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身上都有兩個個體:
真相,是另外一個。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
一聲爆炸。
人群的喧鬧聲。
鈴鼓聲,銅管樂器的演奏聲,鑼聲,爆竹的噼啪聲。令人厭惡的醃魚味,異國香料的氣味,燻肉的味道。
我艱難地恢復了意識,渾身無力。一根金屬桿壓在我的顴骨上,另一根擠著我的胸口。我覺得自己飄浮在空中,處在一種不穩定的平衡中。突然,我掉了下來。
好傢伙!
我被粗暴地弄醒了。
我睜開眼睛,果然,我的身體正沿著一條鐵坡道俯衝而下。我張開手臂,儘力想要抓住些什麼。
終於停住後,我睜開了眼睛,然後發現……一個巨大而兇殘的龍頭。
1
一條巨龍。又是一條。
眼前起伏著一條由龍、獅子和馬組成的隊伍,一群盛裝的男人在舞動著。
我停在距離地面幾米高的地方,歪著頭,手臂鬆鬆地垂著。
我站了起來。這裡是一條樓梯末端的平台,位於一幢磚房外牆上的逃生通道上。
街上一片騷動,遊行隊伍正在前進:五彩繽紛的彩車、舞動的人群、巨大的動物模型。
我認識這條狹窄的街道。這裡兩邊都是陰暗的建築,積聚著塵垢,有許多懸掛著燈箱和象形文字招牌的小商店。
是唐人街。
每年都會有遊行隊伍從這條街上出發,慶祝中國的新年。節日的氣氛十分濃郁:彩旗迎風招展,彩色的紙屑在空中飄蕩,除舊迎新的爆竹聲聲作響。
我跑下樓梯,來到人行道上。柱子上張貼的一張海報標明了今天的日期——2014年2月2日,還有遊行路線——窩扶街、東百老匯大街、羅斯福公園。
我撥開密集的人群,想要離開這裡。
走到桑樹街的時候,來來往往的出租車的車頂廣告似乎在嘲笑我。那上面正在宣傳尼古拉斯·赫爾的新書《情人》。
我在哥倫布公園休息了一會兒,這裡比剛才那條街安靜多了。這是一個美麗的冬日下午,氣溫適宜,天空明淨,微風習習,陽光透過樹枝灑下來,照出了空中的浮塵。
年邁的華人圍坐在石桌旁,或是打麻將,或是玩骨牌,不遠處是打太極拳的人和演奏各種樂器的樂手,以及帶著孩子來野餐的年輕夫婦。多麼美好的景象。
「爸爸!」
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我一大跳。我轉過身,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小女孩坐在一張木頭長椅上,膝蓋上放著一本繪畫簿。她對著我笑,我的心跳在加速。
是我的索菲婭!
我和她偶遇的概率真的只有百萬分之一。蘇利文說得對:任何一次旅行都絶非偶然,所有旅行都遵循著一種邏輯。
「你好嗎,我的小姑娘?」我坐到她身旁。
我不曾見證她的成長,但這句所有父母都會說的話自然而然地從我嘴裡溜了出去。
當她還是嬰兒的時候,我就離開了她。再見她時,她已經是個小姑娘了,金色的長髮閃閃發光,戴著珍珠色髮夾,穿一件優雅的小飛俠領的裙子。
「我很好,爸爸!」
我看了看周圍。十米開外的地方,那個瑞典保姆的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她的手機屏幕。
「你認得我,索菲婭?」
「當然了,媽媽經常給我看你的照片!」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真希望你能知道,見到你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我把她擁進懷裡,對她說。
我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離保姆遠一點兒的地方。
「我們走,小寶貝,我給你買些吃的。」
我帶她來到流動商販的攤位前,買了一杯卡布奇諾、一瓶橘子水,還有一份小吃拼盤:糖薑片、水果乾、香港華夫餅、蓮藕片……
「大家都還好嗎?」我問她,一邊把食物放在一張鐵桌上。
「都不錯!」她咬著一塊餅乾,肯定地告訴我。
然後,她攤開畫筆和繪畫簿,開始畫起畫兒來。
「哥哥呢?你和他相處得好嗎?」
「是的,本對我很好。」
「那媽媽呢?」
「她經常出去工作。」
我喝了一口咖啡。
「她一直都在和尼古拉斯見面嗎?」
「是啊,當然了,」她抬起眼睛望著我,「我們現在全都住在他家裡。」
這個消息讓我差點兒跳了起來。我讓她再重複一遍,以確認她確實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你知道嗎,我現在有自己的臥室了。」她說。
「但是……你們住在那裡多久了?」
「幾個月了,我們是在感恩節前幾天搬到那兒的。」
我嘆了口氣,雙手托著頭。
「你別傷心,爸爸。」
我喝光了咖啡。
「媽媽一直都在生我的氣嗎?」
「我猜是的。」她搖晃著橘子水說。
她擰不開瓶蓋,把瓶子遞給我,說:「但是媽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她知道你也無能為力。」
我摸了摸她的頭髮。
「聽我說,寶貝,所有這一切馬上就會結束了。從明年開始,我們就可以一直見到彼此。每天都見!」
我的小女兒搖了搖頭。
「我不相信。」
「為什麼這麼說?」
「本告訴我,他說我們會死的。是蘇利文跟他說的。」
我發火了。
「不,親愛的,這些都是屁話,蘇利文說的都是屁話!」
「你說髒話了!」
「是的,我收回!沒有人會死,好嗎?」
「好的。」她說,好像完全是為了讓我開心,而不是相信我說的話。
我幫她把橘子水倒進紙杯裡。
「你覺得媽媽還愛我嗎?」
「我不知道。」她有點兒為難地回答。
「那你覺得她愛那位尼古拉斯嗎?」
「爸爸!我不知道,我只有十歲!」
我聽到有個聲音在叫「索菲婭」。我轉過身,看到公園另一頭的保姆猛然間發現她照顧的孩子不見了。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尼古拉斯住在哪裡?」
「我忘記地址了。」
「努力想一想,我的小貓咪。」
她低頭想了幾秒鐘,告訴我:「我們進電梯的時候,會按33樓。」
「好吧,但是在哪個街區呢?」
「我不知道。」
「那麼……你走出那幢大樓,走路可以去哪裡?」
「嗯……有時候我們會去一家叫音樂堂的餐廳吃漢堡。」
「好的,我知道那家餐廳,就在三角地。你住的那幢樓像什麼?」
「它特別新!我們有時候會叫它疊疊高[註]大樓!」
[註] 「疊疊高」是一種遊戲,每一位玩家輪流從壘成塔形的積木中抽出其中一塊,將其置於塔頂,積木倒塌之後遊戲結束。
「好極了,我會找到的!」我說著,揉了揉她的頭髮,「你太聰明了,我的寶貝!」
「索菲婭!」
這一次,保姆找到了我們。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緊緊地抱了抱女兒。
「再見了,我的小寶貝。我們明年再見!到時候,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在一起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好不好?」
「好的,」她露出了美麗的笑容,「爸爸,我為你畫了張畫。你帶上它吧!」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那張紙,把它折了起來,放進口袋,然後從北面離開了公園。
2
這幢建築宛如一座水晶雕塑,苗條瘦長,有兩百五十米高。
三角地大廈坐落在窩扶街和百老匯大街的交叉口,這幢既現代又奢華的公寓樓是2000年後如雨後春筍般在曼哈頓的天空下崛起的大樓之一。
從建築學上講,這幢大樓是由形狀和大小各不相同的玻璃房屋組成的,一層疊著一層,每一層都獨一無二。從遠處看,它就像一堆馬上要倒下來的書。這幢建築肯定遭到過不少詆毀,但它十分新穎,在這片歷史街區的古老建築群裡獨樹一幟。
可我怎樣才能進入這座建築呢?當我的出租車停在三角地大廈前面的時候,我問自己。
大樓門口有兩個穿著制服的人,其中一位急忙過來為我打開車門。我自信地下了車,昂首挺胸走進這幢摩天大樓,沒人問我任何問題。大堂約有十米高,連接著機場候機室和一家現代藝術館的展廳,裝飾以玻璃牆、抽象的極簡主義作品、一片盆景森林和一道植物幕牆。
一座宏偉的半透明天橋通向公寓電梯。我踏入電梯間,發現需要輸入密碼或電子指紋才可以上樓。正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一個侍者模樣的人進來了,他捧著許多奢侈品牌的包裹,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後在電子屏上輸入了一串數字。他按下了頂樓的按鈕,然後問我:「先生,您去幾樓?」
「33樓。」
幾秒之後,我站在了尼古拉斯·赫爾的公寓門口。
門虛掩著。
沒有什麼是偶然的,蘇利文似乎在我耳邊低語。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進入起居室。裡面的裝潢十分現代,但很溫馨。黃昏的陽光從四面八方穿透公寓,將這裡變成一個近乎超現實的地方。一道道柔和的、金色的、鮮活的光芒環繞在我周圍,彷彿一條金色的蟒蛇將我包圍。
我走向巨大的透明玻璃窗,走到裝有水晶護欄的陽台上。從這兒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東河、布魯克林大橋、市政大樓金色的圓頂、世貿中心閃閃發光的新樓……
這裡的視野讓人十分驚嘆,但我總感覺有什麼地方讓人不大舒服。這間玻璃廳堂太不真實了,它好像脫離了那些我真正熱愛的事物,脫離了人、熙熙攘攘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及生命。
我回到公寓裡,看見牆上掛著麗莎和孩子們的照片。明媚的笑容、融洽的氛圍和無數幸福的時光都被膠片一一記錄下來。沒有我,他們的生活仍在繼續。這些照片就是證明。
我並不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的目光停留在女兒的一張黑白照片上。再次見到她讓我心神不寧,我已經開始想念她了!我一邊繼續在客廳裡轉悠,一邊從口袋裏拿出那張索菲婭為我畫的畫。
房間一角放了一張胡桃木寫字檯,上面堆著幾摞書,等待著被寫上幾句話並簽名。這些是公寓主人最新出版的書——一本厚實的小說,封面上是瑪格麗特[註]的一幅畫,畫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接吻,他們的臉上都蒙著一塊白布。這本書的標題和作者名字都是銀色的大寫字母,鑲嵌在暗色的背景中:
情人
尼古拉斯·斯圖爾特·赫爾
[註] 勒內·瑪格麗特,比利時畫家。
我攤開那張之前小心地放進口袋的紙,那上面並非女兒答應送給我的畫,而是一句話:
爸爸,你想知道一個秘密嗎?
我打了個寒戰。把紙翻過來,上面寫著:
作家,就是你。
我沒能馬上明白索菲婭想要告訴我什麼。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小說的封面上。
情人
尼古拉斯·斯圖爾特·赫爾
突然,我感到一陣暈眩,這些字母在我的腦海中動了起來,構成了幾個讓我無法站穩的詞:
亞瑟·蘇利文·科斯特洛[註]
[註] 將小說名《情人》(LOVER)和尼古拉斯·斯圖爾特·赫爾(Nicolas Stuart Hull)中的字母進行重組,可以得到亞瑟·蘇里文·科斯特洛(Arthur Sullivan Costello),兩者字母完全一致。
我驚恐萬分,急忙拿起一本書,翻過來。封底上有尼古拉斯·赫爾的一段簡短的生平介紹,還有一張半身像。
而這張照片上的人,是我。
3
「別告訴我你很驚訝!」
有人走進了房間。我轉過身,看到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一個克隆人。另一個我,帶著一點兒傲慢,卻少了我身上的沉悶、壓力、憂慮,以及這些年來浸透我身心的不安。
我一動不動。因為驚訝,也因為害怕。
「你是誰?」我終於說了出來。
「我就是你!當然是這樣了。」另一個我朝我走過來,「說真的,二十四年了,你還沒有想出答案嗎?」
「什麼答案?」
他爆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拿起一包放在寫字檯上的好綵牌香煙。
「弗蘭克弄錯了。生命中真正的問題,不是我們不能信任任何人……」
他划著一根火柴,點上煙,接著說道:「真正的問題,最根本的問題,是我們永遠只有一個真正的敵人,那就是我們自己。」
他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日本威士忌。
「你想知道燈塔的真相嗎?」
一陣徹底的沉默過後,他接著說道:「真相是,某些事情是不可逆轉的。你無法消除它們,你不能回到過去,你不會被原諒!為了不造成其他損失,你只能與之妥協,和這些糟糕的事情一起活下去。這就是全部。」
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怒火在內心翻滾,如同洶湧的海浪。
「這和燈塔有什麼關係?」
他噴出一口煙,似乎很滿足。
「好吧,既然你非要把我當成個傻子的話,」他嘲弄地說,「那我就告訴你事實。事實就是,你並不想知道真相。」
我已經聽夠了。
我的目光被寫字檯上的一把裁紙刀吸引住了。這是個精美的物件,像一把袖珍版的武士刀,上面鑲嵌著象牙。另一個我肆無忌憚地玩弄著我,嘲笑我的存在。盛怒之下,我抓起裁紙刀,對準他,步步逼近。
「為什麼你要偷走我的生活?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會奪回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不會失去他們!」
他的嘴唇扭曲了,爆發出一陣笑聲。
「你不會失去他們?蠢貨,你已經失去他們了!」
為了讓他住嘴,我朝他腹部猛刺了好幾刀。他倒下了,倒在血泊中,倒在金色的木地板上。
我一動不動,時間好像暫停了幾秒鐘。然後,視線變得模糊,眼前的畫面開始跳躍,就像童年看的那種老式電視機。我的身體感到一陣刺痛,開始痙攣,接著變成了無法控制的抽搐。這副軀體在虛化,在喪失活力,在逃離現實,在一陣焦糖的氣味中走向衰竭。
接著是一聲沉悶的爆炸,就像是被靜謐吞沒的槍聲。在即將消失的那一刻,妻子和孩子們的影像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真相在我眼前湧現。
和我一直堅信的恰好相反,消失的人不是我。
而是他們。
第五章 未完成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