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冰之卷》水牢

  休瓦街頭的炮聲停了,硝煙散去,四分之一的城市夷為平地。

  貧民區一片狼籍,房屋化成碎石,遍地屍骸,存活下來的人失聲哭泣,在血泊中翻找親人熟悉的面孔,在血淋淋的屠戮中崩潰。

  這場交鋒對軍方而言極為輕鬆。

  首先是軍士喊話通令叛亂者交出失蹤的財政大臣,理所當然沒有得到回應,隨後步兵與炮兵交替前進,遇上抵抗或路障便以炮擊開路,猶如小刀切黃油般順利,以壓倒性的火力清理每一個死角,很快只剩單方面的屠殺。

  城市裡大量屍體容易引起疫病,在穆法中將的指揮下,一具具屍骸被士兵清出,甩上馬車拖到城外焚燒掩埋,車行過的路面鮮血淋淋,滲入了粗礪的石板,多年後仍有洗不去的暗紅。焚燒的黑煙遮蔽天空,日色半隱半現,像一個泣血的傷口懸在天際,昭示休瓦人不馴所付出的代價。

  林伊蘭不曾參與,但從其他營隊士兵的談話中推想出境況的慘烈,恐懼和憂慮如巨石壓在心口,連日輾轉反側,愈加消瘦下去。

  接到父親傳喚的指令,她幾乎失去了面對的力氣。

  當耳光摔過來時她沒能站穩,撞上了堅硬的桌角,溫熱的血自額角滑落,在精美的地毯上浸開。

  耳畔嗡嗡響,辣痛的臉像要燒起來,眼前的東西似乎在搖晃,變得虛幻而遙遠。父親的臉模糊不清,定在遠方一動不動。這讓她略微清醒,站直了等待更可怕的風暴。

  「我不懂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一字字的話語像冰又像火,猶如淬毒的劍。「你把自己變得那樣低賤,給林家帶來無盡的恥辱,更為了賤民背叛帝國,背叛軍隊,背叛你的父親!難道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我有多失敗,費盡心血竟然教養出這樣的女兒!」

  血流到睫毛上,她閉了一下眼。

  「我以為給了你足夠的教育,你卻為低等的慾望忘了自己是誰,像一個放蕩的娼婦,淪為賤民的笑柄,令整個家族蒙羞,是什麼矇蔽了你的頭腦,讓你不知羞恥到這種境地……」

  「他死了?」持續良久的怒罵過後,林伊蘭啞聲問。

  毫不意外又一記耳光落在麻木的臉頰,這次她沒有跌倒,拭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您……殺了他?」

  「殺?」林毅臣怒極而冷笑。「我不殺他,死人不足以給你教訓,我讓他活著,這樣或許你能記久一點。」

  「請放過他,我會做到您所命令的一切。」

  「你不再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期望。」

  「我保證以後有所不同。」林伊蘭明知絕望,仍不得不懇求。

  公爵冰冷的盯著她,按鈴召喚,副官應命而入。

  「帶她去底層第三水牢。」冷峭的話語溢滿恨怒。「但願看過後能讓你略為清醒。」

  基地的囚牢戒備森嚴,一層層往地下延伸,底層是最陰暗潮濕的一層。

  條形巨石砌成的通道長滿青苔,不時有水從頂縫滲落,形成了一處處積水,黑暗的囚室一間間鐵門深鎖,鮮少有人能從這裡活著離開。

  由於太深,地下滲出了礦油,林伊蘭腳下不時打滑,礦油的臭味薰得她幾欲嘔吐,聽著獄卒的述說,心漸漸沉入了冰海。

  「……第三間的囚犯是叛亂者頭目,來的時候已經被爆炸燒傷全身,聽說用了一種新研製的武器,相當嚇人。日光會引起這可憐蟲火燒一樣的痛苦,唯有礦油的浸潤能讓他稍稍好過。不知為什麼留著他的命,他根本無法離開地牢,放出去也不可能生存,我敢打賭不是為審問,因為他沒法說話……」獄卒回頭好奇的打量,試探的詢問。「有人說財政大臣被他挾持,雖然沒死卻跟這傢伙一樣慘,是不是真的?」

  沒得到回答,獄卒有些失望,板著臉在一扇鐵門前停下,厚重的鑰匙打開鏽鎖,拖拽出刺耳的聲響。

  鐵門開了,窒息般的黑暗像一種有形的物質,濃重的壓迫著感官。背後的走廊映入微光,僅能照出門內一小塊污髒油膩的地面。

  走了幾步,林伊蘭踏入了一處水窪,地勢從這裡低下去,形成了一處水牢。

  「菲戈?」

  寂靜的室內只有回聲。

  她試探的摸索,污髒的礦油沾了一手,黑暗吞沒了所有光線,什麼也看不見。

  獄卒耐不住底層的穢氣,避至上一層通道,林伊蘭從囚牢外拔下一根照亮的火把,重又走回去。

  「菲戈?」

  火把照亮的範圍極小,光線之外是一片頑固的黯影,壓得人難以呼吸。

  「菲戈……」

  林伊蘭眼中漾起淚,極力壓抑著啜泣,淚落入浮著厚厚油膜的水面,甚至激不起一絲漣綺。

  火映在黑沉沉的水上,成了一團模糊的倒影,接二連三的淚落下,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中有什麼物體慢慢接近,逐漸映現出輪廓。

  那是個分辨不出形體的怪物,彷彿自地獄最深處浮現。

  醜陋得像一截燒焦的木頭,焦黑的顱骨上嵌著一對眼睛,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膚。

  林伊蘭僵住了,瞪著眼前的焦骸,無法開口,無法觸碰,甚至無法呼吸。

  她不相信這是菲戈,但那雙複雜而又悲涼的眼,她絕不會認錯。

  他看著她。

  看她像一尊僵硬的石像,凝固成宿命的絕望。

  沒有風的囚牢,只有淚水跌落的微聲。

  許久,他動了一下,伸出一截枯樹般的肢體。

  或許這曾是一隻靈活而穩定的手,此刻卻變成斑駁焦爛的一團,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痕跡。

  林伊蘭無法移動分毫,眼睜睜看著它探近,接住了一滴墜落的淚。

  不知過了多久,她用盡全部意志,吸著氣握住了那隻不成形的手。

  幽冷的地牢深處,傳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泣。

  地牢出口衝出了一個纖細的身影。

  臉頰淚痕斑斑,制服沾滿了髒污的油漬,林伊蘭撲到角落近乎抽搐的嘔吐,顯得異常痛苦。

  廊下等候的男人沒有動,抽著煙冷冷的看。

  直到她停止嘔吐開始喘息,周圍漸漸有衛兵探問,他才擰熄了煙,走過去扶住她的腰。「很難受?先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親暱的語氣讓一旁的士兵知趣的退開。

  林伊蘭抬起頭,散亂的眼神逐漸聚攏,本能的掙了一下,被他強行箍住。

  「聽話,我親愛的未婚妻,這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戲謔式的勸慰隱藏著警告,她垂下眼,沒有再掙扎。

  把她帶回宿舍,鎖上門,秦洛倒了一杯水遞過去。「你太激動,先把情緒冷靜一下。」不復喬裝的溫柔,話氣只剩命令式的冷淡。

  林伊蘭一直沒開口,對峙良久,秦洛打破了沉寂。

  「你懷孕了,對嗎。」秦洛既不激動也不惱憤,毫無半點感情的詢問。「孩子是地牢裡那個男人的。」

  握住水杯的手痙攣了一下,林伊蘭抬起頭。

  「別像母狼一樣看著我。」秦洛漫不經心的把玩著煙盒。「我可以當什麼也不知道,讓訂婚儀式照常舉行。」

  林伊蘭沉默,秦洛繼續說下去。

  「甚至可以宣稱孩子是我的,作為我的長子讓你生下來,視如親生一般養育。」

  「條件?」他當然不會僅是個大方的好人。

  「殺了那個男人,我不希望他活著。」秦洛陰沉下來,盯著她的眼神帶著無法描述的憎恨。

  殺死……菲戈?

  林伊蘭指尖開始發抖,險些捏不住杯子。「為什麼?」

  「難道你認為理由還不夠充分?」秦洛嘲諷的反問,目光掠過她的小腹。「殺了他,而後本份的做秦夫人,我保證善待這個孩子,這已是超乎想像的讓步。」

  「……為什麼讓我……」

  「因為林公爵要他活著,而我想他死。」撕下溫文有禮的面具,秦洛顯得厭惡而不耐。「你可以選擇究竟聽誰的,我想你明白一旦公爵發現,絕不會讓你有機會生下它。」

  長久的靜默後,秦洛拉開門。「我給你一星期考慮,你該清楚時間不多了。」

  門開了又合上,房間只剩她一人。

  林伊蘭環住身體,無法遏制的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臂上傳來推搡,眼中映入安姬的臉,緊張的喚著什麼,隱約聽到片斷的字句,林伊蘭掙紮著握住下屬的手反覆乞求。

  「不……不要軍醫……求你……安姬……不要……」

  破碎的請求尚未得到回應,她已支撐不住身體,在高熱中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