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早就說過,你這樣是把她往死裡頭逼。」丐叔看著床上的今夏,唉聲歎氣,「這孩子招誰惹誰了,也不知曉腦子有沒有摔壞?」
沈夫人一言不發,已經將今夏額頭上的傷包扎妥當。
「昨日她才認了你這個姨,歡喜得什麼似的,你們倆親親熱熱談了一宿,今兒你就翻了臉,又是不認她,又說她不忠不孝……她就是個孩子呀,外頭看著機靈,其實是個實心眼,哪裡受得了這個。你跟她說家仇,說上百口人,她連自己爹娘什麼模樣都不記得,她怎麼可能和你一樣去恨。」
見沈夫人始終不吭聲,丐叔又接著道:「認真算起來,我也算和陸家沾著親,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殺要剮,我都隨著你。」
沈夫人終於瞥了他一樣,目中有淚,惱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邊也沒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淚,「我今兒才換的衣衫,乾淨著呢……我知曉你對我肯定下不了手,別說我是陸家出八服的親戚,就算是五服以內,你肯定也捨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這孩子畢竟還小,認准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陸繹若有什麼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條命,你就捨得看孩子這樣。」
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今夏,沈夫人已經心疼非常。
「其實我知曉,這個理兒,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過不了這個坎,是不是?」丐叔柔聲道。
再也忍不住淚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於抽泣而顫抖著。
丐叔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道:「你知曉麼,十年前你去刺殺嚴世蕃,差點喪命,我好不容易看著你回轉過第一口氣,那時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讓你這麼活著,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著的人。」
「當年宮中叛亂,江山易主,我的師祖逃出宮外,一路乞討一路尋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來。他們誰也不願投降,他們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可他們也沒有去報仇,因為他們知曉只有好好活下來,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兒就算今夏不攔著你,我也不會讓你做出傻事來。你想想,陸炳是什麼人,麾下錦衣衛遍布整個大明朝,連高麗都有錦衣衛的暗探,你若殺了陸繹,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個底朝天,也會把你找出來……我想和你安安生生過下半輩子呢。」
淚水浸濕了丐叔的肩頭,沈夫人抬起頭來,望著他道:「……等夏兒一醒,咱們就走?」
「好。」丐叔也不問去哪裡,點頭道:「那你記著別再罵她,這孩子心裡已經夠苦的了。」
沈夫人點了點頭。
丐叔起身,打開房門出去,看見陸繹仍等在外頭,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該說什麼。
今夏悠悠醒來,只覺得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睛,就看見沈夫人坐在床邊。
「姨……」她喚得有些遲疑。
沈夫人伸手制止住她本想摸額頭的手,柔聲道:「別摸了,傷不礙事,就是腫了好大的包,得過幾日才能慢慢消腫。」
「姨,您不惱我了?」
今夏順從地放下手,期盼地看著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發心疼。
沈夫人靜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將來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們去哪裡?」今夏撐起身子,忙問道。
「我也不知曉,先走著,也許走到那一處地方,覺得好,就住下來。」
今夏望著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道:「那……是不是以後我都不見著你們了?」
「等將來我和你叔安定下來,也許會寫信給你,也許不會。」沈夫人別開臉,深歎口氣,「其實,見不著或許更好。」
「不要……」今夏懇求地望著她。
論起來,沈夫人便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今夏心中頗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歎了口氣道:「你叔說了,好好活著,比什麼都要緊。你要好好活著,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讓你逃出生天,你應該好好活著。」
今夏重重點頭,牽動額頭上的傷也不管不顧。
該說的都說完了,沈夫人這才起身出門去,看見外間陸繹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漠然望了他一眼,輕聲問道:「你莫不是以為你還能與她在一起?」
陸繹乾澀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終是未再說什麼,徑直走了。
屋內除了今夏已再無人,陸繹輕輕推開門,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著他——夕陽在他衣袍間綴上點點淡金,不知怎麼就透著滿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詩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屋子雖非山林,彌漫著的空寂和淒清卻是同樣讓人感受到寒意。
陸繹緩步走過來,在床邊半蹲下來,微微抬頭望著她。
短短半日間,兩人卻似經歷了滄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紅著眼圈,只是看著他,胸中千言萬語,卻是連一字都說不出來。
深吸口氣後,陸繹率先開口道:「明日,你還是按原先定下的,隨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點頭,隨之,一滴淚水滑下臉頰。
陸繹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輕聲道:「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氣的六扇門捕快……」
想起兩人在揚州辦案時自己說的話,今夏有點想笑,淚卻落得更急。
「還信我麼?「陸繹問道。
今夏仍是點頭,未有遲疑。
「好!記著我說的話,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對你而言太危險了,明白麼?」他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模樣看進心底。
今夏點頭。
「答應我了?」
今夏點點頭。
望著她,陸繹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輕靠上去,低低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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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裝,她的腿傷已經將近痊愈,想和謝霄一起去尋南少林的師兄們。
「你們要走了?」阿銳立在門口。
上官曦聽見他的聲音,收拾行裝的手頓了頓,從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輕輕撫過,轉身走向阿銳:「在成衣鋪裡頭買的,不知曉你合不合身?」
阿銳一怔:「是按少幫主的身量買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買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記得你在幫裡常穿玄衣。」
「堂主……」
阿銳不自覺,按過去的習慣喚了她一聲。
「我知曉,只要嚴家還在,你就無法回幫裡……」上官曦頓了頓,問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軍。」阿銳笑了笑,「和你們一樣,殺倭寇。」
上官曦望著他:「然後呢?」
「然後……」阿銳不知該如何作答。
「倭亂終會平定,嚴家也不會永遠得勢,我在幫裡等你。」上官曦平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幫務一般。
有熱流沖進眼眶,阿銳強忍住,點頭道:「我記著了。」
次日,百名士兵護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楊岳還有楊程萬也隨行回京。
陸繹立在城牆之上,看著隊列漸行漸遠,直至最後消失。
岑福、岑壽一直候在旁邊。過了好半晌,見陸繹沒動靜,岑壽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咱們什麼時候回京?」
陸繹這才回過身來,淡淡道:「你們倆先將淳於姑娘送回去,之後就先行回京吧。我還有事要辦。」
「大公子既然還有事要辦,不如讓岑壽送淳於姑娘,我留下來,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壽忙道:「我留下來,哥你去送淳於姑娘。」
「你們誰也不用留下來。」見岑福還欲說話,陸繹抬手制止,「不必多說,你們回去準備行裝吧。」
岑福岑壽不敢再多言,領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後,陸繹獨自一人又在城牆上站了許久,目光停留在城門前的空地上——他尚記得那日相見,兵荒馬亂,她從沉沉夜色中飛奔而來的模樣……
一切,從今往後,都只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氣,決然轉身,下了城牆,牽過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見這兩個人。」他亮出制牌,拿出一張名單,將其中兩個名字勾劃出來。這張名單上的字是徐渭的筆跡,五日前,他請徐渭將羅文龍當臥底時接觸過的倭寇名單列出來,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關在兩浙各地牢中,有的已處死,有的還在。
他要拿到羅文龍通倭的證據,就要先從這些人下手。
獄卒將兩名人犯押出來,兩人皆是常年混跡,關入牢中時就以為必死,想不到關了許久都未處決他們,現下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把羅文龍與你們往來的詳細經過說出來。」陸繹也不與他們廢話,把一沓子紙往面前一放,往硯台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誰記得清啊。」一犯人懶洋洋地看著他,「再說了,是不是說了就能把我們放出去?」
「你想和我談條件?」陸繹淡淡問道。
「談條件不敢,可您想從我們嘴裡套出些東西,總得給點好處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曉陸繹不是新河城內的官員。
陸繹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處,行!」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一手拿了一張紙,另一手端起筆洗。
「加官進爵,如何?」
說著,他將紙貼到犯人面上,隨即淋上筆洗中的水,紙張受潮發軟,立刻貼服到犯人臉上,使得他呼吸困難。
手指蘸了水,輕輕滴了一滴至已潮濕的紙面上。只是小小一滴水,對於那犯人而言,卻如遭重創,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陸繹卻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試試麼?」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那犯人連聲道。
陸繹這才將輕輕一挑,將濕紙自犯人面上揭開。犯人大口大口喘著氣,余驚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開口,便忙道:「我也說,什麼都說,大人想知曉什麼,我就說什麼。」
「我這裡還有諸樣好處,都是來自詔獄,你真的不想要了?」陸繹冷道。
「不要,什麼不要……」犯人懇求道,「我說,我現下就說,羅文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兒我都記著呢。」
短短數十日,陸繹輾轉兩浙十八所牢獄,一一查訪,收集到許多羅文龍與倭寇之間來往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