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中一張臉依然光潔如玉,黑發如雲,一雙鳳目不笑亦含情,陌生而又熟悉的臉,但跟我第一次所見已經似乎有了很大不同。沒有發現皺紋,我還是歎了口氣。
時光易逝,這五年,不過輕輕一晃,就這樣過去,五年前的事情,還清晰如昨日,賑災,打仗,被綁架……
這五年來,倒沒有什麼大事發生,我安安心心待在京城當著我的張學士,兢兢業業處理公事,殫心竭慮不讓自己過於鋒芒畢露,所以,起初我曾經充滿雄心壯志想要中和士庶的矛盾,改革科舉,防止土地過度兼並,所有這些,都沒有做到。
我只是努力維持著政制的還算清明,替小皇帝守著這個攤子,然後潛移默化告訴他國家有什麼問題,等著他來改變。這一點,已經耗盡了我絕大部分精力。
自古以來,臣子中的改革家都很少有好下場,不管是商鞅,還是賈誼,又或是王安石。我不想名垂千古,也不想做大忠臣,我只要對得起自己良心,順便也對得起自己就好。我死過一次,在這個世界,我想要好好過一輩子,幸福終老。
這些年最大的功勞,就是郭正通治水初見成效。
不過,五年間,沒有天災人禍,沒有太多貪官污吏,百姓的日子還是漸漸好起來,經濟日漸繁榮,人口也慢慢多了。
張青蓮本是個人人切齒的奸臣,似乎也很少有人記得了。倒像是個久遠的誤會。
有事情發生的時候,時間會覺得很慢,沒有事情發生,每天上朝,處理各種事情,回家和錦梓吃飯……時間就水一般流過,宛如微風吹過水面,不落一絲余痕。
我沒有什麼大變化,錦梓也是。高玉樞依然畏妻如虎;周紫竹和薛詠瑤出乎意料的恩愛,閨房唱和常流傳坊間;劉春溪納了兩房小妾,終於升到戶部尚書;老田嗜賭依舊;老朱的兒子前年娶了一房悍妻,被管得死死的,不過我看他也甘之如飴;賣狗肉的老宋殺狗的慘狀被我不慎看到,在我一再干涉,威逼利誘下,如今已經改成了羊肉宋。小綠今年參加了殿試,居然成績很好,排在一甲,真是名師出高徒。我給他安排了一個不錯的縣當縣令去了。十八九歲的縣令,還是我府裡出去的家奴,說起來倒也風光。
京城依舊熱鬧繁華,南市的小商販們多少年如一日鮮少更換面孔,午門的鍾聲響起的聲音也從來沒有變過,每天依舊是頂著頭上星斗坐著馬車或轎子去上朝,夏天在朝服下恨不得墊個冰袋,冬天即使捧了手爐,穿了大毛,還是直哆嗦……
壁爐已經老了,雖然還是比一般馬兒要快,終究比不上五年前的巔峰時期了,我想起來有時會很憂傷:不管如何,總有一天早上我醒來,會發現它已經沒有呼吸了吧。
它配了幾次種,有別的官員貴戚跟我借種的,也有我自己找來好的牝馬配的。我留了最好的一匹,如今正年富力強,可終究也比不上當年的壁爐。這匹馬現下錦梓騎著,除了壁爐,我現在不騎別的馬,以免傷害它的自尊。
變化最大的,是小皇帝。
從十歲的懵懂孩子變成今天的翩翩少年。十五歲的男孩,在這個時代已經被認為成年了,甚至已經有老臣開始關注皇帝大婚的人選問題了。
去年皇帝就已經親政。
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我很高興同意了,卻讓很多大臣憂慮惶恐了一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擔心自己地位不保。
小皇帝確實陸陸續續換了很多中下級官員,不過高級官員目前還沒有動的意思。
我跟小皇帝始終很親善,在我眼中,盡管他現在快有我高了,卻始終是當初那個在我懷裡顫抖,讓我抱著他的孩子。
荷花池的小荷又露出了尖尖角,桃花芳香初謝,空氣中流轉著一股甜香,令人慵懶欲眠。
涼榻又早早擺到了池邊,為了防止不長眼的粉蝶蜻蜓,張起了一層紗幔。
兩個使女在旁邊捧著茶盅手巾等物,我則和錦梓在榻上。
「錦梓,如果以後朝廷放春假就好了……」
「唔……」
「錦梓,你弟弟現在在哪呢?」
「曲家大船出海去南洋做生意,他跟去開開眼界……」
「什麼?航海去了?怎麼沒有告訴我?我也想去啊!」
「哦……」
錦梓漫不經心跟我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突然前邊有人來通傳:「高夫人來訪。」
「高夫人?哪個高夫人?」我一臉糊塗。
「回大人,是高大人的夫人。」
「高玉樞的老婆?她來幹嘛?」我更加摸不著頭腦。
「……看樣子似乎發生什麼事情了……」回報的人支支吾吾的。
難道是高玉樞鬼迷心竅,也非要討小老婆了?居然讓他老婆吵到了我這裡來,哼,決不能輕饒了這不長眼的老小子!
我整整衣冠,走去前廳。
到了前廳一看,我大吃一驚:難怪說出事了,他老婆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神色驚惶,涕淚橫流,旁邊被同樣哭哭啼啼的丫環攙扶著。看到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叫道:「大人,張大人,救救我家相公!」
「嫂夫人,快快請起。」我驚詫莫名,企圖把她虛扶起來,但她哭倒在地,不肯起來。我只好問旁邊的丫環:「你家老爺到底出什麼事了?」
丫環哭道:「皇上近侍來家裡拿人,說老爺犯事了!嗚嗚……」
高夫人一個勁沖我磕頭,哭道:「張大人,您聖眷最隆,只有您能救得了他了……他雖然無能,不爭氣,還求大人看在他對大人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救救他吧……」
我一時有些心慌意亂:小皇帝始終對我最是親近,我們總是站在一條陣線上,今天居然背著我拿下高玉樞,不但沒跟我商量,還背著我行事……雖然可能是大家都知道高玉樞是我的班底,小皇帝想讓我避嫌。但不論多大的事,至少也顧及我一下,事先給個風聲也好。
「可曾四處打聽消息,到底犯了什麼事?」我問高夫人。
高夫人抹著眼淚,抽噎著點頭:「能打聽的已是都打聽了,卻沒一個人知道風聲……」
我心中一寒:高玉樞素來注意自保,消息網安排得很精密,看來皇帝是有心瞞著所有人突然下手了。
我咬咬牙,「好,我這就進宮去。」
騎馬到了門口卻被趕來的錦梓攔住,他淡淡說:「皇上這是有心要避過你,只怕是起了殺心,你進宮對你對高玉樞全無好處。」
我苦笑:「錦梓,這點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但老高跟我那麼多年,我豈能不盡我所能?」
「高玉樞官聲不算好,皇上要抓他小辮子隨時都是抓得到的。只怕還是因為當年梁王那件事,皇家是容不下曾經的叛徒的。」
「若真如此,那更是我的責任。當年是我勸他回頭,現在卻保不住他……」我心中痛悔。早知如此,應該叫高玉樞及早歸田,可是我怎會想到有一天小皇帝會變成這樣。
不過,小皇帝和我親厚至此,也許能勸回來。
我懷著這種想法,還是執意要進宮。
錦梓不再多說,騎馬跟在我後頭。午後長街,許多人大概在午睡,有點靜悄悄的,聽得見我們疾雨般的馬蹄聲。
我進宮不必通傳,直接就可以進去,錦梓則在宮外等我。
小皇帝的寢宮我是很熟的,直奔而去,到了門口,看到的居然不是太監,而是皇帝的近衛長,這個人說來也是熟人,就是當初跟隨錦梓的焦誠。錦梓辭官後,將焦誠薦給了皇帝做貼身護衛。焦誠很忠誠,很快得到小皇帝信任,還做了近衛長。
焦誠對錦梓這個舊主倒是很有感情,但是對我卻一向有點偏見,見了我就黑著臉往門口一攔。
我也冷著臉給他看,一邊揚聲說:「臣張青蓮求見。」一揚下巴,示意他通傳,然後才跪下。
焦誠一副官腔,面無表情說:「請張大人稍等。」
便轉身進去了。
我跪在門口等著,第一次由內心覺得內宮的宮禁森嚴,這掛著明黃簾子,我幾乎每天都來,進去便能看到小皇帝的笑臉的屋子,突然顯出皇家可怖的森嚴氣象來。低低的門檻,素來舉步便能跨進去,竟好像隔著刀山火海,千山萬壑,將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所在。
焦誠出來時抱著一疊奏折和卷宗。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把那些遞給我,冷冷說:「陛下歇下了,著張大人回頭再見駕。這些東西皇上請張大人在這裡看完。」
卷宗被放在我面前,最上頭是一個地方官員的密折,參高玉樞兼並民莊的事情。其余的卷宗大多是些調查的結果,我跪得膝蓋酸麻,日近西斜才看完。
看完只能說:高玉樞的壞事做得也不少了。
他本來也不是什麼清官。
不過這些劣跡大多是以前做下,估計也有不少是我的前任張青蓮的關係。這五六年老高受我約束,也沒做什麼很不好的大事,充其量不過一些慣例性的受賄。
可惜,皇帝是不會聽我說這些的。
沒有皇帝能容忍這些被擺到明面上,大家暗箱歸暗箱,被逮出來只好自認倒霉。
還有,我也沒法跟小皇帝說追溯時效問題。
我愣愣跪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焦誠又被叫進去,出來時大聲說:「皇上口諭:高玉樞十惡不赦,朕定不能饒贖。」然後又語氣轉柔,「朕知道張愛卿心腸仁善,必來求情。朕對張愛卿素來愛重,不忍見張愛卿求情,故不忍相見。張愛卿已見到這些宗卷,請問朕若放過高玉樞,對不對得起清廉自守的眾官,國法和天下百姓?」
我啞然無語,默默磕頭,淚掉落在面前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