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是九月初九,不只是重陽節,也是紀無咎的生日,皇帝陛下的萬壽節。過了今日,紀無咎就二十歲了。
民間男子一般在二十歲行冠禮,然而紀無咎作為天子,責任重大,早幾年便行了冠禮。所以這次的萬壽節過得也不怎麼隆重,白天在後宮擺個家宴,晚上宴請群臣,也就完了。
家宴自然是由葉蓁蓁操辦的。
一提到葉蓁蓁,紀無咎就想起她送給他的壽禮:一把自己製作的鳥銃。紀無咎專門讓人找來火藥試了……還挺好用。
紀無咎當然明白葉蓁蓁是什麼意思:看到了吧,不給我看圖紙,我照樣能做出來,知道什麼是天縱奇才聰明絕頂嗎?
他幾乎能想像到葉蓁蓁如果說出這些話,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他不禁冷笑,火器乃是大煞之物,她還真敢送給皇帝當壽禮,真是……真是……哼。
除了葉蓁蓁送的鳥銃,紀無咎還收到了來自小老婆們的各色禮物,有后妃們親手做的繡品、書畫、珍寶玩物,等等。其中賢妃送了他一塊玉珮,這玉珮本是成雙的一對龍鳳配,賢妃把龍佩給紀無咎了,鳳佩自己留下。紀無咎怎會不知她的意思,但如此情意綿綿的禮物,他回頭也只是讓馮有德把東西收起來,並未佩戴。他的柔情只用在需要用的時候,比如上床前。
葉蓁蓁聽說了這件事,直道賢妃小家子氣,送禮只送一半。
其實賢妃此舉並不很妥當。若是民間男女互贈龍鳳配倒也沒什麼,但這皇宮之中,皇上是龍,那麼鳳自然該是皇后了,暫時還輪不到她這個寵妃。雖然明眼人都覺得葉蓁蓁遲早要從後位上掉下來,但現在人家畢竟還在那個位置上,她就和皇上玩兒龍鳳配,太迫不及待了點。雖然她的本意真的只是想和紀無咎調個情……賢妃自己想到這一點,也嚇出一身冷汗,暗罵自己糊塗。幸虧葉蓁蓁並未揪住此事不放。
在所有壽禮之中,紀無咎最喜歡的還是自己送給自己的那一份。前幾天,京師三大營總兵葉雷霆犯了點兒小錯,他以「御下不力」的罪名給他調了個職,遠遠地打發到寧夏去做總兵。雖然明面上是平調,但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實際上算貶官。三大營總兵力十幾萬,是整個大齊最精銳的軍隊,寧夏守軍自不可與之同日而語。
紀無咎為什麼要找葉雷霆的麻煩?
原來,這葉雷霆本是名將之後,自己也爭氣,武藝高強,治軍嚴謹,在軍中頗有威望,年紀輕輕便坐鎮三大營,可謂前途無量。但不巧的是,他是葉修名這一脈的旁支,雖然他爹當年和葉氏一族鬧得有些不痛快,然而到他這裡,卻又改了道,開始向葉修名靠攏。
真是豈有此理,欠教訓。
所以紀無咎就教訓他了。葉修名本想力保葉雷霆,可惜的是葉雷霆竟然主動請求調往寧夏,自斷前程。葉修名吃了個啞巴虧,卻是怎麼也想不明白,只好暗嘆紀無咎奸詐。
葉雷霆滾蛋了,新提拔的三大營總兵是方秀清的妹夫,實打實的方黨。
於是紀無咎這幾天睡了幾個舒坦覺,精神頗好,見到葉修名時也會多和他說幾句話,看著他吹鬍子瞪眼,龍心大悅。
閒話休提,且說眼前的家宴。
這一日秋高氣爽,朗朗長空之上,豔陽撒開萬道金光。夏日的暑氣早已褪盡,秋日的涼氣尚未席捲而來,是一年之中氣候最舒爽的幾日。葉蓁蓁本打算將宴席置於延春閣內,但見外頭秋景著實不錯,便讓人將東西全搬到太液池邊,就著這秋日秋風與秋水,倒別有一番趣味。
六宮妃嬪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滿臉喜色地和紀無咎說吉祥話兒。紀無咎的心情不錯,難得地擠出幾絲笑容,宴會的氣氛格外好。
秋日是登高賞菊的季節,葉蓁蓁命人在宴席周圍擺上不少菊花,綠牡丹、一丈絲、帥旗等珍品應有盡有,令人目不暇接。紀無咎飲了杯菊花酒,一時興起,便提議讓他的大小老婆們以詠菊為題作詩。此話一出,眾妃嬪紛紛說好,部分才氣高的更是暗暗摩拳擦掌,想著一會兒定要讓皇上眼前一亮,刮目相看。
這其中尤以王昭儀為甚,她提著筆,看向一盆綠牡丹,凝眉深思,放空的眼神因專注而動人。王昭儀十三歲就入了宮,紀無咎雖然胸懷寬廣口味多樣,對著這麼一張孩童似的嫩臉也著實下不去口,因此過了兩年才讓她侍寢,最近剛從五品的美人晉為四品的昭儀。王昭儀雖然長得不如麗妃賢妃漂亮,卻是文採精絕,紀無咎偶爾也會換換口味,臨幸一下這位才女。
王昭儀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麼,提筆在紙上寫起來。
紀無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葉蓁蓁,只見她正愁眉苦臉地在紙上畫著叉叉。他嘴角微彎,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
一炷香燒完,也該交捲了。紀無咎拿著那一沓詩品評一番,最終王昭儀拔得頭籌,得了個綵頭兒。至於墊底的,自然是葉蓁蓁了。好在她交上去的並非是滿紙的叉叉,而是自己寫的幾句打油詩。她於作詩一事實在不在行,往常在家時爹爹也曾試圖把她打造成一個才女,結果自然可想而知。葉蓁蓁還挺有理:「女子無才便是德」。葉康樂冷笑,「那你整天不務正業,只管舞刀弄棒,就算有德了?」葉康樂很是納悶,他們家世代書香門第,往上數三輩子也沒出過一個武將,怎麼生個女孩兒反倒是個女中木蘭?葉蓁蓁才不管那些,她被葉修名寵壞了,自然想幹嘛幹嘛,不想幹嘛就不幹嘛。
眼前紀無咎大聲宣讀了一遍葉蓁蓁的大作,在下面妃子們的忍笑中,點名批評了她,「皇后的才氣只怕從七歲之後就未再漲吧?」
葉蓁蓁臉皮厚,面不改色道:「自古斯文多敗類,可見太有文采也未必是好事,」想了一下,好像把自己家也罵進去了,又補了一句,「當然,那些真正為國為民的人除外。」
麗妃這次是無比贊同皇后娘娘的話,因為若不是葉蓁蓁,墊底的恐怕就是她了。作詩什麼的,最討厭了!她偷眼看了看春風得意的王昭儀,口中銀牙咬得咯咯響,心內罵了無數遍「賤人」。
品完詩,帝后妃嬪們又行了個瓊觴飛花酒令。所謂瓊觴飛花令,是指行令人說一句含有「花」字的詩句,然後按照「花」在這一句詩中的位置數人頭,數到與此位置相對應的人,便是中令,中令的罰酒,罰完酒之後同樣說一句帶「花」字的詩,以此類推。
又是詩!葉蓁蓁很不高興。
但這種酒令既簡單且文雅,頗受歡迎。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們詠到花的詩句太多,所以每個被點到的人都能說上一句。王昭儀被點到兩次,每次說出的詩句都會指向紀無咎。紀無咎喝酒時,眼睛會覷著她,王昭儀則含羞帶怯地回望,倆人眉目傳情,空氣中幾乎碰出火花。
麗妃冷冷地一哼,就連賢妃,臉上也沒了方才的欣喜。
眾位妃嬪有樣學樣,紛紛變著心思把自己的令行到紀無咎那裡,導致壽星紀無咎被灌了不少酒。
讓葉蓁蓁憤怒的是,每次他喝完,都會說出一句首字為「花」的詩,什麼「花近高樓傷客心」「j□j不曾緣客掃」「花紅易衰似郎意」「花須柳眼各無賴」……因為她就坐在他身邊,所以不用數,肯定是她喝……
因此,這一場令下來,紀無咎喝了多少杯,葉蓁蓁就陪了多少杯。
麗妃一看沒自己什麼事兒,趕緊說道:「今日是皇上萬壽,臣妾願意為皇上彈奏一曲賀壽。」
別看麗妃腦子不靈光,琴技卻是極好,這一點連紀無咎都詫異。按道理說彈琴的最高境界講的是個意境,麗妃怎麼看都和這個詞有一定差距,但偏偏她確實彈得很好,令人沉醉。
於是紀無咎大手一揮,眾人住了令,俱都支起耳朵聽麗妃彈琴。
這時,僖嬪離席笑道,「既有麗妃姐姐絕妙琴藝在前,臣妾也願獻個醜,歌唱助興。」
僖嬪的嗓子是一絕,婉轉如黃鶯,唱起歌來別樣動人,於是紀無咎又准了。
這時,葉蓁蓁說道:「有琴聲又有歌聲,若是再有舞蹈來觀賞,那是最好不過了。」
賢妃有些躍躍欲試。她身姿婀娜,跳起舞來輕盈出塵,最善一曲《凌波仙》,連紀無咎看過都交口稱讚。「臣妾……」
「所以我已經準備好了,」葉蓁蓁打斷賢妃的話,「前幾日得了一個絕色的舞女,今日正好給皇上一觀。」她說著,一揮手,果有一個盛裝打扮的舞女緩步走上近處鋪好的地毯,在琴聲中裊裊輕舞起來。
這舞女是否絕色紀無咎暫時看不出來,因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那偉岸的髮型吸引了。
葉蓁蓁見他兩眼發直,笑著解釋道,「臣妾見古人詩中寫道,『春風爛漫惱嬌慵,十八環多無力氣』,便讓舞女梳了這個十八環髻,想來能夠增色不少。皇上,您覺得怎麼樣?」
「難為皇后也懂得吟詩弄賦了,」紀無咎轉過眼看她,「朕不知道十八環髻是什麼樣,但想來應該不是簡單在頭上頂十八個圈兒。」他開始有些佩服葉蓁蓁了,這個女人總是有辦法倒他的胃口。
地毯上,那名舞女頂著十八個圈圈跳舞,壓力也很大。她真怕這位真龍天子一個不高興,卡嚓了她。
其實這個髮型並不難看,主要是……搞笑。這舞女一身鵝黃色紗裙,身上垂著流蘇,舞姿曼妙如驚鴻照影,偏偏頭上頂的一圈又一圈,簡直像一籃新出爐的武大郎火燒——還是烤糊了的,讓人瞬間有一種微妙的分裂感。
不少人掩著嘴,想笑,一看到紀無咎面色不好,也就不敢笑了,拚命把笑意往回憋,十分辛苦。
葉蓁蓁看到紀無咎終於又不高興了,這才又高興了一些。她對這個皇帝的態度很複雜,既討厭他,又不敢真犯什麼大錯和他嗆聲,所以只好時不時地做些小動作,給他添添堵。後宮生活太過無趣,她必須要找個精神支柱。
殊不知,紀無咎對葉蓁蓁的態度也很複雜,既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一開始他以為她蠢,偏偏事實證明人家「聰明絕頂」;他又怕她和他耍什麼花招兒,可是她把自己的聰明都擺在明面上,坦坦蕩蕩,任君過目——這其實是一種超越聰明的智慧。
現在,帝后兩人想著想著,不禁對望,各自又把頭撇過去——依然是相看兩相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