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幹什麼?」微顫的聲線。
這聲音我是認得的,男人的聲音說得上甜美的,在我認識的人裡面只有一個。
蘭倌站在石室的門口,雙手扶著門框,微微依著,臉色白得有點不自然。
他素來溫柔嫵媚,這姿勢更顯得嬌弱如女子,好的旦角很多這樣,女人扮多了,已經不知道怎麼做一個男人了。蘭倌曾經是紅遍大江南北的名旦,時至今日,雖然他已經改行做一個老鴇,大家還是習慣叫他蘭老板。
「幹什麼?」原慶雲發出冷酷的嘲笑,一邊把我放開,「你會不知道這是幹什麼?」
被扭轉的鏈條因為驟然鬆開的反作用力在空中旋轉,連帶我的身體也隨之轉了半圈,有點暈眩,仿佛間看見蘭倌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樓裡那邊怎樣了?」原慶雲若無其事的整理他的下裳。
「我依你說的放了火,這會兒燒得差不多了……紜,你這麼做不行的,咱們在留芳樓下了這麼大功夫,主上要生氣的……」
「閉嘴!」原慶雲冷斥了一聲,「那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我只要能報仇就好,他要不舒坦就找人來殺我好了!」
「紜……」蘭倌無力地喚。
「你沒被人盯上吧?手腳有沒有做乾淨點?」
蘭倌搖頭,「我趁亂作一團時出來,途中換過三次馬車。」
原慶雲哼了一聲說,「須千萬小心,這姓張的手下好些都不是吃素的,姚錦梓那小子我從小知道,悶聲不響,其實精得跟狐狸一樣。」
「放心,紜。」蘭倌輕聲安慰他,「這裡隱蔽得很,誰也找不到。」
原慶雲又哼了一聲,說:「你出去吧。」
蘭倌看看他又看看我,猶豫不決,欲走又止步,終於咬著唇兒開口低聲哀求:「紜,你一刀殺了他吧?」
原慶雲沒有就答話,他徐徐側身,要笑不笑地望著蘭倌。「嗯?」他說。
「殺人不過頭點地。紜,我知道你和他不共戴天,殺了他也就完了,何必給他這麼些零碎苦頭吃?」
「蘭兒,」原慶雲那種危險的拖長調子的輕柔聲音又出來了,很像情人的耳語,卻每每說些致命的言辭。「你是吃醋麼?」
蘭倌蒼白的臉泛起一抹輕紅,「紜。」
又正色說,「今天的事太大,總得寫封信通知主上,再說來日方長,紜你又何必急於一時?」
原慶雲側頭想了想,笑了起來,「說的也是,好菜不能一下子吃膩了,倒了胃口。」
我被原慶雲從鐵鏈上解下來,拖到一個木頭籠子旁邊。我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力氣自己站住了,只好讓他拖,鞭傷被壓迫到,鑽心的疼,我咬牙忍住。
籠子不大,開口更小,原慶雲先把我的下半身塞進去,留著上半身還在籠子外頭,我自知掙扎無用,乖乖任他擺布,反正能逃過這次不被他強奸已經很讓我欣慰了。
他突然低頭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雖然不大重,還是挺痛,又來得突然,我吃驚之余小聲驚叫了一聲,抬頭看見他美麗的臉近在咫尺,眼睛中又開始燃燒那種熾熱的火焰,薄薄的嘴唇帶著情欲的味道,不禁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他。
原慶雲輕笑了一聲,捏住我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細細端詳,手沒有方才重,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我脖子上細膩的肌膚。「張大人,」他在我耳邊低低說,「今夜要委屈你孤枕寒褰了,明天我一定好好陪你。」
我身上一陣惡寒,幾乎哆嗦了一下,勉強別過眼不去看他。原慶雲大笑起來,手裡毫不溫柔的把我整個塞進去,把籠子的門鎖好。
原慶雲和蘭倌相攜走出去,燈也被熄了,我一個人被留在黑暗裡。
所有的鞭傷好像有生命的什麼生物,附在我身上啃噬我,持續的痛苦和灼燒感,隨著每一次脈搏心跳血液跳動一突一突的疼痛。我的肚子也漸漸餓起來,其實今天什麼都沒吃,早上沒來得及吃早飯,下朝就去了宮裡。嘴唇乾渴得好像裂開了,身上不著寸縷,寒冷地氣的侵襲使我的身體漸漸麻木。
可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所有這些痛苦不適都變得微不足道,我的意識開始集中在一個方面:這籠子很小,我在裡面既不能把腿伸直也不能坐下,只能保持半蹲半坐。這樣的姿勢維持半個時辰以上簡直就是酷刑中的酷刑,每一秒都好像一個世紀一樣難熬,我要用盡所有的精力才能使自己的心態平靜,漠視痛苦。
原慶雲真的太狠了。
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腿剁掉,我恨不得立刻就死去,我希望當初飛機失事時就死透了多好,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受這等罪?我開始恨我的母親把我生到這世上……
空洞的黑暗裡開始回響我輕輕啜泣的聲音。
錦梓這時在做什麼呢?是不是發了瘋一般在找我?我開始後悔自己自我保護過度的姿態,如果早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生死不能自主的時候,當初還糾纏那些細枝末節做什麼?害得兩個人心裡不痛快。還不如「得一朝快活,一朝便宜」呢。
這樣的煎熬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我已經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這時我聽到細細的腳步聲。
來人在我的籠子前頭停下,小小的火折子細微的光芒映著蘭倌娟秀的臉。他打開籠子的門,把我拖抱出來,此刻我才意識到蘭倌是個男人,可以不費力的把我抱起來。
出來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從沒有感激一個人像現在對蘭倌這樣。
我的腿已經不能自己伸直,又酸又麻又痛,好像不是自己的,蘭倌輕輕一拉,我就痛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他還是沒鬆手,輕輕拉直了擱到他膝蓋上,慢慢揉捏,直到我的血液又恢復循環。
「蘭倌,你來殺我麼?」我輕輕問他。
他搖搖頭,「我原也想過,殺了你是對你最好的,不過畢竟下不了手。」
「那就放了我吧?」我哀求他。
蘭倌搖搖頭:「我不能叫紜這麼久的心血都白費了。」
他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股藥味,他用指尖挑起藥膏給我抹,又溫柔又細致。
「……其實,紜不是壞人,他心很軟,你……別太恨他。要不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都懷疑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張大人,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害了他全家呢……」
「我這樣的人?」我失聲笑出來,「蘭倌,你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
「你是好人。」蘭倌肯定地說,「我見過的男人多了,好人壞人我分辨得出來。……紜……他也不壞的。」
…….
如果我的善良程度只是和原慶雲一樣,我可以肯定自己決不是好人。還有,蘭倌絕對分辨不出好人壞人。
「蘭倌,你是喜歡他麼?」我問。
蘭倌在暗淡的光線下的白皙面孔紅了一紅,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一閃而逝。
「我們這些下賤人,」蘭倌垂下頭說,「生來不過是伺候人的。臉要生得好些,就愈加命苦。我十五歲出師,一邊唱戲一邊就要不時去給這些爺們取樂,也沒什麼人把我們當人看……我是一早就認得紜,那時他還只算是個孩子,那麼漂亮尊貴的人,卻和旁人不同……他從來待我都是極好的……我這樣身份,不配說什麼喜不喜歡。不過只要紜高興,叫我死都行。」
我看著他不言語。叫我說什麼呢?難道說愛是不分尊卑的?那也得當事人自己認可才行,只怕原慶雲就不這麼認為。
再說,我現在這等處境,哪裡還能去替我的仇人當心理醫生和戀愛顧問?
蘭倌細心地把我所有的傷處都上好藥,有的位置比較尷尬,害得我很是不好意思。
「你這身子可真美……」蘭倌輕喟說,「生得漂亮的男孩子我見得多了,不曾見過美成這樣的,也難怪他……迷戀你……」
迷戀我?我驟然抬頭看著他。
蘭倌溫柔地捋了捋我散亂的發絲,把我抱在懷中,低聲說:「你別同他強了,他這人吃軟不吃硬的……你遷就他些,曲意承歡,他再恨你也下不了辣手……你如今既然武功被廢了,想逃出這裡便難如登天,為了少吃苦頭,只好這樣了……」
我瞠目看著蘭倌,他居然跟我這樣提議?
「紜心裡也很苦,——這些日子我都看在眼裡呢——,所以加倍對你狠毒……」
他抱起我要放回籠子裡,我現在看到這籠子就像兔子看到天敵,心都沉了下去,實在說得上害怕已極,顧不得體面,伸手抱緊蘭倌的脖子,哭著說:「別放我進去,求你了。」
蘭倌無奈的歎了口氣,柔聲說:「紜知道要生氣的,我倒無所謂,只是他會得更加折磨你……」
「他現在不會來的,沒天亮他不會來……讓我再在外頭待會兒吧……」我把頭埋在蘭倌懷裡,那種第一次見面時聞到的仿佛母親的溫暖肉體的馨香又籠罩了我,而且他懷中很溫暖。
「可是快天亮了呀。」蘭倌很無奈地說,手卻沒再把我往籠子裡塞,反而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安慰我。
「我不要……」 我竟然忍不住像小時候在母親懷中一樣撒嬌哭鬧,把蘭倌的脖子抱得更緊,把淚水都擦在他頸子上。
呵,我有多久沒對人撒過嬌了?刑求果然使我脆弱了。
蘭倌是那種很母性的男人,他忍不住也抱緊我,柔聲說:「乖,別怕。」然後抱了我很久。
以後我回想起這滑稽的一幕大概會慚愧不已,但是我暗暗決定,如果能逃出生天,今天欠蘭倌捨藥取暖的情分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報答。
「你們又是在幹什麼?」冷冷的聲音響起,我身上一涼,蘭倌已經一下把我推開,跳了起來。
原慶雲舉著燈,燈光下臉色越發鐵青。蘭倌有點手足無措的解釋:「不是的,紜,不像你想的那樣。」
原慶雲沒理會他,惡狠狠的盯著我,語氣輕蔑:「張大人,你還真是淫賤,一夜沒男人都受不了?不過我也真是佩服你,連蘭兒都被你勾搭上了!」
我冷笑一聲說:「你這麼齷齪的人自然看旁人也一樣齷齪。」
蘭倌還想分辨,被原慶雲大吼了一聲「滾」,臉色瞬間變得死白,眼睛裡淚珠子滾來滾去沒掉出來,掩面跑了出去。
原慶雲抓起我的頭發把我扯過來,二話不說又是兩個狠狠的耳光,我的唇角又流血了。不過這種程度我已經不在乎了,只暗自希望他不要打掉我的牙齒,古代可是沒有牙醫的。
「賤貨。」這家伙罵人的詞匯其實也挺貧乏。
我不理會他。
「這次怎麼罰你好呢?」他好像自言自語。
我想起這些古怪的刑具,不禁臉色一白。
「想起來了。」原慶雲突然微笑起來,他把蘭倌丟下的金瘡藥撿起來,又從懷中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我還是先閹了你好了,反正這東西你以後也用不上了。」
我駭異莫名的望著面前微笑的惡魔,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
瘋了!這家伙一定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