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香如

  葉修名辭官歸鄉,皇上幾度挽留未果。這是近日京城最熱鬧的新聞。

  這個消息一出,葉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許多故交親友帶著酒來造訪話別。要說葉修名官都要沒了,這會子上趕著巴結談不上,所以這個時候的交情才是真交情。

  由此可見,這老傢伙的人緣還真的挺不錯,他的聲望並非來自權力的驅使。

  葉修名離京那日,皇帝親率文武百官送行,聲勢浩大。許多京城老百姓得知消息,也自發地前來相送。前來送別的人許多都一肚子墨水,因此紛紛以詩相酬,這些詩被結集印售,一度洛陽紙貴,連葉蓁蓁這提到詩就不自在的人,都跟著收藏了一本。

  葉修名一離開,許多人發覺,京城官場的風向要變。

  證 據之一是方秀清調任吏部尚書,終於把六部之中最重要的一塊陣地收入囊中。這樣一來,本來在吏部任職的葉康樂,便受到壓制。與此同時,戶部尚書一職空懸,不 少人猜測皇上可能會讓葉康樂擔任戶部尚書,以補償葉黨,當了戶部尚書,葉康樂便可入內閣,這樣亦可牽制方黨,兩全其美。

  然而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皇上不僅沒讓葉康樂入閣,反而讓他外放了!

  本來好好地當著京官,突然要去外地赴任,如此敏感的時間,如此敏感的身份,由不得人不多想。

  皇上這是要把葉黨打壓到底嗎?

  不少人都捏了把汗。

  紀無咎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就怕葉蓁蓁多想:「蓁蓁,你相信我。」

  葉蓁蓁正在漫不經心地吃酸奶,聞言答道,「我知道你要做什麼。」

  「哦?」紀無咎有些好奇,「說來聽聽。」

  「你想推行方秀清的新政,就不能有人在跟前礙手礙腳。你放心去做好了,我們葉家本來就是外戚,不能風光太過,也是時候該收一收手腳了。我爹是外放,又不是不回來了。況且說到入閣,我倒覺得我二哥比我爹更合適。」

  紀無咎簡直要舒服到骨頭縫裡了。他要做什麼,她都知道。她懂他。

  於是他笑問道,「何以見得?」

  葉蓁蓁把酸奶吃完了,依依不捨地用銀勺刮碗底,一邊低頭答道,「你是做皇帝的,自然最懂用人之術,何需我多嘴,班門弄斧,」刮了兩下,見沒多少,她扭頭沖外間喊道,「素風,再給我來一碗。」

  「別吃了,」紀無咎攔著她,「吃多了又要鬧肚子。」

  外間的素風知道皇上會攔著皇后,因此只空答應著,沖身旁的宮女擠了擠眼睛。

  紀無咎掏出帕子給葉蓁蓁擦嘴角,擦完之後笑道,「你倒是說說,為何葉二哥更適合入閣?」

  「我 爹是個和事佬,面軟心也軟,沒主見。我二哥的臉面隨了我爹,見人三分笑,可是肚子和手腕是隨了我爺爺。你不知道,他打小兒,腸子就比一般人多好幾圈,我哥 哥是長子,卻總要讓著這弟弟幾分,遇到事兒,二哥也是最有主意的。你別看他這次只是個治水的,能在那樣的條件下早早地把水庫修好,光會治水肯定不行。」

  紀無咎點頭笑道,「此言有理。其實你比他們都有雄才大略。」

  葉蓁蓁厚著臉皮生受了這句恭維,「正是呢,只可惜我是個女人。下輩子我一定要托生個男兒,幹一番事業。」

  「那可不能夠,」他捉著她的手,「你變成男的,讓我娶誰去?」

  葉蓁蓁笑道,「那你就變成女的,嫁給我吧,」她說著,伸手託了一下紀無咎的下巴,「美人兒。」

  紀無咎未答話,架上鷯哥先受不了了,「哎呀!羞煞人也!」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學來的哭哭啼啼的細嗓音,閉著眼睛一聽,還真像是個被惡霸調戲的良家小媳婦。

  葉蓁蓁和紀無咎同時一陣惡寒。

  「不過,」葉蓁蓁把話頭兒繞過來,「我覺得這次方秀清動作有點大,我不知道新政的效果會如何,但他是要站在風口浪尖上了。」

  古往今來變法而治的敗多勝少,但也不是沒有成功案例。總的來說如果法度是合理的,那麼最需要一個穩定的強權作為後盾去推行,這樣一來成功的概率會非常高。紀無咎和方秀清這對賢臣與強主的組合是千年一遇,而且本朝官員貪墨確實需要整頓一番。

  總之這次新政還是很令人期待的。大家都不容易。

  紀無咎知道葉蓁蓁的意思,他點頭道,「總之我不會虧待他。」

  葉蓁蓁說道,「咱們提前把話說清楚,你怎樣對待方秀清那是你們君臣之間的事,方昭儀倘若再敢惹是生非,我可是不留情面的。」

  他撫了撫她的額頭,「那是自然。」

  這時,素風走進來換香。她把一塊香膏放進香爐裡,也不點燃,蓋好蓋子又默默退了出去。

  葉蓁蓁吸了吸鼻子,「你還記得這種香嗎,我們在遼東買的,叫『有所思』。」

  紀無咎也跟著她吸鼻子,「怎麼不記得,只是……我還是覺得這種香氣有些熟悉。」

  葉蓁蓁說道,「我找到這個名字的出處了。漢代有首樂府詩叫《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何用……」

  紀無咎看她擠眉弄眼的費勁極了,便幫她背了出來,「『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是這個吧?」

  「對,就是這個,」她點點頭,「講的是一個姑娘罵負心郎的。這個香也叫有所思,會不會是一個被拋棄的姑娘製出來的,想藉著這個名字罵一罵她的負心郎?」

  紀無咎皺眉道,「這香兆頭不好,你別用了。」

  「為什麼呀,怪好聞的。」

  「有負心郎的才用呢,我可不是負心郎,我是有情郎。」他笑著,低頭作勢要吻她。

  葉蓁蓁扭臉一躲,羞道,「甄笨還在呢。」

  紀無咎顯然沒跟上她的思路,「真……笨?」

  「就它,」她指了指架上的鷯哥,「我給它取的名字,跟了我的姓。」

  什麼叫跟了她的姓,這種話她也好意思說出口。紀無咎同情地看了那小鷯哥一眼,「怎麼起這麼個名字?」

  「我還想叫它甄黑,我把這兩個名字給素月他們選,他們都選了甄笨。」

  「真是一群有眼光的人。」紀無咎讚道,可憐的是跟了這麼個主子……

  兩 人說了回話,便相攜著去慈寧宮看望太后。太后自上次被紀無咎打擊之後,這陣子消停了許多,每天也只安安靜靜的吃齋唸佛,真像個佛奶奶一般。母子二人的關係 也緩和了不少,紀無咎每天去給她請安問好,她絕口不提許氏之事,每天和紀無咎來段親子互動,母慈子孝,其樂融融。

  葉蓁蓁堅信這是假象,但又希望太后真的老實下來,永遠不再生事。

  今兒天熱,兩人一路從坤寧宮走到慈寧宮,都出了一頭汗。紀無咎有些後悔頂著日頭把葉蓁蓁拉出來,要是中暑就不好了。太后正坐在炕上捻佛珠,見了他們,十分歡喜,忙命人端上酸梅湯來,還有一些新鮮果品。

  葉蓁蓁坐定,看著太后與紀無咎之間的母子互動,看熱鬧一般。太后偶爾主動與她搭話,她便也很給面子地兜著,一張巧嘴,說貼心話的時候也有模有樣。

  紀無咎越發覺得自己這老婆能幹。十八般武器裡除了繡花針,別的樣樣精通。

  葉蓁蓁火力壯,慈寧宮裡本來就熱,她坐下之後汗還在流。素風掏出手帕遞給她,她接過來擦了擦額頭。

  太后見狀,不滿道,「好懂規矩的奴才,怎麼讓主子用你用過的帕子?」

  素風忙答道,「回太后娘娘,這帕子不是奴婢用過的,乃是新帕子用薄荷水浸過晾乾了的,用來擦汗,再清涼舒爽不過。奴婢帶了些在身上,防著主子畏熱。」

  太 後聽罷,神色緩和,點頭道,「我這裡確實有些熱,倒難為你了,」說著,又看素風,「倒是個貼心又忠心的奴才,」她轉頭看向紀無咎,「要哀家說呀,這奴才雖 多,可想要找個既懂得如何伺候主子,又能夠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的,就有些難。再要找個能進主子眼緣的,那就更難了。你說是不是?」

  紀無咎點頭道,「母后說得在理。」

  葉蓁蓁聽到此番話,卻警惕起來,太后無緣無故地來這麼一番高論,真的只是沒話找話嗎?

  太后長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這些年身邊用得順手的人少,還記掛著得力的老人兒,我心疼兒子,索性多事,給你找來個好奴才。你只要一見她,必定是喜歡的,」說著,抬頭向身邊的宮女道,「讓她過來吧。」

  葉蓁蓁更加納悶,太后如此明目張膽地往皇帝身邊塞人?就不怕他轉頭就開發了她的人?這老太婆到底是個什麼想頭?

  正想著,隔壁次間走進來一人。長挑身材,穿一身藕荷色宮裝,低著頭,步履款款,就這麼幾步路,就走出一種婀娜多姿的丰韻來。偏又不是妖妖喬喬的樣子,而完全是一種天然的婉轉風致。

  葉蓁蓁有些好奇,等她走近些,便禁不住說道,「你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起頭來,耷著眼睛不敢向上看。葉蓁蓁向她臉上掃了幾眼,白淨柔婉,雖算不上十分好相貌,卻也是個美人。她又不大明白太后的意思了,若是想給紀無咎床上塞人,怎麼也得挑個能勾住他眼睛的。若是想給他奴才,依著紀無咎對她的防備,也成不了啊。

  葉蓁蓁不解地看向紀無咎,卻發現他正用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看著眼前這宮女。他愣了半天神,終於喃喃喚道,「香如?」

  那聲音,像是從九天之外飄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