說出一個字,站都站不穩。酒吧關門的時候,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踉蹌蹌地走到街上,一頭栽進我的新車裡。
4
直到太陽初升,我才醒了酒,又或者弄醒我的是刺骨的寒冷。我感到嘴裡黏糊糊的,精神恍惚。我轉動鑰匙,把空調開到最大,然後朝南開去,穿過哈佛大橋,一直開到波士頓的牙買加平原區[註]。早上7點的時候,我把敞篷車停在了福裡斯特稀斯公墓的停車場裡。
[註] 波士頓的一個街區。
時間還早,柵欄門還關著。儘管因為飲酒過量而頭疼不已,我還是從比較低矮的地方翻了進去。
這座方圓一百公頃的公園覆滿了冰霜,小徑邊緣勾畫出一條淺淺的白色界限。草木在嚴寒面前黯然失色,那些塑像彷彿是有血有肉的人,只不過在寒風中凍僵了。
我一路小跑,衝上山丘的斜坡,呼吸中滿是酒精的味道,腦袋昏昏沉沉。冰冷的空氣刺激著我的肺。翻過山谷,明鏡般的湖面呈現在眼前,倒映著草木茂密的山丘和湛藍的天空。
我沿著一條林間小路繼續前行,來到通往墓塚和地下墓室的石子路。
一陣輕薄的霧氣從我父親墓碑所在的地方升起。
弗蘭克·科斯特洛
1942年1月2日 - 1993年9月6日
曾經我與你們一樣立於人世
你們也將如我一般長眠於此
「嘿,弗蘭克,早上好。今天天氣不熱,對吧?」
一種奇怪而強烈的感覺。我覺得他毀了我的生活,但我的一部分卻想和他說說話。
「這裡不錯,只不過實在太安靜了。」我坐到一堵矮牆上,繼續說道,「白天對你來說肯定很漫長,煩透了吧!不是嗎?」
我在口袋裏找到一包煙,還有一盒麥克奎倫酒吧女服務員給的火柴。我點燃一支菸,愉快地吸了一口。
「這玩意兒,你是再也抽不到了。別忘了,是它們殺死了你,所以……」
我吐出一口煙。煙霧在冷風中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消散了。
「總而言之,你說得真對。在生活中我們不能相信任何人。謝謝你那麼早就告訴了我,雖然我沒有吸取那堂課的教訓。」
一隻鳥兒抖動著翅膀從樹枝上飛起來,帶得積雪紛紛落下。
「啊,對了,我還沒和你說。你現在當爺爺了。是的,沒錯,這是真的。我有一個九歲的兒子和一個三歲的女兒,但我不是個好爸爸。你也不是個好爸爸。不過,我是有苦衷的,和你不一樣。」
我從矮牆上站起來,走近大理石墓碑。墳前什麼都沒有。沒有花束,沒有植物,也沒有紀念牌。
「我想你的孩子們應該沒有經常來看你,是不是?事實上,沒有人想念你。我一直以為你只是不愛我,但是我錯了。你也不愛他們。」
我又吸了一口煙,這一口比第一口更嗆人,於是我用腳後跟蹍滅了煙蒂。
「為什麼你不愛我們,弗蘭克?」
我又朝墓碑走了幾步,直到腳尖觸到了基座。
「你知道嗎?這個問題我最近想了很多,我想我已經有了一些答案。你不愛我們,是因為愛會讓人脆弱。這是事實。一旦你有了孩子,你就會害怕失去他,你的心理防禦就會崩塌,你會變得心軟、脆弱。如果這時有人想要傷害你,他甚至都不需要親自來攻擊你,因為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容易受到攻擊的靶子。」
霧氣消散了,清晨的幾縷陽光從墓碑後面射過來。
「但是你,」我繼續說道,「你不想變得脆弱。你想變成別人無法傷害的人,你想要自由,想要獨自一人。你就是這樣想的,不是嗎?你不愛我們是因為你不想成為一個弱者,你想保護你自己。」
起風了。我等了一分鐘,但我等待的回答並沒有出現。
突然,伴隨著早晨的微風,一陣溫暖的、春天般的、游弋的味道讓我打了個冷戰。
橙花的氣味。
不,這不可能!
當四肢開始顫抖的時候,我努力想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最多剛過早上七點,我這次才回來了十二個小時。
我不能現在就走!
電流衝擊著我的大腦。
冰凍的地面再也無法支撐我的雙腳。
我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