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的事情我終於是無能為力。即使懇求皇帝讓我去探視他一次也被拒絕了,皇帝只說了一句話:此時不看反倒好些。
高夫人四處活動,花了不少銀子,卻也沒能見到他一次。
小皇帝手段出乎意料的雷霆,三天之內,居然就賜死了。
得知消息的時候,我正是心力交瘁病倒了。病得倒不重,御醫給開了方子,彼時正在喝藥,一口藥便嗆著了,咳嗽得撕心裂肺。
錦梓過來在我背上拍撫,我伏在他懷中,揮手讓底下人退下,咳嗽出的眼淚不知不覺把錦梓的前襟濡濕。
錦梓皺眉看著我,欲言又止,臉上恢復了平日淡然。
我突然意識到錦梓這些年是不痛快的,雖然日子平靜恬淡幸福,卻不是他喜歡的生活,而這個我經營多年的府第,一瞬間與我也有了牢籠般的束縛感,讓我想掙脫了。
高玉樞的死讓很多人自危,但皇帝並沒有接下來的大行動,這個時候,劉春溪突然得了惡疾,臉上生了好大一片紅腫,根據這個時代的規矩,惡疾影響儀容,是要辭官回家的。於是劉春溪就辭官回家了。
我去送他,他倒是一貫的無所謂神情,餞行酒喝了一半,對我笑道:「大人,得放手時且放手,大人是達人,料是比下官明白,不需要下官提醒了罷。」
我心中一驚,其實我也是起了去意,可是這話由別人口中說出來,卻動人心魄。
「不知春溪有何教我?」
「不敢。大人,自古幼君親政,必是有一番腥風血雨的。不是幼君除了輔政大臣,就是反被控制廢黜。」
劉春溪素來謹慎,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倒叫我刮目相看。
「輔政大臣們也未必人人都有不臣之心,只不過做慣了主,正主子上來沖突必多。天家最容不得的便是所謂功高不賞的大臣。大人您和陛下雖說格外親厚,與別人不同,但一旦到了權力上頭,便是親父子兄弟,也多有自相殘殺。如今皇上對您還下不了手,但時間一長,積怨多了,也難說得很。
再者說,大人您和周大人不同,周大人是公認的君子,不黨不群。皇上怎樣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大人您,恕下官失言,盼著您出岔子的人卻是不少的。而且周大人威信雖高,手中實權卻不大,與大人您不同。還有,姚公子的職位雖然辭了,軍中威信還是很高,這裡頭隨便哪點,皇上也容不得。」
我聽得冷汗不知不覺流下,雖然我怎樣都想象不出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小皇帝會對我翻臉無情,可如今形勢已經比較明朗,由不得我心存幻想,這幾年下來,我也明白在朝中是容不得太天真的。
心中難受翻滾,我把手中酒一飲而盡,歎道:「春溪你所言甚是。我明白了。」
劉春溪辭官後,位置被一個皇帝新提拔的年輕官員替代,此人頗有才具,但年輕氣盛,對我尤其不買賬,皇帝對他十分袒護。我強忍著怒氣,退讓其鋒芒,一邊謀求退身之策,開始偷偷將田莊之類的變賣,換成易攜的黃金明珠之流。
但是卻並非人人都能忍住,朝中新舊兩派的矛盾激化到明面上。
一旬之後,算是我派的一個官員因為彈劾這個新的戶部尚書被下獄,我終於明白自己不能再等了。
錦梓的意思是一走了之,但我總覺得還有什麼應該交待。
那天晚上我進宮面聖,實話說,心中是有許多酸楚委屈憤懣的。
焦誠又擋在我面前的時候,遭到了我的喝斥:「滾開,你這奴才算什麼東西,也敢擋我!」
雖然知道此時的怒氣是不智的,當年阿嬌被禁長門,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是因為這樣的怒氣激怒了不容冒犯的天子。
可是我不怕,有錦梓在,我要全身而退,總是可以的。
錦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再困難的事情也不會讓我害怕。
焦誠的冰塊娃娃臉露出怒色,正要說什麼,裡面傳來小皇帝的聲音:「讓張大人進來。」聲音溫和,但堅決而坦然,很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焦誠憤然讓開了,我狠狠給了他一瞥。的
寢宮裡光線有點暗,小皇帝為了節約後宮開支,只准點一根蠟燭。
這孩子有出乎意料的自制力,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真的可以成為一代名君。
只是,他治世的輔佐者名單中,並不需要我。
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突然間,所有的憤怒和委屈消散無蹤,只剩下一點悵然。
這本是我所求,又有什麼可怨呢。的
我不知道自己到宮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了,我到底是要交待什麼,抑或是想讓皇帝給我個交待?
我茫然站在那裡,看著龍案後頭的小皇帝。那麼近那麼熟悉的人,卻又那麼遠。
旁邊看著我怒氣沖沖闖進來的太監宮女們,都一臉緊張看著我。
小皇帝緩緩沉聲說:「你們退下,張大人於我如師如父,你們緊張什麼!」
一應眾人應聲退下。
我還是怔怔望著小皇帝。
他真的長大了,黑亮長發下的面容雖然還是有幾分稚氣,面容已經有了堅毅輪廓,眼睛裡已經有了屬於男人的果敢。
小皇帝雖然不是像錦梓一樣的俊美少年,卻有著讓人無法逼視的燦爛光芒。
小皇帝走到我面前,我才想起要下跪,小皇帝伸手扶住我,微笑說:「張愛卿,像小時候一樣就好,不必拘禮了。」
這不是他的真心話。
我說:「臣不敢。」聲音裡的酸澀自己都能聽出來。
小皇帝站得離我很近,還是很溫柔說:「張愛卿來見朕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來麼?以前的小皇帝恨不得我天天住在宮中。
「皇上,」我怔仲很久才說,「臣想告老了。」
小皇帝的樣子一點都不詫異,仿佛盡在意料中,他沉思著說:「張愛卿,朕並不想讓你走。」
「你其實不用擔心,朕不是那等鳥盡弓藏的主兒,至少對你,張愛卿,朕對你自小親厚至此,你便有千般不是,哪怕謀逆,朕也不會殺你。」
小皇帝聲音很是懇切,我卻聽得一驚:謀逆?他對我防范已經至此了麼?
看出我的不安,小皇帝說:「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別人會有二心朕信,但是若說你有二心,朕死也不信。」
「皇上,」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懇懇切切地說,「皇上天縱英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皇上才具,遠非臣所能及。臣所知鄙陋,已經系數教給了皇上,皇上將來必能做到,但臣愚鈍怠惰,又有婦人之仁,留下來不足以輔佐皇上,反而礙事。請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上,允臣終老於江湖。」
小皇帝看著我不語,似在深思。
往日一幕幕在我腦中掠過:我抱著中毒的小皇帝;我帶他微服私訪;錦梓教他武功,我在旁邊看著;我們一起遇刺;小皇帝偷偷來看我;梁王那時候,我拼死護著小皇帝;小皇帝說要保護我;小皇帝偷偷跟我們出征;我們一起被綁架……
糾纏太深,如心頭一塊肉一般無法剜掉。
只不知道他可還記得。
孩子總是比較無情的一個。
我眼睛有點熱,不知道是不是淚水要出來了。
小皇帝突然開口:「張愛卿,你心裡怨朕麼?」
高玉樞死的時候,我心裡是怨的。我總是希望大家可以好好過下去,什麼慘事也不要發生。
連十五歲的小皇帝都明白這是多麼天真。
「皇上,」我脈脈看著他,「臣是明白您的。」
小皇帝動了感情,上來抓住我的手,一臉依依不捨,可是他已經明白應該讓我走。
其實他早就明白了,只不過可能還不忍這麼想而已。
「皇上,」我低聲殷殷說,「周大人是端正君子,值得皇上信重,朝中舊臣,皇上覺得可用便留著,不可用就打發回家,若無太大劣跡,還請皇上手下留情。」
小皇帝微笑了:「張愛卿,你還是這性格,最後還要替別人打算,怎會有人說你心狠手辣呢?」
我看著他,忍住心中最後一絲不捨,低聲道:「皇上,臣走了。皇上您……自己珍重……」
眼淚奪眶,我趕緊轉身要離開,小皇帝突然從後頭一把抱住我的腰,我僵住了。
小皇帝抱住我的腰,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但是最近兩年已經絕跡。
他長高了,嘴唇已經可以碰到我的脖子。
包裹住我的,已經不是孩童的氣息。
他似乎哭了,聲音嘶啞難辨:「張……愛卿……朕……朕……」
我一時心裡慌亂,便掙扎起來,但小皇帝勤於練武,一雙手臂竟像鐵鑄般難以掙脫,我促聲打斷他:「皇上,請放臣走……」
小皇帝臉伏到我背上,聲音模糊:「張愛卿,再讓朕抱一會……」
我安靜下來,輕拍他手背:「皇上,已是別時,莫再留戀。」聲音也哽咽了。
他平靜了片刻,終於放開我,低著頭說:「罷了,朕放你走……」
我沒再回頭,轉身走了出去,黑壓壓的禁宮,樓宇歌台被我一步步甩到了身後,我在這裡耗掉了六年時光,但是終於要告別這裡,告別京師,告別我的張學士府。
月光似乎也一點點明亮澄澈起來,幫助我驅散背後黑影龐大的威壓。
等到我看到等待的馬車,明澈的錦梓和他手裡始終溫暖的一盞燈籠,終於從宮殿的陰影裡邁出了最後一步,朝錦梓展開笑容。
廟堂風波盡,江湖潮正漲。
有了錦梓,天涯雖遠,盡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