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銀鉤

  黃豆粒大的小燈火晃蕩著一屋子昏光。我站在廂房門口擦了擦眼睛。床邊坐個人的事情老子新近經歷的多,但那個人是蘇公子我還是覺得挺稀罕。蘇公子問我的話更稀罕,他問我還記不記得周知府請我喝的茶茶葉長什麼模樣。

  我說:「就茶葉那樣,不像樹葉也不像草葉。」

  蘇公子問:「可有什麼與普通茶葉不一樣的地方?」我說:「茶泡開了不都一個樣麼?」馬公子我一向不是雅人,乾茶能分出普通茶與碧螺春,泡開的分不出爺爺孫子。

  蘇公子分明沒有認清我勞動人民的本質,問了我個更學術的問題:「茶色淺青碧青?」

  我回想了一想:「綠的,綠裡頭帶點黃。」

  蘇公子揉揉額角說:「不然就在揚州再多留幾日,那位周知府再細細查查。」

  蘇公子這樣說一定是周知府今天請我喝的茶裡有蹊蹺。我說:「可是那茶很金貴,清官知府買不起?」

  蘇公子眉眼神色裡帶了那麼一層模糊:「按朝廷的俸祿,知府茶還是喝得起。只是……那茶當年止蘇家茶園裡出,家兄故後,已是絕品了。」

  蘇公子講話向來如同老和尚給俗人講經,浮皮表面掠過去,一肚子真話不可說。他越這樣講老子越明白裡頭有故事。有啞謎和尚也有闊論的禪師。此廟求不動,別處有山門。

  蘇公子回房睡覺,我出了房門,趁黑摸向裴其宣的屋子。剛到走道拐角,卻聽見拐角那頭有人輕聲說話,聽聲音是小順與小全。

  「……亂子怕又要大了。咱王爺這輩子,只跟個蘇字過不去。當年是蘇學士,後來是蘇公子,還扯著那位蘇二爺。」

  「但凡斷袖,且不提府裡那十幾位,一個裴公子,算是絕品了罷。不曉得王爺的心裡到底是個什麼主意。」

  「我當日的話一準會應。王爺心尖上還只是一個蘇公子,蘇公子倒也真是個好人……」

  …………

  貼牆根聽話越發聽出一頭霧氣。我跺跺腳,咳嗽一聲。小順小全聲音驀的住了,電打一樣彈到我跟前站著。我說:「本王找裴公子談些事情。先下去睡覺罷。」

  裴其宣打開房門,一雙眼睡意惺忪將我一掃,笑道:「無事半夜不敲門,有什麼事情請說。」明人面前痛快說話,我關門點題:「周知府請我喝的茶裡面有文章罷?」裴其宣攏了袍襟:「文章不在周雲棠,在王爺與蘇衍之。」臉在我眼前湊近,瀲灩漾開笑紋:「這殼子裡如今,裝的是哪個魂?」

  關帝爺爺,裴其宣果然是個人才。居然連老子借屍還魂都猜著了。我乾笑:「就我馬小東這個魂,怎麼來的你想聽我就說。」

  裴其宣桌邊坐下,道:「這倒不急,日子久,可以慢慢說。你若想知道茶裡的文章,我今天晚上盡告訴你。王爺的事情你倒也知道個大概,是從頭聽還是從半路聽?」

  大概?OOXX的傳銷販子科長給老子的那點材料連皮都搔不到。我說:「從頭。」

  從頭到尾曲曲折折講到天將明,條理大概,一個傻兮兮的段子。

  裴公子起頭起的果然夠遠,從小王爺與皇帝的娘太后開講。

  老柴家的故事全都混帳裡透著傻氣。小王爺的爹上一個皇帝與現在皇帝的爹上上任皇帝做皇子的時候都看上了一個美人。美人嫁給了皇帝的爹當時的太子。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沒出三年得了熱病,掛了。後宮上下只有皇后肚子裡有個沒出生的孩子。皇帝臨死前把弟弟叫到床頭,說了一番據說能流芳百世的話,大概意思是,我把王位傳給你,老婆孩子也一起托給你照顧了。

  小王爺的爹有了他哥先帝的遺言,理所當然繼承王位,理所當然順便把大肚子的皇嫂給娶了,方便照顧。孩子生下來立刻立為太子,就是現在的皇帝。

  現在的太后給老皇帝只生了小王爺一個兒子。當時在皇帝的親兒子裡排第十二位。據說小王爺從小聰明伶俐,很討老皇帝喜歡。小王爺五歲那年的某一天,皇帝開百官宴,順便考究各位皇子的品行。當時的大學士蘇文遠講了個故事。

  一個老農去員外家送米,員外賞給他一個橘子。老農沒捨得吃,晚上在炕頭塞給了妻子。妻子第二天早上拿給兒子,兒子回房拿給兒媳,兒媳在廚房塞給小姑。農夫晚上回家,女兒從袖子裡摸出一樣東西恭恭敬敬遞給爹,老農一看,正是昨天那個橘子。於是對著橘子,涕淚直下。

  蘇學士問,那個橘子為什麼又回到老農手中?

  當時的諸位皇子皆低頭沉思之,坐在二皇子膝蓋上抽鼻涕抓糖吃的十二皇子小王爺張口就接:「橘子裡下了毒!」

  一言出舉座驚。蘇學士回家連夜寫了十萬字的奏摺,說十二皇子品行堪憂,萬不可予以重責,以免將來成為國家之禍。蘇學士自知摺子必定大大得罪皇后,不久便辭官回家。可憐小王爺從五歲起被一鎚定音,從此後皇帝不喜。

  柴容長大後不負眾望,十三歲開始斷袖,十五歲蓄養男寵。這一段老子在奈何橋上倒是曉得。養的第一個男寵就是當時年方十四的九皇子侍讀裴其宣。

  終於,小王爺折騰到一十六歲,老皇帝連日勞牘兼心力交瘁,崩了。太子登基。

  然後就是小王爺查歲貢微服下江南,巡查玩樂兩不放鬆,還帶了若水公子同行。某一天與若水公子在一家茶樓裡喝茶,靠窗的座上,看見了一個清秀少年。

  小王爺的信條是有了好貨絕不放過。何況那少年看衣著氣度是富家公子,舉止卻甚是奇怪。茶水點心一概不要,只要了一杯白水。

  茶樓裡的小二報料,這位公子是蘇家的三爺。蘇家是徽州第一富商,自有茶園,哪裡喫茶樓裡的茶水點心。只是愛那位置靠窗的景緻好,經常來坐一坐。一個蘇字忽然勾起陳年事。小王爺轉頭向裴若水道:「當年那位蘇學士,老家便是徽州罷。」小夥計接腔說:「據說蘇三爺的親叔叔,當年在京裡還是個大學士。」小王爺道:「有趣。」

  小王爺不費工夫把蘇家的情況打探了清楚,也能當書來講。蘇老爺兩年前病故,十七歲的蘇家二公子接掌家產。蘇二公子比蘇三公子只大了近半個月。三公子與大公子是一母同胞。其母本是蘇老爺的原配,蘇老爺為了生意,又娶了江淮織造的妹妹。新夫人進門做大,原配倒成了偏房。原配生的大公子十五歲死於痢疾。新夫人與原配差不多時間懷孕,不幸原配又生了男孩;萬幸蘇三公子命大,生在二公子後頭。

  原配夫人生了三公子後不出月就死了。蘇三爺自小在辭官的叔叔家長大。後來叔叔出門求道,方才回到本宅。蘇二爺接掌蘇家半年左右,新夫人也病故。蘇家如今只剩下二爺與三爺兩個主子。

  小王爺第二回見蘇衍之,是欽差大人的接風宴。柴容是微服,只說是明面上的欽差大人宋大人的親隨。蘇家的二爺三爺都請來陪席面聽戲。小王爺再見蘇衍之心思越發堅定,蘇衍之不擅長應酬,對欽差大人的親隨更不上心。但蘇行止的眼睛是油鍋裡煉過的,席面上與小王爺抱拳一笑。點到為止,彼此明白。

  第二天,小王爺直接殺到蘇家。據說蘇行止極不好應付。往蘇家送禮的人如河裡的鯽魚,金條銀票古董玩器樣樣皆有,從沒人能送的蘇二爺如意。小王爺與平常人當然大大不同,去蘇家只帶了一套子經校集。蘇二爺頓時眉花眼笑。之後的十來天與蘇二爺如何聯絡來往探討談判裴其宣不曉得。總之是談成了,桌面上,蘇二爺替蘇衍之捐了個功名,頂了個參讚的名聲進京。等進了王爺府,蘇衍之才曉得上了賊船。可憐再也沒下來過。

  小王爺個畜生,蘇二爺個禽獸!

  蘇二爺蘇行止是個怎樣的人,裴其宣說倒不好形容。從面子上看是個極和氣的俊美公子,笑如春風。蘇二爺的口頭禪是十足地道。蘇二爺做任何事情都講究十足地道。生意做的十足地道,奸商當的十足地道,賣弟弟的缺德事幹的十足地道。從書畫古董到吃穿用度,樣樣都要十足地道。人但凡提到蘇二爺,都說是徹頭徹尾的十足地道。

  蘇衍之初被騙進王府,反應自然異常激烈。王府大夫的醫術經蘇公子半年磨練,突飛猛進。蘇二爺做了兩江總商,一手包攬歲貢。常進京來王府逛上一逛,蘇二爺出手絕對十足地道,從上到下打點的皆大歡喜。王府裡不斷的茶葉玩器。

  銀鉤是蘇家的名茶。蘇二爺第一次請小王爺喝茶,喝的就是銀鉤。茶葉彎如鉤,上有白霜,所以叫做銀鉤。小王爺愛茶,蘇衍之入府就是第一公子,小王爺一次當著蘇二爺的面品評說:「衍之如茶,清雅澄透,平和沖淡。」

  小王爺說蘇行止:「蘇二如墨,漆黑油亮,沾了滲,觸了染。」

  狼狽為奸總有分贓不均時,漸漸小王爺與蘇二爺有了些芥蒂。約莫一年多後,小王爺與蘇行止喝酒,不知道哪裡言語出了岔子。小王爺把蘇二如墨念了一遍,從此撕破了臉。

  權大的壓得住權小的。小王爺翻開舊帳,壓了歲貢的價錢,再往兩江各地的知府衙門與織造衙門遞個話兒。蘇家的局面頓時艱難了許多。小王爺擱話說看蘇衍之的面子,只要蘇二爺低頭賠罪,大家裡子面子照舊。低頭的沒等來,倒等來一個消息——蘇二爺去茶場收帳遇到大雨,風寒病轉成傷寒,不治身亡。

  蘇二爺一死,蘇家商號產業被下面人分個精光,樹倒猢猻散。

  我從裴其宣房中出來,回房小睡了兩三個鐘頭。坐轎子去了知府衙門。周知府脊樑挺的筆直跪著,一副從容就義的神情。我說:「本王是來向你說一聲,這就回京去了。你這個官做的不錯。要堅定不移繼續保持。」周知府勇鬥權貴的戲開不了檯子,一個人傻著。搶了探花郎等於侮辱了天下讀書人的顏面,更等於煽同榜進士的耳光。禁種銀鉤,連這兩個字都不能提的命令也純粹是濫權暴政。奈得住周青天說?

  出了揚州城,直回京城,又過徽州。去蘇府老宅子再轉了一趟。祭拜了蘇家祖墳又去摩雲寺後給蘇二爺的衣冠塚燒了兩支香。蘇公子賣了老宅子,錢捐給了摩雲寺。高牆深院將變成破磚爛瓦。

  蘇公子說:「緣分盡了,隨他去罷。」

  青山一水盡,方外是浮雲。

  那天晚上我問裴其宣:「蘇二爺真死假死?摩雲寺後頭是衣冠塚,沒有棺材。」

  裴其宣道:「你不曉得?蘇二爺的屍骨不是被王爺一把火燒了麼?王爺床頭擺的青瓷花瓶裡,裝的正是蘇行止的骨灰。」

  這麼說,發燒那天晚上,老子做的夢不是假的。

  一下是我看著小王爺在挖墳,一下又是我自己在挖墳。新漆的棺材掀開了蓋,露出蒼白的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現在還記著,摟了僵硬的屍體在懷裡,冰冷透心的淒涼。

  蘇行止的確是死了。

  御書房裡跪著同皇帝討聖旨,天下禁種此茶,再不能提銀鉤兩個字。

  蘇衍之與裴其宣後的十幾位公子,一個一個模樣,一個一個風骨,沒有半個有半分與那個人相似的。

  四月十三,正是週年。搶了恩科的探花入府,除了蘇公子一杯加了料的茶,還另沏了一杯茶,霜白似雪,形彎如鉤。

  衍之如茶,行止如墨。

  柴容個孫子。

  彎如鉤,碧入骨的分明不是平和沖淡的蘇衍之,是十足地道的蘇行止。

  目光澄透,熙熙攘攘的席面上眾人堆裡一眼望過來,拱手一笑,雲淡天高:「在下徽州蘇二,蘇行止,字征言。」

  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不計較究竟是這樣還是那樣。隨他到陰曹地府怎麼鬧去。老子求個明白,為的是日後通暢。個人且顧個人,其它深想了也累。

  我晃著扇子擦汗:「趁天快趕路,這回過黃河再不坐羊皮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