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冰之卷》胸針

  凌亂的夢境猶如地獄,時而是熊熊燃燒的火刑柱上焦黑扭曲的人體,時而變幻成陰冷濁臭的水牢,恐懼猶如附骨毒藤纏繞著她,直至落入黑暗的深淵。

  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遠不再醒來。可惜神靈並沒有仁慈的回應這一請求,當神智恢復,林伊蘭回到了比惡夢更糟糕的現實。

  「長官!」安姬的面龐從模糊漸漸清晰,似乎鬆了一口氣,露出喜悅的笑。「您終於醒了,這場高燒真可怕。」

  可怕?不,可怕的不是生病。

  安姬扶起她,在她身後墊上軟枕,又端過水杯協助她喝藥。

  「您堅持不肯請軍醫,我只好拿了藥讓您靜養,已經昏迷整整兩天了,再不醒我真不知該怎麼辦。額上的傷我替您包紮過,傷口有點深,可能會留下痕跡。」

  安姬沒有問傷口的來源,也沒問突然病倒的原因,只細緻的提醒。「鐘斯中尉來過,我想他看了可能會堅持叫軍醫,所以代為推脫了,等您康復後最好去致謝。」

  「謝謝。」她的聲音仍殘留著高燒後的嘶啞。

  「這不足以回報您曾給予我的幫助。」安姬清秀的臉溫暖而真誠。「您太憔悴了,這一陣該好好靜養,中尉囑咐您多休息幾天。」

  林伊蘭恍惚了一陣,被子下的雙手環住小腹,輕輕合上了眼。

  窗畔的人沐浴著柔暖的金陽,淡漠的眼睛空無一物。

  安姬暗暗嘆了口氣。「長官,您的信。」

  沒人清楚長官被將軍叫去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安姬不敢多問,私下卻禁不住擔憂,只希望家書能讓長官心情稍好。

  執著信的指尖被陽光映得透明,忽然一顫,薄薄的信紙沒能拿住,落在了膝上。

  請假超乎想像的順利。

  她的假期已全部用完,按理不復獲批的可能,鐘斯中尉卻看也不看的簽字批了病休,同時粗聲吩咐。「滾回去多呆幾天,回來的時候別再是這副鬼樣。」

  林伊蘭無話可說,敬了一個軍禮。

  走出中尉的辦公室,想起秦洛的時限,林伊蘭往軍營另一區走去。

  訓練場上一群士兵起鬨嘻鬧,挑動各自的長官上場較技。秦洛雖然是貴族出身,卻從不對下屬擺架子,時常參與遊戲式的競鬥,在場上依然一派輕鬆,反倒是對手的中校戒慎緊張,唯恐在人前落敗。

  軍官對陣比士兵較技更具吸引,引來無數人圍觀起鬨。

  很明顯,秦洛佔了上風。

  中校受挫心急,更不願輸給外來對手,激烈的攻擊越加破綻百出。秦洛退了兩步,一閃避過攻勢,側肘一擊,正中對手肩頸。中校腳下一軟,臂上卻被秦洛提了一把,避免了摔倒落敗的局面。

  幾下過手動作極快,旁邊的士兵多半沒有看清。

  中校輸掉鬥技,卻對秦洛的手下留情心生感激。秦洛被下屬笑鬧著簇擁,大方的拋出錢袋請客,引起了滿堂歡呼。

  嘈嚷中一個士兵擠上去說了幾句,秦洛笑容微收,抬眼環視場內。

  目光所觸儘是嘩然喧笑的士兵,已找不到曾經出現的麗影。

  疾病如此可怕,在極短的時間內令人衰弱到不可思議。

  厚重的窗簾掩得嚴嚴實實,只餘桌邊的小燈,任何多餘的光都會使病人難以忍受。嬤嬤完全瘦下去,蒼老的皺紋爬滿了臉,被縟下的身體虛汗淋淋,陷入了時斷時續的昏迷。

  從出生起就在左右,無私疼愛、永遠牽掛她的瑪亞嬤嬤,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

  林伊蘭跪在床邊,將嬤嬤花白散亂的發收進睡帽,親吻著乾澀的手,沒有悲慟,沒有眼淚,沒有面對垂死者的恐懼,只剩徹底的寧靜。

  漫長而寂靜的陪伴期間,林伊蘭守在嬤嬤身旁,接過侍女的工作,為昏迷中的病人擦洗身體,更換敷帕,用濕巾浸潤乾裂的唇,細心的護理在側,一如幼年時受嬤嬤充滿愛意的照料。

  幾個日昇日落,她不讓任何人插手,無微不至的看護,直到倦極睡去。朦朧中臉頰被溫熱的手觸摸,她立即驚醒,反握住了枯瘦的手。

  病床上衰竭的面容漾起了笑,十餘年不變的慈愛。

  「……我的小伊蘭……」

  「嬤嬤。」林伊蘭吻了吻嬤嬤的額,「對不起,直到病成這樣我才回來。」

  「……我的孩子……」嬤嬤費力的碰了碰她的手,眼中流露著心疼。「……你太累了……」

  「疼不疼,或者我讓醫生給您打一針止痛劑?」

  「……我感覺到神在召喚我……」瑪亞嬤嬤彷彿沒聽見她的話,目光似乎穿越屋宇,望見了雲端之上的天國。「……伊蘭,別為我難過……我老了,該去另一個地方了……」

  林伊蘭喉嚨哽得發痛,緊緊抓住嬤嬤的手。

  老瑪亞黯淡的臉龐浮出了紅暈,說話連貫了許多,「……我知道你心裡很苦,這麼多年一直放不下過去的事,別再責怪自己。你和爵爺不一樣,你永遠不可能像他那樣冷酷無情,那是無法改變的、世上最美好的心……」

  「嬤嬤,別說這麼多話。」林伊蘭有種不詳的預感。

  老婦人停下話語喘息,示意她打開床頭的櫃子,取出一個絨盒。

  掀開盒蓋,林伊蘭僵住了。

  一枚薔薇胸針躺在深色絲絨上,細碎的珠寶猶如露水,在花葉間熒熒閃爍,美的令人心動。

  卡嗒一聲輕響,盒子從她手中墜落,跌在了被縟上。

  胸針掉出來,被嬤嬤拾起放入她的手心。

  「……伊蘭,別怕……我一直不敢讓你看見,但你總得面對。」感覺到她的退縮,瑪亞用盡力氣把她的手蜷起,強迫她握住胸針。「事後我悄悄去找過那個孩子,給了一筆錢作為補償,雖然無法彌補什麼……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夫人對你的愛。這個家族讓人流了太多血,做了太多不可寬恕的事,但你是乾淨的,不需要背負他人的罪孽……」紅暈漸漸隱去,幾乎可以看見生命力在消失。

  「嬤嬤——」薔薇被林伊蘭捏得變形,尖銳的針尖刺進掌心,絲絲鮮血染紅了花托。

  「……伊蘭……我愛你,會在天上看著你……」老婦人的目光暗淡下去,猶如一枝行將熄滅的蠟燭,落下了一滴混濁的淚。「別怕,我親愛的……孩子……」

  林伊蘭久久把臉貼在嬤嬤手心,直到粗糙的手變得僵冷如石,再也沒有一絲溫度。在死者身邊呆了一整夜,她打鈴喚來侍女送水,一點點替嬤嬤擦淨身體,換上嶄新的衣物,將亂髮梳成光潔的髻,如生前一般整齊乾淨。

  嬤嬤無法葬在林氏家族墓地,林伊蘭選擇了平民墓園中一處陽光明亮的墓穴,墓邊的矮樹上有小鳥築巢,毛茸茸的雛鳥探頭張望。大理石碑堅硬平滑,綠草芬芳而柔軟,讓逝者寧靜的安棲。

  林伊蘭一遍又一遍摩挲著石碑,親吻著她親手刻下的名字。

  葛瑪亞在此長眠——她給了她的孩子全部的愛。

  憲政司有一個特殊的部門專事主理貴族的家族檔案。

  年代久遠的名門猶如一張巨網,覆蓋著整個西爾國的各類上層權位,錯綜複雜又難以梳理,設有專職編錄整理。這項工作繁雜而瑣碎,不時要與一些面孔朝天的貴族打交道,無法帶給人絲毫成就感,所以負責人夏奈少校時常情緒極糟。

  初夏的一天上午,辦公室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秘書一邊接待訪客,一邊為難的瞟向緊閉的辦公室,拿不定是否該通報心情惡劣的上司。

  人盡皆知夏奈少校定期被議會的老傢伙刁難,需要辦事的人從不在月度例行會議後請見,以免無辜成為少校洩憤出氣的對象。可拜訪的麗人異常堅持,秘書唯有硬著頭皮敲門轉述。

  不到一分鐘,前一刻前還火冒三丈的少校衝出來,陰雲一掃而空。

  「伊蘭!真是你,我還以為聽錯。」夏奈十分驚喜。

  「我回帝都辦點事,正好來看看你。」林伊蘭點頭致意。「還好嗎?」

  「一點也不好。」夏奈直言,吩咐秘書倒茶。「調回來沒幾個月我簡直老了十歲,這個職務看來風光,處理的全是雜事,那些頤指氣使的混帳讓我疲於奔命,私人社交徹底化為烏有,想讓我心情愉快,除非那群老傢伙提前進棺材。」

  「據我所知這種可能性不大。」林伊蘭淡笑。

  送茶的秘書目不斜視,看來已習慣上司口無遮攔的抱怨。

  「所以我的苦難永無盡頭。」滿腹怨氣的牢騷在細看好友後忘卻,夏奈蹙起眉。「你怎麼會瘦成這樣,休瓦真那麼糟糕?」

  「前一陣生了點小病。」林伊蘭輕描淡寫的帶過,「這次來是想告訴你,我要訂婚了,會在帝都舉行儀式,屆時務必賞光。」

  「你……」夏奈怔了一刻,神色黯下來。「對,也該到時候了,令尊替你選的?對方是誰。」

  「我想你認識。」微垂的長睫擋住了眸色。「秦洛。」

  「他?」夏奈訝然半晌,好一陣才開口。「我得說恭喜,你們很相配。」

  林伊蘭望著他。

  夏奈嘆了一口氣,「換成別人我肯定不會這麼說,但秦洛——我對他心服口服,雖然他目前地位受制,但聰明多智,心機過人,將來一定會居於人上。」

  「他是父親為我選的,我並不瞭解,所以——」林伊蘭停了一刻,呈露出些微徬徨。「有點不安。」

  「他是個不錯的人,在帝都的時候我們走得很近,還替我解決過幾樁麻煩。」夏奈熱情的替朋友擔保,「秦洛只是外表風流,其實處事極有分寸,你完全不必有任何顧慮。」

  「夏奈,你真是個好人。」林伊蘭極淡的笑。

  「這是事實,不僅是我,連幾位挑剔的議員也相當欣賞,他……」夏奈滿溢的推崇還沒來得及一一道出,輕悅的話語打斷了他。

  「謝謝你的讚譽,或許是所知太少,他讓我覺得不可捉摸。」榛綠色的眸子凝望,含著柔和的請求。「可以的話,我想儘可能在訂婚前多瞭解他一點。所有的、他經歷過的一切,願意幫我嗎,夏奈?」

  美麗的眼睛盛著期盼,夏奈少校一時忘形,半晌才回過神。

  「當然,樂意效勞,我這就叫人去取查。」

  從憲政司出來,幾小時後林伊蘭已身處里爾城,里爾城緊鄰休瓦,雖不及休瓦繁華,但每個城市都有的喧鬧和死角同樣具備。

  走入魚龍混雜的暗巷,沿街站著不少正在招攬生意女人,林伊蘭向一個涂紫紅色唇膏的廝打聽,依次又問了幾人後,她順著指引,找到了一間骯髒的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