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科斯特洛家族·2013 雨季

  生活是由一系列零散的部件組合而成的。

  ——查爾斯·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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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竊竊私語。

  一股皮革和舊書的味道。

  一種適於學習的寧靜氛圍,不時被翻書聲打破,其中夾雜著刻意壓低的咳嗽聲、敲打鍵盤的聲音以及木地板輕微的嘎吱聲。

  我躺在一個木質平面上,可以感受到上面剛打的蠟。我睜開眼睛,嚇了一跳,趕緊抓著兩隻扶手坐了起來。四周是成千上萬本不同的書,放置在長達幾千米的書架上。穹頂的雕刻十分精細,巨大的吊燈,光滑的閲覽桌,配有乳白色燈罩的黃銅檯燈。

  我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的閲覽室裡。

  1

  頭還是有點兒暈,我站了起來,想要探索周圍的一切。

  主入口的門楣上,一隻巨大的掛鐘顯示此刻是12:10。午餐時間。實際上,很多位子都是空的。我來到報刊架前,看了眼報紙頭條。

  敘利亞人道主義危機

  紐敦屠殺之後,參議院對槍支管控的重要投票

  ……今天是2013年4月15日。

  我的期限就快到了。從現在開始,距離終點只剩下兩次旅行了。兩次旅行,然後就是未知的世界。

  閲覽室靠裡面的位置,有一塊區域提供自助電腦服務。這時,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我來到一台電腦前,想要上網。不幸的是,上網需要輸入密碼,而這一服務只對有圖書借閲證的人開放。

  我等了幾分鐘,仔細觀察周圍。突然,旁邊一個人的手機振動起來。她站起來去別處接電話,卻沒有退出電腦系統。我坐到她的座位上,打開一個新窗口,上了搜索引擎。我點了幾下滑鼠,來到我妻子的情人的維基百科頁面。

  沒有照片,只有一篇簡短的生平介紹:

  尼克·赫爾

  尼古拉斯·斯圖爾特·赫爾,1966年8月4日出生於波士頓,美國作家與編劇。

  畢業於杜克大學,在伯克利和芝加哥教授文學。

  他的三部曲《潛水》於1991年至2009年間出版,獲得了巨大成功,讓他成為世界聞名的作家。

  2011年,他編寫了電視劇《昨日展望》,該劇在AMC電視台播出。他同時擔任該劇的製片人和節目統籌。

  我還想點開其他連結,突然,一個聲音質問道:「喂,您在我位置上幹什麼?」

  那個女大學生已經回到了閲覽室。我被抓了個正著,連忙道歉後沿著一條通向布萊恩特公園的樓梯離開了圖書館。

  我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之間的中城區。坐地鐵的話,去格林威治村只有四站,一刻鐘後,我就能穿過華盛頓廣場了。在回家之前,我決定去蘇利文家一趟。

  來到祖父家門口,我驚訝地發現一隻新的信封被塞在門環的爪子裡。

  上一次,是為了通知我兒子的降生。這一次,信上的消息卻不太好。

  孩子,

  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過面了,我非常想你。

  如果你也想念你的祖父,就來貝爾維尤醫院看我吧。

  別耽擱太久。

  我這把老骨頭開始覺得累了。

  2

  緩和醫療病房

  臨終陪護

  在所有我瞭解的醫院裡,這一直都是一項特殊服務。醫護團隊需要確保治療的舒適度,也要關心病人的疑惑、害怕以及最後的意願。

  在一位護士的陪同下,我推開了病房的門。這是一間明亮、安靜、適於冥想和內省的房間,沉浸在柔和的光線中。他們減少了醫療設備,用最少的治療量來確保他臨終時的體面,並降低他身體上的痛苦。

  蘇利文躺在病床上。我都快認不出他了——臉頰深陷,面色灰暗,皮膚反光。他瘦得就像一具屍體,軀幹上全是凸起的骨頭,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

  肺癌晚期。這該死的疾病,它已經奪去了我曾祖父和我父親的生命。

  一種奇怪的家族延續。

  蘇利文猜到是我,睜開了一隻眼睛。

  「還記得嗎,」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們兩個第一次見面就是在一間病房裡。現在又是一間病房,我們要在這兒說永別了……」

  我喉嚨哽咽,淚水濕了眼眶。我無法否認他說的話。

  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他還想說些什麼,卻陷入了無休止的咳嗽中。護士給他背後放了一個靠墊,然後離開了,讓我們單獨待在一起。

  「你終於追上了時間,趕回來了,孩子。」他不停地喘著粗氣,「我盡了最大努力,想要留住生命,想要活久一點兒,因為我不想沒和你道別就走。」

  我知道這種現象,它總是讓我深感震撼。許多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會迸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力。有時是因為在等待某個至親,有時是因為想要完成某個最後的願望。

  蘇利文咳嗽了很久,用嘶啞的嗓子繼續說道:「我想和你說一聲再見,但更重要的是一句謝謝。謝謝你把我從地獄裡救了出來。你把我從布萊克威爾醫院帶出來,給了我二十年的生命,這二十年是我從未期待過的。真是不錯的福利,不是嗎?」

  眼淚從我的臉頰上滑落。蘇利文抓住我的手,露出安心的神情。

  「別哭,孩子。我好好活了一回,這有你的一部分功勞。二十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幾乎已經死了。是你讓我獲得了新生!你讓我踏上了一段新的人生軌跡,我很幸福。你讓我遇見了麗莎,讓我能夠見到我的曾孫和曾孫女……」

  他也忍不住哭了,眼淚從滿是皺紋的皮膚上爬過。他靠向我的手臂,讓我把他扶起來。

  「現在,我最擔心的是你,亞瑟。你要做好面對那些可怕的事情的準備。」

  他的眼睛因為激動而佈滿了血絲,不停地眨動著,似乎在向我預言世界末日的到來。

  「二十四向風吹過,一切皆空。」他像是在重複一句咒語,「我知道你從未相信過,但這就是將要到來的事實!第二十四天早晨,當你重新恢復意識的時候,你曾經遇見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記得你。」

  我搖著頭,試著安撫他:「不,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弗蘭克記得和你在甘迺迪機場見面的事,還記得你讓他砌一面牆封死地下室裡的那扇門。看,並不是所有你做過的事情都會消失不見。」

  但這番話並沒有讓蘇利文動搖。

  「你所建立的一切都將坍塌。對你的妻子來說,你是一個陌生人,你的孩子們會消失,而且……」

  他停下來,又爆發出一陣咳嗽,彷彿正在溺水。咳嗽剛一停止,他就接著說道:「沒有比這更加殘忍的事了。當痛苦太過沉重,當你覺得這一切太不公平時,你會不惜任何代價來讓它停止。」

  他喘著氣,調整了一下呼吸。

  「我經歷過這些事情,孩子,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種痛苦會讓你無法忍受,甚至會讓你自殺,讓你發瘋。答應我,不要做和我一樣的事情,亞瑟!不要讓悲傷左右你,一定要抵擋住那些黑暗的想法!」

  他喘著粗氣,抓住我的手。

  「你不應該孤獨一人,亞瑟。在生活中,如果只剩你自己的話……」

  他又停了下來,凝聚起最後一點力氣,說道:「……如果只剩你自己,你就已經死了。」

  這是他最後的話。

  我在他床邊駐留了很久,直到發覺自己的四肢在顫抖。在消失前,我看到桌上放著一張他隨身攜帶的照片,那是2009年一個美麗的夏日我用延時攝影的方式拍的。

  我們五個人都在照片裡,緊緊挨著彼此。麗莎光芒四射,本穿著跳跳虎睡衣在做鬼臉,索菲婭炫耀著她僅有的兩顆牙齒,還有蘇利文,作為一家之長自豪地摟著我的肩膀。

  這是完美的一刻,它已經被定格在永恆的時光之中。

  我們是一家人。

  我們是科斯特洛家族。

  當我開始痙攣的時候,我把這張照片裝進了外衣口袋。

  在時間裡融化之前,我給了祖父最後一聲問候。

  他是唯一一個永遠支持我的人。

  他是唯一一個永遠不會讓我失望的人。

  他是唯一一個永遠不會背叛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