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這樣詭異的組合上路,往目的地走,我心中期盼越來越大,隱藏的不安惶恐越來越多,有時候竟至不敢去想,甚至希望不要到達比較好。我寧可像現在這樣被煎熬,也不敢面對萬一的結果。
如果,僅僅是如果……錦梓即便怎樣武功高強,機變無雙,終究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人再強大,在天災禍福面前也不過是脆弱不堪的存在,如果,如果我在這裡前行,錦梓其實還依然……留在那條河底的淤泥裡,我……會變成怎樣?
真的不敢想,只要稍微想一想,在這等三伏天,也連腳後跟都涼透了,會渾身哆嗦。
有時候又覺得要快馬加鞭,錦梓和紅鳳周紫竹他們說不定正在目的地等我們,心急如焚呢,我只要到了信陽,一進城門,正中央的大道上或是柳樹下就會看到那抱著劍靜靜在風中等候的少年,然後一切都好了。
天天這般患得患失,我的話越來越少,自己都覺得變得古怪了,錦楓原本就不大想跟我說話,而且大概也和我一樣擔心錦梓,所以也很沉默。
原慶雲雖然還比較喜歡說話,但是大部分的時間都被點了啞穴,也無用武之地。
我們近乎沉默地往西南而行,離陵陽一天天的近。
途中我也朝他逼供過,但原慶雲死活不肯說,無論我怎麼恫嚇他只笑吟吟看著我,有時候還調笑不羈,大約是看准我下不得手。我又不能真的弄點酷刑出來,最多只能問錦楓:「你哥哥沒教你什麼一點下去就萬蟻穿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奇門指法?」
結果錦楓很不屑地扭頭不理我。
結果原老兄就成了雞肋,放也不是,帶著純粹是包袱。也罷,大不了回頭送去刑部給我乾兒子交差用!
只是此刻帶著他真煩,他動彈不得,錦楓也不是很好指使,他肯帶原慶雲去解手什麼的已經很不錯了,所以餵飯之類的繁瑣工作都由我完成。
原慶雲異乎尋常的老實,也不想著逃跑,頗有點樂天知命的架勢,每天不管餵的是什麼豬食也吃得很香,心情愉快,這種人居然不會發胖倒也奇怪。
我有時誘惑他說:「你不想找邵青報仇嗎?只要告訴我那個主上是誰,我就放了你。要不等到送進刑部,少說也是個剮刑。」
原慶雲全然不懼,哈哈笑說:「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你想送我去刑部可不大容易!」
我說:「不讓你逃走有什麼難,廢了你的武功,挑斷足筋,不行剁了你的腿。」我本就心情不好,冷著臉,語氣說得格外森寒徹骨,不料那憊怠家伙只一徑兒沖我笑。
至於為什麼說吃的是豬食,那是因為我們離災區已越來越近,慢慢有錢也買不到什麼吃的了,饅頭已經絕跡,連紅薯都已是珍饈,錦楓是孩子,又是長身體的時候,找到食物我只好盡量省下來給他吃,我借口說這些粗劣東西難以入口,實則餓得頭暈眼花,結果有一次連原慶雲都看不下去,趁我給他餵吃的暫時解開啞穴的時候,他老兄歎氣說:「我的大少爺,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你還挑食?再這樣你也別想送我去京城了,你自己都挨不回去了!」
我也沒說什麼。
流民日漸多起來,個個餓得瘦骨嶙峋,滿面菜色,幸虧是夏天,一時還不至於受凍,但是疾疫發作的幾率卻大幅上升,路邊已漸漸可見餓死病死的屍體,大批的流民都目光呆滯,卻燃燒著一種類似饑餓的狼群的幽幽綠光。
我雖然有錢,現在卻沒地方買糧食,什麼也不能為他們做。
實際上我也已經快餓得半死了,腳步日漸虛浮,頭暈經常發作,甚至已經不怎麼覺得餓了。我現在包袱裡有兩個紅薯,是昨天無意間挖到的,一共四個,錦楓吃了一個,我吃了小半個,另外大半個給了原慶雲,虐待俘虜的事我終究是做不出的。現在這兩個我不能動,下次找到吃的不知什麼時候,前天吃的是麩子和一點點小米熬的稀粥,我花了五兩銀子才買到。
連錦楓也開始挨餓了,不過,好在信陽已經不遠了,到了城市裡自然會好的。
饑餓的人什麼都做得出來,雖然還沒有真的見識到易子而食的事情,但是今天已經是第三撥人想搶我的壁爐去殺了吃肉了。三十幾個餓得手腳發軟只剩骨頭的男人,又不會武功,自然片刻就擺平,但是看著被我們橫七豎八放倒一地的這些人,心情已經沉到谷底。
夜裡宿在樹林裡,這些樹的皮大半被扒了吃掉了,我把原慶雲縛在樹上,自己枕著手臂在地上睡,錦楓倚著另一棵樹,壁爐在啃著地上漏網之魚的草根,這兩天可憐它也瘦了不少,變得難看了。
我恍恍惚惚睡過去,半夜的時候,突然被極細微的聲音驚醒。這裡危險莫測,我不自覺就睡得很輕,極其警醒。
月光下原慶雲身邊多了個人,聲音是那人用小刀銼繩子的聲音,我起身弄響了身邊的枯枝,那兩人同時朝我看過來,果然是蘭倌。
他看到我,一時秀麗的臉上又是驚慌又是哀憐,眼中閃著水光,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嘴唇翕動,半天才說:「張,張大人……」
錦楓也驚醒了,警惕地貓著腰站到我身後。
說實話,雖然我的武功是完全的三腳貓,錦楓不過是小孩,我們這邊還是占絕對優勢的:原慶雲內傷未愈,動不得手;蘭倌就算會武也就是兩招花架子。
我伸手入懷摸那筒金光閃閃的暗器,但看著蘭倌驚惶的盈盈目光,就忍不住想起那天夜裡他抱我在懷裡好生安慰的前事,心一軟,手便放了下來。
蘭倌顯然跟著我們不止一天了,覺得今天是好機會才動手。可惜還是被發現了。
「蘭倌,告訴我你的主上是誰,你就可以帶他走了。」我用堅定溫柔,催眠般的語氣柔聲說。
「我,我……」蘭倌左右為難,幾乎掉下淚來。
「不用說。」原慶雲穴道不知何時已經解開了,他用力扯斷已經銼開了大半的繩索,扶著樹站了起來,有點吃力,卻朝我極燦爛地展顏而笑:「拜大人靈藥所賜,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呵呵,大不了勉力拼一拼,事後躺上幾個月。」
我心中暗惱自己起初太大方,面上卻冷冷道:「我那可不只是靈藥而已。」
原慶雲笑了起來,柔聲說:「嘖嘖,青蓮你可真不乖,總是騙人。」
我雖然餓得有氣無力,還是忍不住被他的語氣腔調刺激出一身雞皮疙瘩,目光游移,看看他又看看一臉期盼的蘭倌,終於說:「好罷,你們去吧。」
蘭倌臉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猶豫一下,低聲說:「謝謝你。」
我無力笑笑。
蘭倌扶著原慶雲轉身走,原慶雲突然停下來,問蘭倌:「你身上帶了乾糧沒有?」
蘭倌很訝異看著他,卻乖乖回答說:「有。」拿了個油紙包,遞給原慶雲。
原慶雲打開一看,便重新裹上,揚手扔給我,說:「別再挑食了,好歹吃點吧。」
原慶雲和蘭倌走得不見蹤影了我才打開油紙包,是三張細白面餅。
終於到了信陽。
這裡是離災區最近,沒有被波及到的城市。
果然,城外頭都是災民,黑壓壓一大片,有奄奄一息的老人,有目光呆滯,顴骨突出的婦女,有滿身灰塵,蹣跚學步,卻找不到爹媽的小孩,大多數人都安靜地呆呆等著,不時人群裡一兩聲尖銳嘶啞的哭聲傳出來,大概便是有親友死去,其狀之慘,比一路看來尤勝。
信陽也不是不讓進,是不讓窮人進,我交了一人三兩銀子,便同錦楓進去了,有城門邊的災民見我們有錢,圍上來懇求,一個少女哭著拉住我衣角,說:「老爺,我給你做丫頭,不要錢的,收下我吧!」還有一個男的,帶著個小孩,不停給我磕頭,把頭都磕破了,啞著嗓子叫:「老爺,您就把孩子帶進去吧!幹什麼都行,讓他活著就行啊!給我家留個香火啊!」聲音淒厲。
我胸口堵著石頭,直想流淚,但是我知道現在人數太多,我什麼也沒法做,只有進了城,才能設法救他們,所以勉強克制,狠心低頭不理他們,錦楓一直睜大眼睛看著,顯然很震驚眼前的景象。
進了城,信陽城門附近沒有柳樹,錦梓當然也沒有在大路中央等我,我心裡一沉,茫然若失。
找到旅館,我們洗了澡,換了衣服,吃了頓飯,信陽的物價已經漲到離譜的地步,這麼一頓簡陋至極的飯就花了我十四兩,大街上也極其蕭條。
我匆匆吃完飯,打算到城門外找個災民大致打聽一下水災和放賑的情況再去找信陽太守。
出了城門,我找了幾個人問,都問不清楚,只知道他們都是陵陽的,水發得很大,至少這一點郭正通沒有虛報。
至於郭正通的官聲,十個裡頭有五個不知他們的刺史是誰,剩下的各有各的說法,有的說他是很好的清官,有的說他治下的徭役服得太重。
至於放賑,都是聽都沒聽說過。
大部分人懶洋洋的,不怎麼高興回答我的問題,我重金買了一籃子饅頭帶出來的,但是一出城門就被搶光了。
我正要回去,突然迎面就看到來了四個人,甚是眼熟,定睛一看,是周紫竹,阿三,紅鳳和小綠,俱都衣發凌亂,狼狽得很,像是剛跟人動過手,阿三那頭騾子依舊神氣得很,但是另外兩匹馬卻很狼狽,不仔細看真看不出是我以前的四匹烏雲蓋雪裡大難不死的兩匹。
我欣喜若狂,想奔過去,但卻僵住:他們後頭沒有人了,沒有錦梓,也沒有小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