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夜來嬌客

我打開窗,外面出現的,卻是早該回回鶻的某位公主大人。

一雙剪水明眸望著我,半晌無語,一躍而進屋裡,她仍然穿一襲夜行緊身衣,但這回卻是深寶藍色的,錦緞刺繡,甚是華麗,耳上還戴了一對小指甲大的藍寶石,臉上似乎也施了脂粉,俏生生立定,艷光頓時照得一室黯然,燈焰也隨她明滅了下。

我不禁有些異樣,訝道:「公主殿下?您怎麼會在這裡?」

公主凝望我半晌,直到我被她看得已經開始不自在的時候,才嫣然一笑:「有點事,順便來看你。」

她站立之後就離我極近,雖然不比我矮多少,還是微微抬首看著我,燈光下杏腮膚白如脂,眼波也頗有點脈脈的含義,心下微驚,不覺退後一步,說:「公主滯留在中原甚是危險,為何不回國,若被官家發現,在下可保不得公主周全。」

公主一手按住腰間的劍,啟唇微笑:「要想復國,豈可沒有斷頭的覺悟?」

我心中一動:「公主前來到底為了什麼?」

她放開劍,思量了一番:「張……大人會出賣我麼?我來這裡是購一批軍糧的……」

「這裡鬧水患,餓殍遍野,哪裡買糧?……」我說了一半,突然恍悟,一股怒火直沖頭頂。

看著我看她的神色,公主點點頭。

這幫沒人性的畜牲!

為什麼災區會有糧可以暗中出售?

就算有糧也應該是在這裡囤積居奇。能夠多到要「外銷」的,自然是那批買爵納粟的糧食。想不到我辟的財源,還沒有實物到賬,倒有一伙禿鷲獵犬一早聞風而動,惦記上了。

「是盧良還是郭正通?」我沉下臉色,看著公主冷聲說。

公主搖搖頭,「還沒有做好生意,我不能說。就算做完生意,我也要保持信譽。」

我臉色自然不大好看。可是她也有她的立場。

公主觀望我片刻,終於走上前一步,柔聲說:「張……大人,中原如今是是非之地,就算大人才華過人,有些事情也已經挽回不了了,何必白費力氣?不如去我國吧?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不會委屈您的。」

認識這麼久,鮮少見這位有鐵血傾向的公主大人露出如此溫柔遲疑的表情,莫非……我又退了一步:這位古代鐵娘子對我……

不不,感情債這種東西,最是背不得。

何況我現在的身體和靈魂狀況,無論男女,於我都不大合適。錦梓是我已認定了的人,也顧不上許多了,腳踩兩條船實非我的特長……

突然又想到錦梓,我心裡好像有什麼刺痛了一下,一時這夜闌燈影,紅袖暗妝叫我有些難以忍受,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艷遇,可惜遇到了我,真正是明珠投暗了。

我微冷下臉色,淡淡說:「多謝公主好意,只是在下要辜負了。」

公主愣了一下,愕然說:「張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父已歿,族中以我為尊,別無尊長。只要張大人肯把才力用在助我復國上,國中人也不會因為你是外族而阻撓我二人。」

到底是少數民族的姑娘啊。如果是漢族的女子,是不會這樣直率的。

我搖搖頭,微微笑了笑。

她有些迷茫地望著我,一向剛毅的黑眼睛透出些迷茫,倒平添了些許稚氣,讓我想起林間朝霧裡跳躍的小鹿。

「噢,」她突然恍然,「你擔心我復國無期麼?不必擔心,姓邵的大軍走了之後,我國已差不多恢復了。從中原來打我國本就興師動眾而所得無幾,又不能把大軍一直駐下,只留一點駐軍,根本不難對付,何況底下你們自顧都不暇了……」露出很有把握的表情,又很誠懇的樣子。

我突然被這個天真的誠懇表情打動,心裡軟了一下,溫和地望著她,柔聲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誒?」她好像不太明白,抬頭看著我。

「有喜歡的人了,雖然現在不在……身邊……,但除了他誰都不可以。」

公主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我的話很難理解,我屏住息,等待看到一朵嬌艷的花從盛放到慘白的瞬間過程。

被自己喜歡的人告知這樣的訊息來拒絕,是很殘忍的一件事,但可以迅速地斬斷執念。我記得自己似乎也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那一刻好像整個世界都沒有了希望,我所有的輾轉揣摩,所有的忐忑顧盼,瞬間變成了徹底貶值的貨幣,上到天堂的移民申請被永久拒簽……對自己說:再也,再也,再也去不了了……

可是,事後卻可以最快的速度恢復,重新去過我的生活,尋找和承受我的幸福和無奈……現在想來,那冷酷拒絕我的,其實也是個溫柔的人。

只不過人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沒有傷害和被傷害。

我當時怎樣來著?用所有的意志力擠出的笑容,一直撐到回家才自己鎖在洗手間哭,依稀是個暑假,熾熱青澀的少女時代……

如果是現在,自然又不同,現在的我根本不會去對任何人主動告白,我早就沒有了那時的勇氣和熱情,也不會那麼容易受傷害。

既有勇氣和熱情,又成熟堅強的公主又會怎樣呢?

公主突然笑起來,笑得很燦爛:「張大人果然是有情有義,頂天立地,不圖富貴的男兒,不同世間薄情郎,這外邊的人,眼睛竟都瞎了。」

她點點頭說:「我果然不曾看錯。」

一副下定決心,百死不悔的樣子。

我愕然。

公主的表現和我預計的黯然神傷有很大不同。

人和人果然是不可一概而論的不同個體。

她與我不同。比我樂觀堅強有鬥志,「獲取」的概念比我重。

想要的東西得不到,這樣的事情,她還不習慣。

我也曾經不習慣,所以可以理解。

不過我卻因為她現在這樣的堅強和鬥志而有些悵然,於是不說話。

不知道是否刻意,公主變得輕快活潑了些,微側著頭說:「我送你的令牌還留著麼?」

我點點頭,從腰間摸出來給她看。她似乎很高興我貼身帶著,笑容都有些小女兒的嬌悄味道:「請你留好,有一天說不定能幫上大忙。」

我想了想,說:「在下以為,還是請公主收回吧,留在這裡,說不定才會惹上大麻煩。」

令牌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幫我,沒有令牌也會做,這東西留著似乎只能成為我異日獲罪,通敵叛國的證據。我不要上了武俠小說的惡當才好。

公主臉色一變,說:「這東西……很重要。」

我一時很有點為難。

看來除了對小孩和動物,對女人我也不是很有轍。

尤其是喜歡我的女人。

公主終於歎了口氣,說:「送出去的東西我絕不收回,天色不早,我要先走了。」

她說完就轉身往窗邊疾步走,似乎真的怕我還她,走到窗邊推開之後,突然回首一笑:「張……你還不曾問過我名字。」

我怔一下,頭皮發麻,這女孩子的閨名隨便問來作甚?尤其對方還貴為公主。也真是少數民族不忌諱這些吧?

我吸口氣,不動聲色,禮節性地拱手為禮:「不敢,請教……」

她嫣然一笑:「我的名字太長,你記不住,是天邊的彩霞的意思。我的漢文老師給我起過一個漢人名字,叫做若霞。」

「若霞公主。」我微微躬身。

她最後笑了笑,一縱身躍出窗外,融入茫茫夜色中。

些微仍有香氣繚繞,我恍恍惚惚站著,仍然充滿不真實感:夜探的美女啊,既美且貴,武俠小說經典橋斷,對象為什麼偏偏是我這樣的人?

想想還是不再多想,明天盧良就要來了,這件案子非同小可,是非忠奸,萬千性命,甚至朝廷大局,力量對比的此消彼長,都系於此小小一線,足夠我打迭起全副精力去應付了。

我躺在床上,強迫自己入睡,強迫自己不去想錦梓,屢屢失敗之後,我退而求其次,逼迫自己開始想現在的局勢,想梁王的用意和為人;想周紫竹可能的立場和反應,能幫我到什麼份上;設想可能出現的局面,先預先想好也許用得上的對策......

不知不覺間,天光微白,外頭開始有動靜,腳步聲,挪動桌椅,遠遠的咳嗽,仿佛偶爾也有人說話,甚至開始聞到不知名的食物的香氣,人間煙火氣逐漸回來,和黑夜如此不同,晨間有點寒意,我還不想起床,不自覺地裹緊了薄被,縮在被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