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醉酒(一)

黃府一片歡聲笑語,而園子內沈璋所屬的部分卻是落針可聞。

此刻,沈璋正在揮毫,一筆一劃地給聖人寫信,每一筆都端端正正,說不完的想念,道不盡的依戀。

寫完後,沈璋呵呵兩聲,真是肉麻得不忍直視,可惜,他爹就愛這個調調。

密信送出去後,很快送到皇帝大人手中,聖人拆開一看:嗚嗚,好心酸,又嗚嗚,好心疼,他可憐的皇兒啊,真是受苦了。

最後再看看,神馬!!!

要娶商戶女?不行!

他要補償皇兒一個身份高貴的正妻,唰唰唰,聖人親筆寫了封回信,秘密送了出去。

劉寺帶著密信回來時,雙手都顫抖了,這、這是聖人的親筆信啊,難道是想讓主子回宮嗎?

劉寺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

「主子!」劉寺雙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高高托舉著密信。

祝嵐上前,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密信,然後快步走到書案前,「主子。」他喚。

「放那吧。」沈璋用下巴點了點。

祝嵐和劉寺同時一怔,沒想到主子居然這般淡定,一時心裡敬佩不已。

密信放到桌上後,劉寺就退了出去。

沈璋盯著書案上的信看了半晌,好一會,突然出聲:「去將銅盆拿來?」

聖人,他還不了解嗎,肯定寫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且,他也沒指望一封信就讓他同意。

銅盆?

饒是祝嵐心性隱忍靜默,也忍不住瞠目,「主子!」他聲音急促。

沈璋淡淡一瞥。

那樣清淡的一眼,卻讓祝嵐心神一震,肺腑之間頓生涼意。

他不敢再看,惶急低頭,碎步快走,去拿了銅盆過來。

祝嵐還有些不甘心,抬頭又看了沈璋一眼,見真沒有餘地之時,才顫抖地拿起密信放在銅盆中燒了。

看著那跳躍的火舌,祝嵐只覺被燒的是自己,全身上下一會燙一會冷。

密信在銅盆中逐漸化為灰燼,跪地的祝嵐肩上一軟,差點沒趴進去。

祝嵐這般反應,著實令沈璋有些不耐,「去,出去領十板子。」

祝嵐身上更軟了,強撐著磕頭謝恩,幾乎是爬著出去的。

出了門口,被外頭熱風一吹,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同時也清醒過來。

祝嵐忍不住後怕,之前,他真是僭越了,安分守己了這麼多年,竟然一朝破功,主子豈是他能左右的?

祝嵐越想越怕,十板子打下去,竟是一命嗚呼!

祝融趕緊讓人用席子裹了屍體送出去,然後,親自去向沈璋稟報。

沈璋靜靜地站在窗前,情緒平靜,但是祝融越是越來越冷,越來越怕。雖然他不知道之前祝嵐發生了什麼,但卻知道一定是他惹惱了主子。

祝融手心一陣陣發涼,再聯想到自己最近在院子裡的作威作福,腿肚子顫抖得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才傳來沈璋清淡的聲線,「知道了,下去吧。」

是時候了!

沈璋手一用力,掌心的玉石頓時化為灰燼。

果真是隱退太久,連身邊的奴才都沒信心了。

固然是祝嵐違命,但同時也反映了靜心居一眾下人的心思。他們不知道他成竹在胸,不了解外面的一切,只知道主子漸漸被聖人所遺忘,安逸得同時更是對前途未卜的忐忑。

誰願意跟著一個沒有前途的主子呢,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掃地童兒,也想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裡掃地,而不是窮鄉僻壤。

無論多嚴苛的手段規矩,都壓不住人心。

所謂御下,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利益。

必須讓人看到,跟著他有肉吃,這樣,他們才會心甘情願!

皇宮裡,聖人正在篩選各家閨閣娘子,他要給兒子找一個最好最好的妻子。

這時太監劉寶進來了,聖人放下筆,笑著看他,「瞧你這急匆匆,寶貝的樣子,可是得了什麼好東西?」

劉寶是自幼伺候聖人的,聖人念舊心軟,感情自是不一般。

劉寶憨憨地笑,「什麼都瞞不過聖上。」說著走到御案前,將懷裡的畫軸放在桌上,緩緩展開。

聖人好奇,目不轉睛看過去。畫軸一展開,就見一條金龍在雲中穿梭,大氣磅礡,而地面和半空中的幾條小龍,又增添了幾許溫情。

聖人眼神逐漸柔和下來,視線落在落款上,不禁大驚,「居然是鄭愷的墨寶,難怪,難怪。」鄭愷是當今出了名的大師,尤擅工筆,倍受推崇。

知道是鄭愷的墨寶後,聖人別添了一分喜愛,仔細看起畫。

半空中一條叱吒游龍,似乎正在教幾條小龍騰雲駕霧,而下面幾條小龍也正在奮力向上。

聖人心裡默默數了數,有八條龍,不知道聯想了什麼,心尖越發的軟了。

劉寶過來湊趣,指著幾條小龍道:「聖上您看,威武向上,多有衝勁。」

聖人點了點頭,接著道:「老龍慈父之心。」他目光正落在老龍遒勁的龍爪上,似乎在奮力撥開雲層,讓小龍們飛過來。

劉寶目光移到地面上最弱小的一條龍,突然道:「聖上您看,這條龍似乎很弱小呢,他的兄長們都開始學著飛了,他竟連走路都不穩。」

聖人目光一窒,突然想到沈璋,都是他的兒子,他的兄長們都羽翼漸豐,享受榮華敬慕,而他卻還窩在窮鄉僻壤。

他實在是虧欠良多,聖人目光泛淚,眼底有些發紅。

劉寶心底歎了口氣,似乎在感歎什麼,「金龍慈父之心,為龍子撥開雲層,卻不知幼龍最需要是身邊扶持。」

給的……不是最需要的!

聖人心中一震,目光下意識轉移,看著案旁的閨秀名單,心臟一縮一縮地疼。

他的明睿乖巧聽話,明明是高貴的皇子,卻要隱瞞身份,藏身窮鄉僻壤。

明睿從沒求過他什麼,然而這第一次開口,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絕。

聖人心裡難受,明睿會不會誤會,誤會他不疼他。

聖人愈想愈後悔,但又拉不下面子,因為心裡擔心沈璋,就暗中派人探望他,結果得回來的消息卻是:

八皇子殿下病了!

聖人氣得摔了硯台,「病了多久,怎麼不早早回稟?」窮鄉僻壤哪裡有什麼好郎中,誤了皇兒的病,怎麼辦?

下頭回報之人,第一次見聖人發這麼大的火,嚇得身體瑟瑟發抖,哆哆嗦嗦道:「八殿下病了好些日子了,因為擔心聖上憂心,就瞞了消息。」

「糊塗!」聖人面上怒火沖天,心裡卻愧疚愈甚。

他的皇兒一定是誤會了,不行,他得去!

聖人急得在殿中來回轉悠,結果急怒攻心,竟然暈了過去。

殿中頓時一片混亂,劉寶指揮著,將聖人抬到床上,又讓人去請扁程。

聖人就是一時急怒,加上他身體底子不好,這才昏了過去。其實沒什麼大事,沒等扁程到呢,他自己就悠悠轉醒了。

醒來後,見扁程姍姍而至,聖人心裡頓時又酸上了。

這扁神醫還是明睿找的呢,他的八兒最貼心孝順。

「取紙筆來。」聖人掙扎著要起來。

劉寶勸了幾句不管用,就給內侍們使眼色,讓人扶聖人起來。他在一邊勸,「聖上莫急,不差這一會,先讓扁神醫跟您切脈。」見聖人神色不動,劉寶又加了一句,「別辜負了八殿下的孝心。」

好吧,聖人消停了,乖乖讓扁程切脈。

聽他羅嗦一通之後,聖人終於可以給沈璋寫信了。

這封信,聖人寫得情真意切,情意綿綿。先是表達了他很想皇兒,聽說皇兒病了,宿夜憂心。還寫他同意皇兒娶那個黃家大娘子了,他還要給皇兒賜婚,希望皇兒快點好轉,然後帶著媳婦回京。

他還等著喝媳婦茶呢!

這樣一封簡單的信,還不足以表達他深深的慈父之情。

所以,聖人決定,給皇兒封一個豐美富饒的封地。

封哪裡好呢?

好難想啊!

絞盡腦汁了半天,還是沒想出來。

不然就封秦吧,然後再多留他幾年。

聖人這一年身體有所好轉,就把那些封了王,都已經長大了卻還留在京城皇子們都趕去了封地,只有太子、四皇子晉王,還有六皇子楚王,七皇子寧王還留在京城。

太子留京天經地義,晉王留京是因為掌著軍權,制衡北部瓦剌,經常要出征的。而楚王則是陳貴妃的兒子,母妃受寵,所以留京,至於七皇子寧王,則是因為太小了。

時間轉回來。

於晴一路上是強忍著,到了家中,見到母親,情緒瞬間崩潰,委屈不能自抑,撲到於氏懷裡痛哭。

太過分了,太目中無人了!

陳淑添妝禮,居然請了黃家,卻沒有請她。

是看不起她嗎?

於晴嗚嗚地哭,劉元話裡的意思太明顯了,添妝禮上都是極為親近之人,只有林氏這個外人。

這還能是因為什麼,不就是明擺著,陳家相中了黃鶯。

於晴哭得上下不接下氣,她實在是太委屈了,許給陳蔡,她本來就心氣難平,結果人家還看不上她。

她都已經這麼委屈了,還要受此屈辱。

她可是永平侯的女兒啊,他們算什麼,不過就是鄉下舉人土包子。

以前在京城時,多少進士官員,達官貴人,見到她們都恭敬有加。

他們算個屁!

「別哭了,別哭了。」於氏溫柔地輕哄,「出了什麼事,跟娘親說,晴晴不哭啊。」

在母親輕柔的哄聲中,於晴的情緒逐漸平靜,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出來。

於氏有些疑惑,「只請了黃家一個嗎?」

於晴微怔,「阿元沒說。」

聞言,於氏笑了,「陳家不可能只請黃家一個外人的,這樣太明顯,還不如直接定下,肯定還有其他小娘子。」於氏聲音溫柔,說話有條不紊,令人信服,「而且過了這麼多日,陳家仍舊沒有消息,這說明,她們心有顧慮,未必一定看得上黃家。」

說到這,於氏搖了搖頭,無奈地點了點於晴的額頭,「你呀,亂吃醋,若是搞錯了對象,這一場豈不是白哭了。」

於晴被母親說得一愣一愣的,而後委屈道:「娘親是沒見到黃鶯,她生得可好看了,陳公子說不得就動了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陳家這種書香門第,單單動心是沒用的。」於氏語氣頗冷,「說不得,陳家老爺夫人,還會覺得黃娘子輕浮,勾、引他家公子。」

「嗯?」於晴被說懵了。

於氏搖搖頭,歎息,「你還小,不懂父母對兒女的心思。」為人父母,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最好,冷不丁跳出一個人,勾了兒子的心思,這還不是狐狸精嗎?

陳家那般人家,娶婦肯定端莊為要。

頓了頓,於氏接著道:「若是黃娘子真的很好,陳家大夫人即便真的相中了她,陳老爺那邊也過不去。」

這些讀書人,最是迂腐清高,何況黃家還不及陳家。陳家又沒有求到黃家的事,何必自降身段,娶商家女呢,又不是找不到媳婦。

於晴聽得雲裡霧裡的,根本不明白母親在說什麼,唯一肯定的就是,陳蔡和黃鶯根本沒事。

她完全是誤會了,這一場算是白哭了。

「嗚嗚。」她好傷心,哭得眼睛這麼痛,竟然是白傷心一場。

哼,都怪劉元,無緣無故提什麼黃鶯林氏的。

於氏不像於晴那般單純,她心思深,性機敏。若不是有兩分手段,豈能勾住永平侯那麼長時間,又順順利利生下他唯一的子嗣。

於氏想得要更深一些,劉元那話看似無意,實則心思惡毒。若她真是天真爽朗,不拘小節之人,於氏根本不會想太多。

但是和劉元接觸時間久了,於氏清楚的知道,劉元面上和善,看似大方爽朗,實則心思細膩,行事謹慎。

永年縣這麼多小娘子,各種出身,不同性格,就沒有她不交好的,也沒有一個說她不好的。

這樣一個八面玲瓏,百伶百俐的小娘子,怎麼可能會這般粗心,在晴晴面前說錯話。

於晴性格天真,心思淺,心思都擺在臉上,她對陳蔡有意,劉元肯定知道。

可她為何這麼做,為何想要挑起晴晴對黃娘子的不滿?

於氏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呵呵,果真是俊秀少年,人人爭搶啊!

劉大人那人,最是溜須拍馬,知她對陳蔡有意,肯定不會搶這門親事。

劉元若是相中陳蔡,從父母這邊無從下手,那就只有鏟除對手了。

只要於晴和黃鶯鬧起來,到時事大,兩人肯定都進不了陳家的門。而且陳家也會盡快定下親事,若她再表現好點,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劉大人雖然不會主動和她爭,但是送上門的便宜,是不會不要的。

想到這,於氏歎了口氣,這劉娘子小小年紀,心思竟然這般深,而且還不露痕跡。

看來,是不能再讓晴兒和她在一塊了,說不定哪天就被她利用了。

白日裡鬧了一天,晚上自家人又聚在一塊給老太太祝壽,黃鶯難得多喝了幾杯。本以為果酒度數低,沒什麼勁,但是五六杯下肚,臉就紅了起來,艷艷的,像是雪地裡的紅梅。

鬧了一天,老太太早就乏了,早早就把眾人趕走,說是頭沉得很,想早點睡。

大家都很累,聞言,就都退了出去。

黃鶯姐妹幾個結伴一塊往園子走,黃豆趁著是老太太壽辰,白氏不好嚴管,喝得酒比黃鶯還多。

此時像個小醉漢般,咋咋呼呼,還要唱曲子,被綠珠和嬤嬤半扶半抱給帶走了。黃鸝黃雀也早早地回去了院子,路上只剩黃鶯和綠意。

此刻,黃鶯只覺身輕頭重,腳下能飛,直想把腦袋割下,羽化登仙。

走了幾步,綠意突然停住腳步,低低喚了聲主子,就低頭退下了。

黃鶯猛然落入一個溫和柔軟的懷抱,還以為墜到雲彩裡,直接大叫:「嗨,雲彩是冰塊啊,怎麼會這般軟,難道是霧霾?」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沈璋皺眉,將懷裡不老實的人兒抱緊。足尖輕點,飛身而起,向靜心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