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科斯特洛家族·2012 踽踽獨行

  孤獨的感覺,

  我已習以為常。

  但對自己的恨,

  比孤獨更可怕。

  ——約翰·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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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清新、強烈的薰衣草味道。

  木頭和松脂的香氣,配著一段誘人的旋律——迪恩·馬丁熱忱又溫暖的嗓音演繹的《飛翔》,其中夾雜著老式唱機吱吱嘎嘎的聲音。

  我感到一陣心悸,渾身冒汗,眼睛實在睜不開。我喉嚨乾澀,嘴裡彷彿都是沙子。又是一陣偏頭痛,好像還沒有從宿醉中醒來。

  肚子咕咕直叫。我動了動身體,卻因為抽筋而不得不停下來。

  喉嚨對水的渴望最終迫使我睜開了眼睛。

  我漸漸恢復了意識。看了眼手錶,現在是下午四點多。

  我半躺在一張靠背、座位都鋪著墊子的沙發上。這是一家溫馨的店舖,像是直接從20世紀50年代搬過來的。周圍的置物架上擺著面霜、洗劑、肥皂、泡沫刷和電唱機。我蹣跚著站了起來,努力辨認門上的字。

  我現在正在東哈萊姆區的一家理髮店裡。

  1

  「坐嗎,孩子?」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我嚇了一跳,一回頭,看見這家店的主人——一個留著灰色絡腮鬍子的上了年紀的黑人,他戴著一頂博爾薩利諾帽,穿著襯衫、馬甲和繫著背帶的條紋褲子。

  他示意我坐到一把傾斜著的紅皮沙發椅上。

  「對不起,我沒聽到你進來,我老啦,聾得厲害!」他說著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對不起,先生,但是……」

  「叫我吉布里爾。」

  「我太渴了,吉布里爾。可以問您要一杯水和一點兒阿司匹林嗎?」

  「我會幫你的。」他允諾道,然後消失在店舖後面。

  理髮店的一角放著一張陳舊的桃花心木獨腳小圓桌,上面堆著一摞雜誌,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起灰塵。最新的一本是2012年2月24日的《娛樂週刊》,封面上是一個金髮女人的照片,她留著短髮,眼神堅毅,下面橫著一條標題。

  麗莎·埃姆斯

  最新熱播劇集《昨日展望》女主角訪談

  比起我認識的妻子,這位女士更苗條,更有魅力,也更冷漠。我翻開這本雜誌,讀了這篇訪談。是的,她成功地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角色。對此,我應該感到開心還是遺憾?

  「來了,年輕人!」吉布里爾回來了,拿著一瓶蘇打水和一板藥片。

  我服下兩粒藥片,喝了三杯水,感覺好了些,雖然頭還是很痛。

  我沮喪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我已經四十六歲了,臉上的皺紋暴露了我的年齡。我的眼神愈加暗淡,深陷在眼眶中,帶著濃重的黑眼圈,魚尾紋侵蝕著眼角。曾經的黑髮變了顏色,皺紋爬上了額頭,脖子周圍全是褶皺。臉色蒼白,面部輪廓越發鬆弛,失去了往日的稜角和剛毅,兩條突兀的法令紋從鼻翼一直延伸到嘴角,平添了一絲沮喪的神色。

  我筋疲力盡,任由自己倒在沙發椅上。吉布里爾在我臉上敷了一條熱毛巾,毛巾散發出胡椒薄荷的味道。我放鬆下來,聽著他在一塊皮質磨刀布上磨刀的聲音。接著,他用一把泡沫刷給我塗上肥皂沫,然後手持剃刀,順著我的臉頰和喉嚨滑過。我沉浸在他熟練的動作中,回憶起「前一天」的悲慘遭遇。

  與麗莎的爭吵讓我失去了理智。我浪費了寶貴的一天,而這一天我本該和孩子們一起度過。

  理髮師用溫水幫我沖洗乾淨,又用明礬處理了一個小傷口。作為收尾,他在我臉上又蓋了一塊薄荷味的熱毛巾。我閉上眼睛,聽到一陣鈴聲。又一位顧客進來了。

  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恢復體力。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向我打了聲招呼:

  「我的孩子,你是想讓皮膚柔軟點兒嗎?」

  我吃了一驚,扯掉蓋在臉上的毛巾,看見蘇利文坐在我旁邊的沙發椅上。

  他更瘦了,臉上佈滿深陷的皺紋,看上去十分疲倦。但他的眼睛仍舊那麼有神,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見到你真好,」我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擁抱,「我很抱歉,上一次我們錯過了。」

  「是的,我知道,麗莎告訴我了。你把事情全搞砸了。」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我為自己辯解。

  蘇利文咕噥了一句,然後轉向吉布里爾,為我們做了介紹。

  「這是我的孫子,亞瑟。我和你說起過他。」

  「就是他嗎,那個會消失的男人?」

  「完全正確!」

  理髮師拍了拍我的肩膀。

  「知道嗎?我從1950年就開始給你祖父刮鬍子了。蘇利文和我,我們認識六十年了。」

  「沒錯,老傢伙!那麼,你是不是該去儲藏室找一瓶威士忌來慶祝一下?」

  「我有一瓶二十年的布希米爾,就等著你給我說說那些新鮮事呢!」理髮師轉身走了。

  蘇利文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部手機,撥了一串號碼。

  「我現在打給麗莎,她在加利福尼亞拍電視劇。」

  這個消息讓我很沮喪。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浪費一丁點兒時間,好好修補我們之間的關係,但見不到妻子的現實讓我不知所措。

  「索菲婭和她在一起,但你兒子還留在紐約。」蘇利文告訴我。我感到好受了些。

  祖父和麗莎說了幾句話,把手機遞給了我。

  「你好,亞瑟。」

  麗莎的聲音直爽而堅定,永遠那麼動聽。

  「你好,麗莎。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應該感到抱歉。我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而且本傑明也在等你。」

  我把手機貼在耳朵上,避開其他人,走到人行道上。我產生了一個想法。

  「也許我可以去加利福尼亞看你?如果我現在出發去機場……」

  「那樣做對我們大家沒什麼好處,」她打斷了我,語調有些尖刻,「相反,我覺得你應該花點兒時間和本在一起。」

  「他怎麼樣?」我擔憂地問。

  「準確地說,他不好,一點兒也不好。」她語氣中帶著責備,聲音低沉,「現在沒人能管得住他。在學校裡,他不學習,和所有人打架,偷東西,逃學;在家時也好不到哪兒去,沒人能開導他。說他不願意配合都算是比較委婉了,他有時甚至很暴力。我已經管不了他了,蘇利文是唯一能夠和他講通道理的人,但也不是每次都有效。」

  她聲音裡的苦惱讓我深感震驚。

  「也許應該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

  「本已經看了幾個月的心理醫生了,是學校建議的。」

  「那醫生怎麼說?」

  「醫生認為他的行為是在尋求幫助。可是,我不需要一位心理醫生來告訴我,說本對我們一家人的處境感到很失望。或者說,是對你的處境……」

  「所以,又是我的錯!那你在距他四千公里之外的地方生活,這也算對他好嗎?」

  「我每週都會去看望我的兒子。我不是全職媽媽,不可能整天待在家裡,吃著安眠藥和抗抑鬱藥,乖乖等你回來。」

  我看著對面人行道上的行人。

  二十年來,哈萊姆的街道也變了很多,現在這裡有更多人,更多家庭,更多孩子的歡笑。

  「三年之後,一切都會結束。」我用確信無疑的語氣對麗莎說。

  「不,沒人知道三年之後會發生什麼。」

  「麗莎,不要把我們僅有的這點時間用來吵架。我們彼此相愛,而且我們……」

  「不,你不愛我!」她突然激動起來,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不管怎麼說,你從來沒有愛過真實的我。你愛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那和真正的我完全不一樣。」

  我想要辯駁,但她沒有給我時間。

  「我要掛了。」她冷淡地說。

  然後,她掛斷了電話。

  2

  「乾了它,孩子。」蘇利文遞給我一杯威士忌。

  我拒絶了他的邀請,但他堅持要我喝。

  「來吧,要對得起你的愛爾蘭血統!你一定聽過那句俗語:在愛爾蘭,人們只在兩種情況下喝威士忌——口渴的時候和不口渴的時候。」

  我轉身對吉布里爾說:「您能給我拿杯咖啡嗎?」

  「唉,年輕人!我店門口的招牌上寫的是『理髮店』,可不是『飯店』!」他拍著大腿說道。

  蘇利文摸了摸口袋,拿出兩張票,放在我面前。

  「今天晚上尼克斯隊和克里夫蘭隊在麥迪遜廣場花園有場比賽。這兩張票原本是為吉布里爾和我準備的,但你和你兒子一起去的話會更好。」

  「如果你們早就約定好了……」

  「別替我們擔心,」吉布里爾插話進來,「和孩子一起去看比賽吧。至於我和蘇利文,我們就去紅公雞餐廳吃咖喱雞或小牛排,還可以去124街的脫衣舞酒吧喝一杯。嘿,我現在就去給你倒杯咖啡!」

  只剩我和蘇利文兩個人在房間裡的時候,我把那件一直折磨我的事告訴了他。

  「去年我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問題,一個大問題。」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掏出他的好綵牌香煙,取出一支別在耳朵後面。

  「那次回來的時間比以前短,」我對他說,「短很多!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十二小時!」

  蘇利文的打火機噴出一道長長的黃色火焰。

  「這正是我一直擔心的,」他點燃了捲煙,哀嘆道,「我也遇到過同樣的事情。我最後四次旅行的時間也明顯變短了。」

  「這是怎麼回事?」

  「從倒數第四次開始,每次回來的時間會變成之前的一半:先是十二小時,然後是六小時,再然後是三小時。」

  「那最後一次呢?」

  「只有一個多小時。」

  沉默在房間裡久久地迴蕩著。我無法相信蘇利文剛剛說的話。驚訝之後是憤怒。

  「為什麼你之前什麼都沒告訴我?」我提高了音量,一拳打在桌面上。

  他閉上了眼睛,顯得很疲憊。

  「因為這對你沒有任何幫助,亞瑟。只會讓你崩潰。」

  我拿起桌上的兩張票,離開了理髮店。

  噩夢還在繼續。

  3

  本傑明的小學坐落在格林街和華盛頓廣場的交叉口,在靠近紐約大學的一棟紅磚大樓裡。

  我靠在馬路對面的牆上,看著那些孩子一邊交談一邊走出校門,然後一個接一個消失在人行道盡頭。這些小傢伙甚至都不到十歲,但行為舉止已經像個大人了——女孩們穿著年輕女人的衣服,顯得有些古怪,男孩們則效仿小滑頭的樣子。

  看到本傑明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長得很快,滿頭金髮,穿著一條深色牛仔褲、一件毛皮領夾克,還有一雙我在他那個年紀也穿過的三葉草鞋。

  「為什麼是你來接我?」他放下他的滑板車,問道。

  「嘿,別高興得那麼明顯!」我上前抱住他。

  他從我的懷抱裡掙脫出來,踩上滑板車向公園滑去。

  「今天晚上,我們兩個男人一起出去,」我走在他後面,「這兒有兩張票,我們去看尼克斯隊的比賽。」

  「不想去。我不喜歡籃球。」本咕噥著,加速向前滑行。

  這可說不準……

  我錯得一塌糊塗。在麥迪遜廣場花園度過的這個晚上,我一直在看著自己的兒子,心裡好像打了個結。他把我當成陌生人,逃避我的目光,回答問題時只用寥寥幾個字。

  我是一個不在家的父親,這讓我付出了代價。

  在內心深處,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在以往每次我回家的短短幾個小時裡,我總表現得滿懷憂慮和擔心,從來沒有全身心地陪他一起度過。我心中有一部分始終在別處。我總想著明天,想著下一次會在哪裡醒來。我從未抓住時機——當然,也從未有過合適的時機——教他一些事情,我沒有教給他任何知識,任何價值體系,任何能幫他穿越悲痛的祈禱。但事實上,我又能教他什麼呢?我從弗蘭克那裡繼承了看待世界的悲觀視角,人生對我來說僅僅是一場和時間的對決,一場尚未開始就已經輸掉的戰爭。

  紐約隊以120:103戰勝了克里夫蘭隊。儘管天氣很冷,本傑明仍然堅持要走路回去。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看了眼手錶,向他建議:「要是我帶你去吃龍蝦卷,你會高興嗎?」

  他抬起俊美的臉龐,但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很陌生。他明亮的雙眸中閃耀著一團既惱火又憂鬱的火焰。

  「你知道什麼會真正讓我高興嗎?」

  我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果然,本傑明用憎恨的語言說道:「就是你永遠都不要回來!你永遠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

  他停頓了片刻,更加氣沖沖地說道:「不要管我們了。忘記我們吧!不要再讓媽媽痛苦了!你就只會做這一件事情——給別人帶來痛苦!」

  這些話像一把匕首,刺進了我的心。

  「你這麼說對我不公平,你很清楚這不是我的錯……」

  「不要每次都說這不是你的錯!因為我們已經不在乎這到底是誰的錯!你不在家,這就是事實!我還要告訴你另一件事。為了不讓索菲婭受到傷害,媽媽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你是她父親!可你甚至都沒有發現她從沒叫過你爸爸!」

  他說得沒錯。

  眼前的真相壓垮了我。

  「聽我說,本。我知道現在的狀況讓你很難接受,也很難理解,但聽我說,這種狀況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再過三年,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我緊緊地抱住了他。

  「三年之後,索菲婭和我都會死的……」他在我耳邊抽泣著。

  「不會的,孩子!誰告訴你的?」

  「蘇利文……」

  我無法克制內心的憤怒。我把兒子帶到牡蠣酒吧,我們在大廳裡最安靜的一張桌子邊坐下,點了兩份三明治和兩瓶可樂。店裡四分之三的座位都是空的。

  「快告訴我蘇利文究竟是怎麼和你說的。」

  他揉了揉眼睛,喝了一口可樂,抽泣著說:「這幾個月,曾祖父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他咳嗽得很厲害,還喝了很多酒。一天晚上,媽媽做了可麗餅,讓我給他送一點兒過去。我去他家,敲了門,但一直沒有人來開門。正要回去的時候,我發現門沒有上鎖,就走了進去。然後,我看到他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客廳地板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三個月前。我把他扶了起來,他身上的酒味特別重。我陪他待了一會兒,問他為什麼喝那麼多酒,他說是為了忘記恐懼。就是那次,他給我講了他的故事,告訴我相同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你身上。第二十四次旅行結束之後的那個早晨,一切都會消失。當你醒來的時候,媽媽不再認識你,而索菲婭和我,我們就像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我用紙巾幫他擦掉了順著臉頰流下來的淚水,想讓他安心些。

  「蘇利文身上發生的事情確實是真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為什麼我們就能逃脫呢?」

  「因為我們彼此相愛。而且我們四個人組成了一個家庭,我們是科斯特洛家族。你知道莎士比亞是怎麼說的嗎?山窮水盡的時候,愛會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愛比任何東西都要強大?」

  「完全正確。正因如此,你沒有什麼可害怕的。」

  幾秒之內,莎士比亞這劑靈藥就發揮了作用。但很快,現實又一次占了上風。

  「你覺得媽媽還愛你嗎?」本吃了一根薯條,問我,「我覺得她很喜歡那個叫尼古拉斯的傢伙。」

  「尼古拉斯·赫爾,那個作家?」

  兒子面露窘色,點了點頭。

  「是的,那個作家。他到家裡來的時候總能把她逗笑,而且我聽到他在電話裡跟別人說他把媽媽照顧得很好。」

  我看著兒子的眼睛,用最有說服力的語氣回答:「聽我說,本,你必須相信我。媽媽真正愛的人是我。因為我是你們的爸爸,是索菲婭的爸爸,也是你的爸爸。等我徹底回到你們身邊之後,我也會把她逗笑,我也會照顧好她的。」

  這些話好像發揮了一些效力,讓他重新有了胃口。吃完龍蝦卷後,我們回到家裡,那個做保姆的女孩已經在等著他了。

  我們兩個一起在浴室裡刷了牙,就像他小時候我們會做的那樣。然後,我給他蓋好被子,向他道了晚安。

  「我們還要度過艱苦的三年,本。如果我們共同努力,對彼此抱有信心,我們一定能熬過去。所以,你要非常聽話,不要再做那些蠢事了,好嗎?」

  「好。我是家裡的男人。」

  「完全正確。」

  「而你,你是會消失的男人!媽媽一直都這麼叫你。」

  「是的,」我承認,「我是會消失的男人。」

  事實上,我已經開始顫抖了。

  「晚安,我的男子漢。」我一邊說一邊關掉了燈,不想讓他看到我痙攣的樣子。

  「晚安,爸爸。」

  我含著淚水,走到門邊。剛走出臥室,我就消失了,甚至沒來得及邁上樓梯一步。

  我究竟犯了什麼罪,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補償怎樣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