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曲家豪富,名聲甚大,雖不為宦,姻親中多的是王公貴胄,士族大臣,比如說如今名重朝野的大學士周紫竹就是一表的至親。這幾年,還接了皇商的差事,更是日進斗金,說「珍珠如土金如鐵」也是毫不誇張。
曲家的繼承人曲白風是個瀟灑不羈的人,無心進學為官,只好四處游歷經商,他外豪內細,見多識廣,這十年來,倒也沒出過什麼岔子。
這一遭,曲白風從浙江運一批絲綢茶葉去大食,要走陝西關外,途經西域的絲綢之路,一路商隊要走一年,這條路既遠且險,雖說是幾百人的大商隊,運貨量也比不上一艘巨船,只不過船兒行不遠,只到南洋,到不得大食這般遙遠的所在,所以曲家也沒有放棄。陸路艱辛,通常還是交給信得過的大伙計,老管家去做,富甲一方的東家鮮少親自去,曲白風這樣好游歷的,也不過第二次走。
先到京城,曲白風曾經救過當今皇帝,如今又是皇商的身份,到處都很是吃得開,關文路引根本不在話下。不過京中好友世交貴戚眾多,自然要備上豐厚禮品,多作盤衡。的1ff8a7b5dc
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表兄周紫竹是第一個要拜訪的,周學士一來自家也富貴,二來他本人清介,所以自不能送金銀珠玉之流的,曲白風給他的禮單是一幅前朝珍品的字畫,兩塊好墨,三斤上好的明前龍井,以及送他夫人薛氏的二十匹上用蘇繡。
周紫竹和他夫人甚是恩愛,至今不曾納妾,他夫人做姑娘時潑剌聞名京師,也是個英氣勃勃,勝過須眉的巾幗女豪,曲白風素來敬重得很。
周紫竹也對這表弟素來親厚,見到很高興,接到府裡住下,問長問短,談起舊事新交,竟似有說不完的話:
「這都三年不曾相見了罷,三年也不見你老啊,還是風流倜儻模樣。」
「哪裡,江湖風霜,比不得表兄養貴廟堂。」
「白風,去年添了個千金的是你家三房?如今膝下有幾個子女了?」
「正是。如今有兩兒三女。」
曲白風不欲多說,周紫竹的夫人薛氏只生了個女兒,又不許相公納妾,如今周紫竹已經三十七歲,卻只有一個八歲的獨生女兒。
周紫竹倒也沒什麼介意的模樣,說話間薛氏帶著女兒在一堆丫環婆子簇擁下過來了。曲白風雖說是男客,畢竟是至親,所以薛詠瑤也出來相見。
小姑娘生得粉妝玉琢,極似她母親,但眉眼卻像周紫竹,將來必也是不俗的美人胚子。曲白風見她腰間掛的一塊碧璽,上紅下綠,光澤透亮,依著天然顏色雕作荷花形狀,綠的做葉子,紅的雕成花,渾然天成,卻是見過的。
這是一個山西富商從他家珠寶店花了九千兩銀子的高價買走的,這塊碧璽原料是他家商隊從南洋帶回來的,家裡的老玉匠師傅花了兩個月才做好,品相極是不俗,本欲放在家中自己把玩,後來放到一處新開的玉石鋪子壓店,許多人問價都不肯賣,這個山西富商認得他父親,就賣給了他。
想不到輾轉卻到了表兄家。曲白風知道這些事不好說,微笑不語。
周紫竹見他看自己女兒的碧璽荷花,便道:「這是她滿月時張青蓮大人送的。」
曲白風恍然大悟:難怪定要買,原來是為了暗合張青蓮的名字。想是送給張青蓮的禮物。張青蓮又轉送給了自己這侄女兒當滿月禮。
「張大人這一走三四年,也沒有半分消息麼?」
周紫竹搖頭,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
曲白風想起當年張青蓮的言笑殷殷,姚錦梓的英姿勃勃,也不禁微微惘然。
薛詠瑤也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張大人走了,這幾年朝廷上表兄獨力支撐,想來十分勞累。」
周紫竹搖手示意他噤聲,「當今聖上年少有為,聖躬獨斷,我們為人臣子的,不過是皇上吩咐什麼,就去做而已,並沒有什麼勞累可言。」
曲白風知道自己失言,換了話題,敘了會家常,告辭出來。
回去的時候路過以前張青蓮的公爵府,依然是琉璃瓦,青磚牆,園中柳樹杏花都紛紛探出來,朱門緊鎖,卻沒什麼破敗景象,據說皇上不但沒有把這府收回轉賜他人,還令人依舊日常維護。所以朝野盛傳皇上還在等著張大人回心轉意,重新回來。
曲白風卻是感慨萬千,想起當年在酒樓初遇此人的情形,八九年快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己當初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不想時間竟飛逝得如此之快……
他下了馬車,繞著張府走了一圈,不料轉角卻撞到一個人,那人見了,卻十分客氣,朝他一個長揖。曲白風很是驚訝,定睛一看,只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後生,長得唇紅齒白,十分俊俏,穿著工部主事的六品官服,眉眼卻是陌生。
「這位大人,恕在下眼拙……」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所以富貴入曲白風也是對人很客氣。
那年輕官員露齒而笑。
「曲公子,不記得我了,我是張大人的書童小綠,以前您去見我們大人時我曾在旁服侍過。」
曲白風恍然,也隱隱有印象張青蓮身邊是一度有過這麼一個清秀乖巧的小書童,只不過他素來對下人並不留意,不料一個小小書童,如今也如此出息了,見他並不在意自己出身卑下,樣子也不像輕狂尖刻勢利之輩,便坦然笑道:「歲月催人老,不料你也這麼大了,還如此出息。」
小綠本姓李,如今大名叫做綠辰,微笑道:「我家大人一走數年,我時常懷念,總回來走走。」
曲白風見他不忘本,對他很有好感,再加上他官銜雖不高,工部總還是有和他家生意往來的時候,便盛情邀請他去吃飯,當下自有一番盤衡不提。
在京中逗留幾天,便帶著商隊西行,這一路風光便與京師大不同了,鄉村野店,風餐露宿,好在曲白風走慣了的,並不認為苦不堪言。
越往西行,人煙越是稀少,這一天,就走到了沙漠邊緣。
曲家商隊規模很大,穿越沙漠的經驗豐富,又有自己的武裝,有很多小股的旅客和小商隊請求和他們搭伴走。穿行沙漠,危險很多,人在這種情況下就十分渺小,同伴越多自然膽子越壯,通常只要看上去不像沙盜的內線,是不會有人拒絕的。
曲白風在監督伙計裝飲用水的時候,大伙計來報告說有人想跟他們一起走,曲白風不以為意,揮手讓他自己處理,那個搭伴的旅人卻從伙計身後繞出來,跟他見禮。
曲白風抬頭一看,卻愣了一下:眼前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的衣服,頭上戴著防沙的斗笠,眉目俊美異常,一雙眼睛不笑也含情,穿得雖不顯眼,卻煞是氣宇不凡。
曲白風這一愣,固然是因為這男子外貌實在不凡,但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要說容貌氣宇,當年張青蓮姚錦梓都說得上令人歎為觀止,絲毫不比眼前這人差,實是因他這一看之下,覺得有幾分眼熟,卻左思右想,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按理說這般出色人品,見了就很難忘,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男子笑道:「有勞公子了。」
曲白風也說些客套虛詞,但心中卻依舊納悶。
之後忙於各項准備,也就忽略了。
終於進入沙漠,此時是春天,正午卻已熱得如火如荼,汗都流不出來,早晚又冷得裹著被子還哆嗦。曲白風不是第一次經歷,並不以為意,他家老伙計們也是經慣的,有些第一次走的新手伙計卻有點受不了。
好在商隊規模大,路途熟悉,准備充分,不虞食水。
那個神秘男子曲白風留意了幾次,神色從容,似乎是對一切安之如素,看來對於沙漠也是老手了。
穿行了十多天,路算是走了一多半,經過了三處綠洲,沙漠漸漸有點向戈壁過渡,沙子不再那麼細,嶙峋怪石慢慢多起來。
領隊的老伙計神色開始警惕起來,曲白風一問,才知道此處正是沙盜出沒最多的所在,便吩咐大家小心戒備。
這次商隊除了帶了自家護院武師十人,還高價請了鎮威鏢局的副總鏢頭和一位高級鏢師,這兩位並不曾走過這條路,當下笑道:「曲公子和老掌櫃放心,這等地方,左右不過是些流匪,有我二人在,定能保得大家周全。」
那個副總鏢頭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身形彪悍,卻空著雙手,顯是練內家功夫的;鏢師年輕些,三十五六歲樣子,使一對金刀,拍著腰間金刀,豪氣道:「若要來了,須得問問我這一對寶刀!」
那個神秘旅客當時正站在曲白風身邊,旁人都沒留意到,曲白風卻見他嘴角微哂。
到了快入晚,果然有了動靜,忽聽鳴鏑呼哨聲,曲白風呼喝一聲:「大家保護貨物!」
曲家商隊訓練有素,伙計們大都身強體壯,久經陣仗,當下也不慌亂,有武器的撤出武器,沒有的也紛紛操起木棒等物,把商隊的馬車,駱駝圍在中間,鏢師和武師站到外圍,曲白風的身邊。
曲白風心裡也有點慌,但他也見過幾次危險時候,所以還能鎮定。
盜匪們騎著馬圍過來,曲白風數了一下,大約有六七十人,自己這邊雖然要多處三四倍,卻並不像對方慣於刀頭舔血。
商人以和為貴,一旦動起手來,必有損失,貨物不說,自己這邊的人倘有傷亡,撫恤金也是不小的開支,所以,能不動手一般都不想動手。
他剛想說幾句好話,送個兩三百兩銀子,身邊的鏢師就大喝一聲,手持金刀跳出來,大叫:「兔崽子,跟爺爺來比試比試。」
對方跑出來一個匪首,身材很是瘦弱,還有點佝僂,三十多歲,臉色蠟黃,手裡拿著一桿煙槍。
鏢師大笑:「就你這樣還趕出來做強盜!快回去養病去罷!」
那匪首笑嘻嘻道:「靈不靈,一試就知道。」
兩人戰在一處,曲白風心裡暗暗叫苦,這請的鏢師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草包:江湖上混,最怕遇到女人和這樣看著有些奇怪的人,只因他們看上去不大厲害,敢出來闖蕩,必有過人之處。
果然,一出手就看出來,這金刀鏢師看上去兩把金刀使得虎虎生威,卻怎也砍不到對方,而那煙鬼左閃右挪,看上去狼狽,實是游刃有余。
那鏢頭也看出手下不好,竟然招呼大家說:「大家並肩子上啊!咱們人多,不用怕他!」
曲家的人倒是訓練有素,都拿眼看著曲白風,等他令下,曲白風急得流汗。
這當口,那煙槍已是一下敲在金刀鏢師的頭上,那金刀鏢師兩眼一番,軟倒下去,盜匪們齊聲大笑。
眼看局面難以收拾,自己這邊凶多吉少。曲白風急得無可奈何。
誰料轉機突生,忽聽得一聲輕笑,聲音極輕,卻蓋過了這麼多盜匪的齊聲大笑。
強盜們都停下來,那煙槍面色凝重,眼睛四處搜尋:「是哪位高人?」
又是一聲笑,只見那搭伴的神秘男子從一輛馬車後徐徐走出,將防沙斗笠緩緩取下。
所有人都望著他。
斗笠一拿下來,玉面丹唇便含笑而露。
突然,盜匪中有一人驚呼:「原……原……」
大家竊竊私語起來,盜匪中一個紅臉膛的叫道:「什麼圓啊方的,裝神弄鬼,我來秤秤他斤兩!」
剛要跑出來,卻被那煙槍一巴掌打了回去。
煙槍恭恭敬敬道:「既然您老人家在此,不許我們伸手,我們就退下了。」
這英俊男子輕笑:「如此有勞了。」
煙槍一揮手,盜匪們就潮水般退走,片刻走了個乾乾淨淨,竟好似方才不過作夢一般。許多人都不由自主揉著眼睛。
那英俊男子走到躺在地上的金刀鏢師身邊,低頭看了一眼,腳尖輕踢了兩下,那鏢師就一骨碌爬了起來,看來只是被點了穴道,並無大礙。
曲白風上前向他道謝,這男子笑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曲白風道:「於先生是舉手之勞,於我等是生死大事。」
那男子大笑起來:「曲公子不必這般客氣,說起來也是舊人。七八年前,有一位故人被挾持曾得公子相助,我趕到得遲了,只遠遠見過公子一面。」
曲白風左思右想,突然靈機一動:「難道是……張……」
「正是他。」面前的英俊男子深黑的眼眸中露出溫柔懷念之色。
「此處已快出沙漠,多謝曲公子一路照拂,前途已無危險,在下就告辭了。」說著神秘一笑:「前邊是回鶻都城,說不定公子還能遇到故人。」
「啊?」曲白風又驚又喜,剛想再問,斯人已是飄然遠去。
前面的城市是西域一帶有名的大城。
回鶻人的王宮就在這座城市的中央,最近,回鶻女王喜得第三子,整個城市張燈結彩,
曲白風在這裡賣出一部分茶葉和絲綢,瓷器,買了一些當地土特產,進行了貨物更新,也賺了幾千兩銀子。
特意多盤衡了幾日,卻不曾見到所謂的故人。
曲白風幾百兩銀子把雇的兩個膿包鏢師打發了回去,那兩人自覺丟臉,也不敢多要,自己回去了。
如此,大部隊又一次出發。
西域的城市如同珍珠般撒落,或好或壞的路便是穿這些珍珠的鏈子,但是有的時候,鏈子會長得過分些。
很多時候,前進半個月都見不到一座城池。
出來之後八九天,還沒有見到一個城市,再往前走,便是終年積雪的雪山了,曲白風望著晶瑩剔透的山頂和冰川,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也仍是不禁心搖神蕩。
他們的去路有一段要從山腳過,雖然不高,路畢竟還是山路,很不好走,馬兒駱駝累得吭哧吭哧,大家叫苦連天。
有經驗的馬夫事先給牲畜們餵了幾天好料,曲白風給大家鼓勁,答應下個城市給每人一兩銀子買酒喝,大家歡欣鼓舞起來,路才顯得好走了些。
走到最高的地方,雖然連山腰都不及,卻也有點雲繞霧繚的氣氛,大家停下來歇會兒腳,吃點東西喝點水,情緒都很高昂。
曲白風正跟手下伙計聊天,突然山上下來兩人,這山那麼高,人煙罕至,突然有兩人下來,大家都噤了聲,望著他們倆。
前面一個衣裾飄飄,一身淺碧色長袍,後面的動作迅捷,深藍窄袖打扮,似是攙扶著前頭那人。
深藍衣服的扶著那人在不遠處石頭上坐下,自己朝他們走了過來。
那人漸漸走近,能看見臉面了,見到他的人都深吸一口氣:世上竟有這般英俊的人!
這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容貌如玉雕一般,劍眉星眸,墨發紅唇,臉上帶著冷淡的神氣,卻神采飛揚,顧盼生姿,似乎天生會發光一般,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吸在他身上。
前些天救命的神秘恩公美則美矣,卻不似此人風姿奪人。
男子走近道:「請問各位有無糧食飲水可以轉讓?我二人的食水在山上不慎丟失了。」聲音低沉,卻似玉珠相撞,說不出的好聽。
曲白風見到此人已經愣住了,此時才回過神來,驚喜大叫:「姚公子!我是曲白風啊!」
那男子此時才看到他,也不禁愣了一下,天涯偶遇故人,饒是他素來冷淡自持,也不禁眉間喜色微露。
「想不到在此相遇。」他又回頭朝石頭上的人招手。「翹楚,快來!」
曲白風本以為跟他在一起的是張青蓮,被他這麼一叫,心涼了半截,那人半跑過來,一看之下,曲白風喜得咧嘴而笑:不是張青蓮是誰!
此人還是八九年前的模樣,容貌姣好絕美,眉目溫柔,但多年位居高位,自有番雍容氣度,令人不敢小視。
張青蓮見到他,喜得叫出聲來:「白風,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
曲白風見他開懷大笑,毫無顧忌,心中感慨:想不到離開廟堂朝廷,這人能活得如此自在開懷。
兩人敘了好一番舊,從周紫竹到小綠,把認識的人的近況都說了一番,張青蓮才說出為什麼跑來這裡:原來是因為回鶻女王生了第三個兒子,請他二人去吃滿月酒,人家貴為王族,金銀珠玉不放在眼裡,所以張青蓮拽著姚錦梓到大雪山裡采雪蓮花當禮物。
說著他獻寶似的拿出來讓曲白風看,曲白風雖見多識廣,也從不曾見過:這花雪白晶瑩,大如碗口,芳香撲鼻,如白玉整雕,美麗不可方物。
張青蓮把玩著道:「這東西可害我們冒了不少險,只是沒想到這麼大,我們准備的器物不夠裝的,卻是煩人!」
曲白風想了想,道:「我卻有東西裝得。」
說著吩咐人從貴重貨物中找出極其精細的汝窯小瓷缸,比大碗略大,其薄如紙,扣之有金玉之聲,色調非紫非藍,勻薄異常,邊緣作蓮花瓣狀起伏,形色很是不俗,既可以當裝飾也能養兩條小魚,把雪蓮花放進去大小倒也得宜,襯得越發剔透,不同凡俗。
張青蓮識貨,笑道:「這東西只怕比玉雕的也便宜不了,生受你的,卻是不好意思。」
曲白風也笑:「這一路顛簸,帶著它不碰碎了也費神,還不如給你。」
張青蓮便大方收下:「既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相逢自是歡喜,可惜卻不同路,片刻之後,終究要別離。
曲白風給他二人裝了許多乾糧和水,他們便告辭了從曲白風的來路去回鶻王城,曲白風目送二人漸行漸小,終究不見,只留得冰川雪山,漫天雲霞。
山上有什麼禽類一聲長啼,聲音清脆,劃破寄空,曲白風揮手招呼大家繼續上路。
前路終還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