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白鹿進京,龍顏大悅。

胡宗憲憑此成為聖上頗看重的人,看上去兩浙總督的烏紗帽能保全很長一陣子。陸繹也不必擔心被他牽連。

今夏離家兩月有余,離開時還是初春,回來時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鵑花、木蘭花、金銀花等等從城郊一直蔓到城內,到處花團錦簇。她行走在其間,心境卻是愈發蕭條。

「娘,我回來了。」她推開家門,朝院中正推磨盤的袁陳氏道。

袁陳氏轉頭,看見她撂下磨盤就過來,拽著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她一遍,問道:「受傷沒有?闖禍了沒有?被扣薪俸了沒有?」

今夏搖頭:「都沒有。」

「頭上怎麼了?」

「不小心磕的,沒事。」

袁陳氏這才放下心來,接著沒好氣地斥道:「你還知曉這裡有個家?還知曉要回來啊!一野就是兩個多月……」

「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剛剛從六扇門領來的月俸,遞到她手上,安撫她的怒氣。袁陳氏接了銀子,稍許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來:「對了,易家的親事,既然你回來了就得趕緊定下來……」

「娘,易家的親事推了吧,我想升捕頭呢,這兩年沒心思也沒空閒給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出來,「升了捕頭,每個月就有四兩銀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著銀子的份上,袁陳氏也沒鬆口,「能遇上易家這樣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沒想到易家三公子對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斷她,語氣有點重。

袁陳氏一怔:「怎麼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今夏怔了怔,對她道:「反正……我當上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您就別忙活了。」說罷,她就匆匆忙忙進屋去了。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我還沒法給你做主了是吧!」袁陳氏一肚子惱火,復回去推磨盤,磨了兩下,朝屋裡高聲道,「灶上蒸了碗雞蛋羹,你趕緊去吃了。」

今夏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那是給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陳氏嘮叨道,「還『當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現下就這麼橫,以後當了捕頭還得了,你還嫁得出去麼……換洗的衣衫你泡盆裡頭就行,等我把這袋豆子磨完了再給你洗……」

今夏在屋內,換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塊姻緣石,盯著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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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浙事畢,陸繹終於趕回京城。

他還未到京城之時就聽說了一件大事,鄒應龍上折彈劾嚴世蕃,該奏疏殺氣騰騰——「工部侍郎嚴世蕃憑籍父權,專利無厭。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復以子而盜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凶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勢,聖上震怒,下旨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

聽見這件事情,陸繹心中並無絲毫歡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擔憂。鄒應龍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在這時候上折彈劾嚴世蕃,他的身後一定有人。無論此人是誰,刀子亮出來,卻無法立時置嚴世蕃於死地,並不是一件好事。

陸繹回到家中,從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園中,遂趕往園中拜見。遠遠的,於花草樹木間影影綽綽地看見爹爹家常慣穿著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現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著大氅,果真是身子大不好了麼?

他快步上前,看見陸炳拿著剪刀正給一株茶花修剪枝葉,神態間專心致志,倒像個山野居士,哪裡像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

「爹爹,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陸繹抬眼看他,接著復修剪花枝,口中問道:「怎得回來這麼遲?今年這株鯉魚珠倒是爭氣得很,開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連一朵都沒趕上。」

陸繹微微一愕。這株鯉魚珠是千裡迢迢從大理移植過來的,因不適應北邊氣候,自打移植過來後三、四年都未曾開過花,沒料到今年卻開了。

將最後一片殘葉剪下,陸炳把剪刀遞給一旁的家僕,招招手示意家僕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沒有請大夫來瞧?」陸繹斟了杯熱茶,恭敬遞上,「聽說,夜裡頭也睡得不好?」

陸炳卻不願多談:「沒什麼事兒。白鹿送得不錯,胡宗憲的烏紗帽算是還能帶上幾年,你給他出的主意吧?」

陸繹笑道:「什麼都瞞不過爹爹。」

聞言,陸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別有意味,然後才低目抿了口茶。

「對了,鄒應龍彈劾嚴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後主使之人是誰?」陸繹問道。陸炳是錦衣衛頭目,京城裡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更何況是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問上次彈劾你的給事中,他的幕後主使之人是誰?」見陸繹不答,陸炳才道,「你早就知曉是何人,對吧?他既然敢欺負到我頭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動手。」

陸繹聞言一驚,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鄒應龍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皺眉頭,「我擔心的是,嚴家樹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讓他撲騰起來,必定會反咬我們一口。」

一陣風過,陸炳禁不住咳了好幾下,頭一陣陣眩暈,身子也跟著晃了晃,陸繹忙上前扶住。

陸炳順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幾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

見爹爹面色不好,陸繹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煩難之事打擾他,只得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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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六扇門。

「什麼事兒?還非得把人都召回來?」今夏莫名其妙看著滿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們,「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羅嗦,趕緊幹活去!那屏風上頭只怕還有灰,你趕緊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裡頭塞了塊抹布,催促道,「上頭說了,在酉時之前必須全部弄乾淨,還有院子呢,院子還得打掃,趕緊趕緊……」

「這又不過年的,好端端地打掃什麼?有這閒工夫,小爺我不如多抓幾個賊。」今夏不滿道。

「上頭說了,待會兒嚴公子要過來,讓咱們趕緊打掃乾淨。嚴公子特別愛乾淨……」

「等等!」今夏驚道,「哪個嚴公子?」

「還能有哪個嚴公子,嚴世蕃呀!」

「聖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緝拿下獄!怎麼回事?」今夏愈發莫名其妙。

「什麼緝拿下獄,人倒是帶回來了,那是請回來的。刑部寇尚書親自迎接,一進京就請回府裡,好酒好菜伺候著。今兒聽說是嚴公子自己提議,說畢竟聖上有旨意,還是得呆牢裡才妥當,這不,上頭趕緊要咱們打掃庭院……」

「……這也叫下獄!」

今夏大怒,還欲說話,被楊岳拽到一旁。

「噓!別亂說話!」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勸道,「我知曉你心裡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這是什麼樣的朝廷欽犯!」今夏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樸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們還當什麼捕快,抓什麼賊!」

楊岳著急道:「行了,小爺,我知曉你一肚子怨氣,可現下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回家去歇幾日……」

他正說著,忽聽見外間一陣響動,其中以童宇的聲音最響。

「站好、站好、都站好!嚴公子馬上到了,趕緊都站好了!」

今夏聽得,心中惱怒,恨不得立時出去踹他兩腳,被楊岳緊緊拽住。

「小爺,現下走是來不及了,你就呆在這裡別動彈!別逼我綁著你啊!」楊岳警告她道,「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今夏忿忿扯過條凳坐下,氣惱歸氣惱,她也知曉自己人微力薄,意氣用事只會壞事。

不知何時,外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這片寂靜並未維持太久,很快外間傳來紛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刑部寇尚書陪著笑的聲音。

「嚴公子,您看看,這裡也不成個體統,我看,您還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楊岳扒著窗縫往外頭看,嚴世蕃輕搖折扇,在一大堆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六扇門,站在前院,仰頭看銀杏樹。

正是盛夏時分,銀杏樹枝繁葉茂,樹下清風徐徐,間或著落下幾片葉子。

一片黃葉正好落在嚴世蕃肩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未到秋日,就有黃葉落下,夏行秋令,有肅殺之氣,六扇門就是六扇門,果然與別處不同。」

總捕頭湊到寇尚書旁邊耳語了幾句。

寇尚書忙朝嚴世蕃陪笑道:「馬上就到飯點了,旁邊有一座滿香樓,飯菜尚可,不如先過去用飯?」

嚴世蕃擺擺手,道:「我看這院子就挺好,擺上桌椅,就在這裡用飯吧。」

「這裡?」寇尚書面上尷尬,「這裡可是六扇門的前院,這個……外頭人來來往往的。」

「這有何妨,設個屏風就是。」嚴世蕃毫不在乎,朝整整齊齊站在一旁的六扇門捕快努努嘴,笑道,「這不就是天然的屏風麼。」

用捕快來當屏風,總捕頭的面色不甚好看,早前倒是聽說過嚴世蕃用美女當肉屏風,那是他家中私事,也就罷了。六扇門捕快好歹是為朝廷維護法紀,被用來當肉屏風,實在太過分了。

寇尚書一怔之下,也不管總捕頭的臉色,陪笑道:「還是嚴公子想的妙,來來來,你們趕緊布置起來。嚴公子,咱們先到裡頭喝杯茶,等他們布置妥當了再用飯。」

嚴世蕃含笑頷首,搖著折扇,隨寇尚書往裡頭行去。

耳房內,今夏恨得幾乎咬碎了牙,楊岳也是眉頭深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