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血之卷》少校

  轟然巨響撕裂了耳膜,堅硬的巨石炸裂四射,刺鼻的硝煙令人窒息,漆黑的午夜拉開了廝殺的戰幕。

  這是一場血腥的硬仗,雙方傾盡全力。

  面對邊境蠻族的暴亂,西爾國使用三十門大口徑火炮,向蠻族奪走的棱堡猛烈轟擊。一排排炮彈掠空而過,陣線頃刻之間變成了火海。

  霍恩將軍指揮士兵從南北兩翼攻擊,碰上了超乎預計的激烈抵抗,儘管如此,驍勇的土兵仍然突破了敵人第一道防線,但很快遭到敵方炮台的猛烈射擊。轉眼大批土兵倒在血泊中,後續部隊趕到後再次發起衝擊,卻又一次被敵人的火力壓制。

  進攻困難重重,頹喪的情緒瀰散,士兵們開始張惶失措。

  一支突然的小隊迂迴前進,出敵不意地從後門攻入棱堡,給後續部隊打開了一個缺口。炮兵以交叉掩護配合,突擊隊趁勢而起奪佔了敵人的炮台,士氣為之大振。

  敵人屢次奪回炮台的強攻均被擊退,頑強的士兵寸步不讓,台下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激烈的戰鬥持續良久,天色漸漸泛白,大勢已去的敵人扔下無數屍體頹然退敗,西爾國的旗幟再度在棱堡上方飄場。

  丟失了堅固的棱堡,對蠻族而言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它意味著後方大片陣地完全暴露於敵人炮火之下。不等西爾軍隊再度出擊,叛軍全線逃離,遠遠躲入了苦寒的深山密林。

  全線勝利的消息傳至西爾帝都,引起了嘩然熱議。

  自林公爵離開邊境後,這還是首次對蠻族贏取重大勝利。

  年邁的皇帝驚喜不已,立即宣召將軍帶著俘虜回程,下令以盛大的歡迎儀式迎接勇士歸來。

  綵帶和氣球在天空飄揚,雄偉的凱旋門鋪上了紅毯,精緻的花台盛放在道邊,銀亮的長號整齊的吹響,拉開了歡慶的序幕。

  長街上擠滿了歡呼的人群,爭相一睹英雄的風姿,無數少女尖叫著拋上鮮花,對年輕的士兵飛吻,人們陷入了空前的興奮。

  一駕精緻的馬車緩緩駛過帝國大道,車內的霍恩將軍揮手向人群致意。

  六匹雪白的駿馬隨在其後,馬背上的騎士身姿挺拔,英氣昂揚,足以滿足任何對英雄的幻想。走在最後的是垂頭喪氣的俘虜,與意氣風發的隊伍形成了鮮明對比。

  皇帝陛下接見及嘉獎撫慰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奢華的宮廷晚宴。

  金色的香檳無限量供應,璀璨的水晶吊燈下襬放著御廚精心製作的點心,巧克力上有糖霜繪就的西爾國旗。盛裝的貴族男□雅談笑,皇家琴師奏出浪漫輕妙的音樂,華美的舞步蹁躚飛揚,這是一場屬於勝利者的歡宴。

  衣著考究的男人談論著戰爭的各種趣聞,女人們穿著華麗的蓬蓬裙,濃烈的香水隨著裙襬盈散,敷粉的肌膚白如大理石,鮮紅的唇在扇子後竊竊私語。

  拉克麗伯爵夫人談興十足。「霍恩將軍怎麼還沒到,最近的宮廷舞會太無趣了,真希望他能帶來一些新鮮的風氣。」

  瑞蓓卡男爵夫人曖昧的輕笑。「霍恩將軍這次獲勝,讓維肯公爵非常得意,我聽安妮夫人說公爵閣下近期心情極好,有求必應,瞧她今天的首飾。」

  幾個女人的目光同時落到不遠處的安妮夫人身上,美豔的女人正與人閒談,頸上戴著一條惹眼的項鏈,碩大的綠寶石色澤鮮麗,極為奪目。

  拉克麗伯爵夫人冷哼一聲。「公爵閣下當然高興,他一直希望趁陛下仍然康健,儘可能的削弱林氏在軍中的影響。」

  「那件事之後林公爵很少在帝都露面,抱歉,我忘了他被貶成候爵。」瑞蓓卡男爵夫人用羽扇掩了掩嘴,眉梢帶著幸災樂禍。「或許是怕見到其他貴族太丟臉,索性躲在休瓦。」

  「薔薇世家已經風光不再,如今是維肯公爵獨受陛下倚重。」梅蜜夫人插口。

  無聊的政事引不起拉克麗伯爵夫人的興趣,重又起了話頭。「有人見過那個受陛下額外賞賜的幸運兒嗎?據說他很年輕?」

  瑞蓓卡男爵夫人賣弄著剛聽來的八卦,眼波瞟了一眼門口。「確實很年輕,將軍家的女僕端茶時看過,聽說他的長相……」

  欲說還休的姿態更激起好奇,吊了半天胃口,瑞蓓卡男爵夫人才在密友的催促中噙著笑說下去,「據說像神祇一般英俊,舉止又安靜有禮,完全沒有軍人的粗魯,簡直令人無法想像他在戰場上的勇猛。」

  一群貴婦發出了訝異的驚嘆。

  「不可能,我聽說他在凡登之戰殺死了數以千計的敵人,砍下了幾百個野蠻人的腦袋,這狂暴可怕的傢伙一定長得非常凶惡。」梅蜜夫人拒絕相信。

  拉克麗伯爵夫人下意識的撫了下髮髻,剛要開口,門邊一陣嘩然,人群騷動起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過去。

  宴會的主角——霍恩將軍終於降臨會場。

  神采飛揚的將軍成了焦點,被一群男士圍住問候寒暄,女士的目光卻落在勳飾鮮亮的將軍身後那位沉默的跟隨者。

  瑞蓓卡男爵夫人沒有說錯,女僕也沒有誇張,那張俊美的臉龐宛如神祇,頎長的身形英姿煥發。他站在將軍身側,無須笑容,僅僅是目光掃過已令所有女人心跳不已。

  安妮夫人也不例外,感覺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憶起關於對方的種種傳說,竟然微紅了臉,輕咳一聲,不自在的搖著扇子移開了視線。

  修納少校,數年前還是一個小小的少尉,今天卻已是霍恩將軍的得力下屬,凡登之戰的傑出英雄。短短數年戰績非凡,猶如一顆閃亮的新星在軍中升起,受維肯公爵青睞,更獲陛下宣召嘉獎,以一介平民出身被破格提拔為少校,風頭之盛一時無兩。

  絕無梅蜜夫人預想的粗鄙,修納少校舉止優雅,但在合乎風度的紳士外衣下,又潛藏著難以言喻的危險氣質。混合著非凡的外貌,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魅力,再加上種種極富色彩的傳聞,足以激起每個女人內心最隱秘的情愫,自然而然成了舞會中心人物。

  修納按禮儀逐一向女士們致意,回答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問題。

  「全仗全軍將士的努力才能贏得勝利……」

  「我尚未娶妻,但已有意中人,謝謝夫人的好意……」

  「那裡地形複雜,士兵們非常艱苦……」

  「那些是誇大其辭的傳聞……」

  數不清的問題終於被打斷,一個成熟英俊的男人在幾步外對他舉杯。「敬戰場回來的英雄。」

  不等修納詢問,瑞蓓卡男爵夫人熱心的引見。「這位是秦洛上校,去年才從南方調回來,一向是舞會的風流人物,最愛結交朋友,少了他我們真不習慣。」

  「光榮屬於帝國。」修納少校從侍從托盤上拈過香檳,點頭致意。「很高興認識秦上校。」

  剔透的酒杯倒映著舞會絢麗的華光,交互一碰,撞出了輕響。

  所有人都被舞會吸引,幽靜的庭院空無一人,小巧精緻的圓亭視野開闊,正適合進行隱秘的談話。

  避開喧鬧的舞場,矜持的淺笑變成了不加掩飾的狂喜。

  「我簡直無法置信,聽他們叫你什麼?戰神修納——」秦洛一拳打在摯友胸膛,「你都幹了些什麼!」

  萊錫之戰、利馬之戰、安塞河谷之戰、泰安圍城之戰……一次比一次輝煌的戰績鑄就了傳奇,勇猛頑強的英雄與士兵並肩作戰,面對任何敵人都戰無不勝,軍中甚至悄然衍生出一股狂熱祟敬的風潮。

  秦洛熱情的一拳引起了始料未及的後果,修納劇烈的咳嗽起來。

  瘖啞的咳聲令秦洛一驚,脫口而出。「你受傷了?」

  修納咳了一陣,逐漸平復下來。「凡登之戰時中了一槍,子彈穿過了肺,幾乎已經痊癒。」

  秦洛懊悔不已。「怎麼不提醒我,你應該能躲開。」

  修納微笑起來,深遂的眼眸盛滿溫暖的情誼。「見到你,我很高興。」

  秦洛看了他一陣,複雜的神色難以言喻,半晌長嘆了一口氣。「其實沒必要這麼拚命,她……」蹙了下眉,秦洛沒有再說下去。

  「放心,我不會死,她還在等我。」修納笑了笑並不在意。

  秦洛胸口一陣窒悶,只覺得嗓子發苦。「你已經是少校,接下來還想怎樣,她犯了重罪,就算你成為公爵也救不了。」

  「總會有辦法。」修納倚著亭柱,遙望著遠處舞會的燈光。「洛,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帝國越來越多的動亂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你光速陞遷的根源。」儘管為重見摯友而欣喜,卻又難平隱憂,鬱結的心事壓在心底,秦洛一時無精打采。「但你應該明白,你的仕途到頂了,霍恩不可能把將軍的位置讓給你。」

  「總有一天,叛亂的狂潮將不再是軍隊所能壓制。」修納轉過視線,黑暗中的眼眸閃閃發光。「那時你怎麼辦?秦家會怎麼選擇?」

  「你是指……」聽出認真,秦洛嚴肅起來。

  「時代或許要變了,如果我是你,會早做準備。」

  秦洛本能的嗅出了某種危險的信號。「你瘋了!你已經是少校,還妄想什麼?」

  「這遠遠不夠,我要她獲得自由、要她屬於我、要在眾人之前與她肩並肩站在一起。」瀉落的月光如銀,幽深的庭院異常靜謐,修納的聲音極其堅定,蘊藏著不容更改的意志。「離開休瓦的時候我就發過誓,哪怕實現誓言的代價是讓這個世界翻天覆地。」

  秦洛頭痛的扶額。「別再做傻事,放棄吧,我告訴你……」

  修納並不想聽勸告。「三個月後,蠻族會捲土重來。」

  「你說什麼!?」秦洛愕了一瞬,掃了一眼周圍壓下聲調。「你確定我沒聽錯?奪取空前勝利的英雄告訴我敵人根本沒有被打垮?很快有下一場戰爭?」

  「不止如此,他們會強力攻擊凡登左翼防線,防線一定會失守。凡登陷落之後帝國必須大舉調兵,而此前的軍費耗光了國庫,所以皇帝陛下必須籌集更多的金錢應付新的戰爭,他只能向富商和工廠主加征重稅,這些人長期對貴族特權不滿,想讓他們掏錢必須有相應的交換條件,皇帝還有什麼能拿來交換?削減特權?議會那群蛀蟲不可能通過。」修納冷冷一笑。

  秦洛震驚到極點,反而冷靜下來。「你在中間做了什麼?」

  「你以為需要我做什麼。」修納聲音極低,甚至低過了草叢中的蟲鳴。「攻下棱堡之戰是真的,但給養跟不上,後續防守非常危險,所以霍恩用假幣收買蠻族退兵,等對方發現後一定會憤怒的還擊,時間應該是在收割完春季糧食之後。築造防線時霍恩的監察官收受了大量賄賂中飽私囊,牆體僅僅是薄石板砌成,絕對抗不住重擊。」

  「霍恩怎麼會愚蠢到如此地步?」

  面對秦洛的懷疑,修納並不否認。「我利用了一點貪婪,告訴他蠻族根本分不清真假金幣。」

  「順便將左翼的弱點不留痕跡的透露給敵人。」秦洛吸了口冷氣,心頭翻湧難平。「你沒想過最壞的結局是……」

  「一切責任由霍恩承擔,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權力,他總得為自己的貪慾付出點代價。」修納輕描淡寫。

  「你知道這有多大風險!」秦洛幾乎想掰開修納的腦袋,看看裡面還有沒有半點理性。「萬一霍恩發現是你搞的鬼,十條命都不夠用!」

  「他本來就打算幹掉我,可惜我比他更快。」修納望著草坪上彎曲的白石小徑,安靜了一刻。「洛,你甘心嗎?明明出身相同,卻因沒有繼承權而被那些一無才能的權貴壓制,忍受霍恩之流的混帳頤指氣使,像你這樣的精英有多少,你願意永遠在陰影下生活?」

  秦洛沉默了。

  修納瞭解秦洛的野心,就如同瞭解自己。「這幢房子早有裂痕,垮塌僅僅是時間問題,你認為該怎麼做?拆掉它重建,還是徒勞的支撐斷裂的屋樑,直至被一同埋葬。」

  秦洛摸出一根菸點燃,夜色掩去了神情細微的變化。

  「聽聽外邊的呻吟和詛咒,想想我們曾經生活的休瓦,人人都在期盼一個更好的世界,只需一點火種他們就會燃燒起來,皇帝和議會已經為自己掘好了墳墓。」

  ……新的帝國……新的時代……

  修納按住朋友的肩,鄭重的詢問。「洛,願意和我一起試試?」

  時間過了許久,秦洛終於開口。「假如到頭來一切徒然落空,你會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

  「永不!」修納斬釘截鐵的回答。

  秦洛的眼睛閃了一下,最終一言不發,灌下了整杯香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