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軍隊對血統門閥極其講究,平民出身晉陞極難,大多數士官前途無望,心思盡用在斂財和賭博上,像鐘斯一類雖有不滿卻依然盡職的寥寥無已;而如秦洛一般貴族出身的軍官,則利用背景人脈及靈活的頭腦,用盡手段爬升。
林伊蘭不曾堅拒秦洛的追求,但也不熱情回應,數次邀約中偶爾回應一次,談些散漫的話題。秦洛並未顯露急於求成的迫切,也沒有在她面前展現花花公子的手段,秉持分寸耐心有禮,反而更難應對。或許事務繁忙,秦洛近一段時間沒有現身,倒讓她鬆了一口氣。
休息區的一角,林伊蘭在熱咖啡的香氛中給瑪亞嬤嬤寫信。
要將軍營生活描述得輕鬆愉快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儘量編得可信,想像嬤嬤戴老花鏡看信的樣子便忍不住微笑。
「長官在回覆情書?」安姬見她心情不錯,湊趣談笑。
林伊蘭莞爾,「不,是家信。」
「真羨慕長官和家人感情這麼好。」勾起心事,安姬臉上浮出一絲傷感。「我哥哥說不定還希望我戰死好領取撫卹金。」
林伊蘭溫言撫慰。「以後你會有屬於自己的家,擁有更親的家人。」
「謝謝長官,可我知道退伍後的女兵大多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安姬在現實中見得太多,早已對未來心灰意冷。「她們或者去做街邊流鶯,或者嫁一個暴燥的丈夫,生下的孩子只能喝稀薄的湯,為搶一塊黑麵包打破頭。像我母親還要不停的替人洗衣,冬天全靠烈酒禦寒,在水裡泡爛了手……」
安姬的鼻尖紅了,「我將來也一樣。」
林伊蘭攬住了女兵單薄的肩,心口像被堵住般窒悶。「不,安姬,你不會這樣。」
安姬抽了下鼻子,勉強擠出笑臉。「對不起,影響了長官的心情,請繼續寫信吧,我只是想說長官剛才的笑容很美,看的人都會覺得幸福。」
女兵帶著淒惶和傷感倉促的跑開,林伊蘭望著瘦弱的背影,對著信紙呆了半晌,再寫不出一個字。
沒有陽光的街道陰冷潮濕,街邊的流鶯對所有路過的男人拋媚眼,十三四歲的雛妓抹著劣質的胭脂,瘦削的夥計在店舖門口招攬生意,臉上帶著疲倦的青黃,林伊蘭停下來買了一瓶酒,沿著街後的小巷走進了貧民區。
三三兩兩的閒漢追隨著打量,戲弄的口哨不斷,走過的時候總會聽到一兩句曖昧的褻語,但並沒有接近的意圖。走近熟悉的屋子,野鴨在籬邊翻找著食物碎屑,見到她一搖一擺的迎上來,林伊蘭不自覺的抿唇,心底有一絲歡悅。
門僅是虛掩,她隨手將酒放在矮櫃上,進裡間正要呼喚,唇突然僵住了,身體一瞬間冰冷。
菲戈確實在,但屋裡並不是僅有他一人,還有一個年輕妖媚的女人,半褪衣裙露出白嫩豐滿的胸脯,緊緊攀在他身上,水藻般的長髮披散,臉頰泛著動情的紅暈,溢出撩人的呻吟。
菲戈吻著女人的頸,熟練的挑弄撫摸,和與她歡好時並沒什麼兩樣。
林伊蘭僵了一剎,轉身走出,在簷下微微頓了一刻。
戴著漆皮手套的指輕抵滲汗的額,或許是日色過於明亮,竟有片刻的眩暈。耳畔有什麼在叫,野鴨在腳邊揮動著翅膀,她俯身抱起來,快步走了出去。
過了一刻,院外響起了一聲短促的口哨,屋裡纏綿的人忽然停下來,菲戈推開了懷中的女人。「夠了。」
「為什麼要停,菲戈,你知道我喜歡和你做。」女人翹了下紅唇,抓起他的手放在傲人的胸部。「我會給你無上的享受,比那女人好一百倍。」
菲戈沒表情的抽回手。「喬芙,我們說好只是演戲。」
「為什麼不真試一次?反正那女人走了,你也不想再和她糾纏。用這種辦法,我得說你很壞,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無視衣裙凌亂,喬芙懶懶的倚在床頭,誘人的胴體一覽無餘,輕佻的話語似嫉妒又似戲謔。「不過像你這樣的男人,總是讓女人又恨又愛,或許她還會回來找你。」
菲戈對喬芙的猜測不予回應。「你走吧。」
喬芙沒趣的撇了撇嘴,拉起裙子離開,在門邊又回首飛了個吻。「如果改變主意就來找我,隨時歡迎。」
門一晃又合上,喬芙走了,野鴨的聲音也沒了,屋子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菲戈靜默了一陣,穿上外套走出,到門口忽然又折回,盯住了矮櫃上的紅酒,細長的酒瓶泛著幽光,上面貼著素雅的標籤,寫著產地和年份。他知道那是伊蘭出生的那一年,那麼今天也許是……
菲戈閉上眼,許久才睜開,將唇貼上了冰涼的瓶身,彷彿親吻著某雙溫熱的唇。
風中不再有刺骨的寒意,酷厲的冬天已近尾聲,公園湖面的冰層融化無蹤,樹木的枝頭也萌出了綠芽。
林伊蘭在長椅上坐了很久,久到腳邊的野鴨不耐煩的踱步。
她終於回神,突然提起翅膀用力拋出,驚恐的嘎叫中野鴨飛速下墜,終於展開雙翅飛起來,在遙遠的湖面落下。輕柔的水面喚起了記憶,它開始划水,再度熟悉野外的生活。
纖細的手扯下頸上的項鏈,剔透的綠晶石劃過一道弧線落入了湖心,激起幾絲漣漪後消彌無痕,一切又回覆了寂靜。
踏進房間,安姬愣了一下。
房裡沒有開燈,暗得辨不出輪廓,軍營夜燈的光投在窗上,映出了一個斜坐在窗檯上的人。美好的身形像一枚黑色的剪影,挾著煙的指一動不動,菸灰積了很長,星火黯得幾乎看不見。
「安姬?」影子轉過頭詢問。
安姬心一跳,立即敬禮。「對不起長官,我來送輪值表。」
「放在那裡吧。」微光勾出了側臉,輕柔的聲音依然動聽,「對了安姬,能替我去買包煙?隨便什麼牌子。」
接過錢幣,安姬小跑到軍營中的售賣處挑了一包煙,回去交到對方手上時囁嚅著提醒。「長官,這個對身體不好,最好少抽一點。」
黑暗中的人似乎笑了。「沒關係,謝謝,安姬。」
沒什麼再能說的,安姬合上門退了出來。今天的長官似乎很不一樣,那樣美的人,卻讓人覺得非常的……寂寞。
「參見將軍。」
同樣的房間,同樣的人。筆挺的軍裝,閃亮的金扣,林毅臣公爵仍是一絲不苟的儀表,挑剔冰冷的態度,依舊是從繁瑣的公務中拔出十分鐘。「聽說你對秦洛很冷淡,為什麼。」
林伊蘭猶豫了一下。「我不認為有必要過於接近。」
「他有什麼地方令你不滿?」
「沒有。」
「那很好,多瞭解他,三個月後舉行訂婚儀式。」公爵的命令一貫簡單直接。「你該早日習慣你的丈夫。」
林伊蘭沉寂了一刻。「婚後我可否申請退役。」
「不可能。」冷淡的話語極其不悅,一言否決。「林家沒有退出軍隊的人。」
「讓下士做秦夫人恐怕是個笑柄。」
「婚禮前我會將你復職。」
「做以前的文職?」
「暫時讓你成為營級指揮,必須掌控一定軍權,這樣對秦洛未來的提升更有幫助。」林公爵語氣譏諷。「他要的不是一隻花瓶。」
「如果我缺乏這樣的能力。」
空氣僵冷了一瞬。
「就算你無能到極點,也必須替他佔住關鍵的職位。」林公爵抬起眼盯著她,冰冷的態度毫無轉圜的餘地。「你已經讓你的父親徹底失望,至少該讓你的丈夫稍覺安慰。」
「是,將軍。」長久的沉寂過後,林伊蘭戴上軍帽,結束了對話。
結束一天的訓練,解散了士兵,林伊蘭頓了頓煙盒,抽出一根菸點上。
剛吸了一口,抬眼看見鐘斯。「長官。」
鐘斯揮手止住了敬禮,站在一旁看其他連隊收操。「什麼時候學會抽菸。」
林伊蘭略微一愣。「近一陣。」
「也喝酒?」
「那倒沒有。」見鐘斯示意不必掐滅煙蒂,又不似質詢,林伊蘭些微不解。
「最近是家中有事還是隊裡有問題?」
「沒有,一切正常。」林伊蘭警覺的回問。「是否我哪裡失職,讓長官覺得不當?」
「公事上沒有問題,你精神很差。」
林伊蘭放下了心神。「可能近期有點失眠。」
「去找過軍醫?」
「謝謝長官,沒這個必要,過一陣會恢復。」
鐘斯皺起眉,林伊蘭不經意瞥見,一時失笑。「只是一點倦怠,抱歉,讓長官掛慮是我的失職。」
鐘斯換了個話題,「聽說秦上校在追求你。」
林伊蘭一笑,沒有回答。
「他很有眼光。」鐘斯低哼一聲,盯住從遠方走近的身影。「但別太順著他,除非肯定他會娶你,那個風流的傢伙名聲可不怎麼好。」
林伊蘭收起笑,認真的致謝。「謝謝長官,能成為您的下屬是我的榮幸。」
儘管鐘斯態度粗魯又愛罵人,卻是一個真正的好人,比許多言辭虛矯的貴族更坦率,凶惡得讓人溫暖。
鐘斯顯然不喜歡秦洛,遙遙依例行禮後大步走開,沒有敷衍的興致,秦洛望著中尉的背影若有所思。「鐘斯中尉似乎對我有些看法。」
「怎麼會,中尉近期很忙,秦上校最近不也是?」林伊蘭輕描淡寫的帶過。
「伊蘭在責怪我最近的疏忽?如果是我可要驚喜了。」秦洛微笑,風度翩翩的邀請。「我在城中找到一家店,擅長地道的咖啡,西點的味道可比帝都,不知是否有幸能請伊蘭一同品嚐。」
綠眸隱去了情緒,林伊蘭淡笑。「多謝秦上校,可最近訓練較多,我有點疲憊。」
又一次禮貌的婉拒,秦洛還未來得及表露失望,柔和的話音再度響起,「但假如是在營地休息區坐坐,我樂意奉陪。」
「是我考慮不周,營區確實更合適。」意外的首肯令秦洛驚喜,立即展現絕佳的風度,陪著佳人走向休息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