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三是太湖許多船家之一。
太湖魚蝦本不少,他們這些人也大多是以打魚為生,但太湖也是天下有名的美景,游客也不少,所以,他們也經常租船給游客游玩用。
除了賣魚,李老三上岸的時間並不多,他們這些人被附近城鎮的人輕蔑地叫做「船上人」,因為他們以船為家,在岸上並無房捨,住在船上,吃飯在船上,睡覺也在船上。
他們雖然不是法律劃定的賤民(富有的商人們可都是賤民),卻出乎意料地被普通平民們看不起,也許因為他們是無房無地,除了一條小船別無恆產的窮人,也許,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生活方式和別人不一樣。人們的一大愛好是在了解一種東西之前先鄙視它。
總之,很少有人願意和船上人家扯上關系,聯姻更是叫人看不起的一件事。
這一點,是李老三最近的一大心事。因他有個心肝寶貝女兒,名叫桂香,今年已是十六歲,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李老三捨不得把她嫁到別的船上人家吃苦,想在鎮上找個殷實人家,把女兒嫁了。
可是,委托了方圓幾十裡最有名的媒婆,卻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唯有一家布商,家底豐厚,兒子相貌才華俱佳,但是只肯讓他女兒當妾,李老三自然是捨不得的。
悻悻回到船上,李老三傻眼了:船上亂七八糟,仿佛劫後一般,箱籠倒得滿地都是,女兒蹤影不見,甲板上還有撕下來的一小幅藍布在風裡飄著,李老三認得是女兒新做的裙子上的。
女兒出事了!
李老三愣了半天的腦子裡泛上這個意識!
被人搶走了!
一瞬間,他仿佛瘋了一樣,拼命往岸上跑,逢人就抓著問:「你看到我女兒沒有!你看到我女兒沒有!」
大家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躲閃不及,偶爾也有忠厚的搖著頭說:「沒看到啊,你女兒是誰。」
誰也不知道他女兒的去向。
李老三在鎮上不知道跑了多久才累得挺住,終於在鬧市口號啕大哭起來。
許多人圍觀,竊竊私語。
李老三哭得撕心裂肺,完全注意不到別人在說什麼。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有人輕怕他的肩膀,他止了哭,淚眼朦朧,看到面前有一位三十歲左右,長得比他家桂香都漂亮的貴公子溫和地看著他,對他說:「李老三,你怎麼了?」
這個人李老三認得,還有他身後那個冷著臉,帶著劍,叫人害怕的英俊的年輕人。
去年,有一天傍晚,李老三魚打得差不多,又把船劃到蘆葦蕩裡去找野鴨子蛋,劃出來的時候突然發現一條沒見過的,怪模怪樣,上面掛著大得離譜的大帆的小船,船上有兩個俊美得叫人一見就忘不掉的男人,就是眼前這兩個。
當時,兩人手忙腳亂擺弄著槳,怪船打著轉,就是劃不向前,沒風帆也不動,倒是晃晃悠悠差點翻了。
李老三一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人,二來也沒見過這樣的船,奇怪他們在搞什麼名堂,就跟女兒好奇地躲在旁邊看著。
兩人擺弄了半天,船還是不受控制,眼前這個長相溫和的俊美公子就放下槳,歎了口氣說:「錦梓,真想不到你那麼聰明能幹的人居然不會劃船。」說著又失望地歎了口氣。
對面那個冷著臉,不好接近的似乎很怒,咬牙說:「是因為你這破船吧!號稱自己會造船,造船的師傅都直搖頭歎氣,說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樣造船的!」
「胡說,我這個實驗好了,造個大的,將來能征服太平洋,搶先發現新大陸,那種山野村夫哪裡知道我的偉大!」
兩人爭吵了半天,李老三泰半也聽不懂。冷淡的那個突然放棄了,不再理會另一個,反而朝自己的方向招手:「船家,出來。」
李老三父女吃了一驚:自己兩個躲得很小心,居然這人耳目這般靈便。
另外一個「咦」了一聲,顯然剛發現有人。
李老三硬著頭皮劃出去,那冷淡的英俊公子面無表情說:「載我們在湖上游覽一番罷。」
載游客游湖,這本來也是常有的,這兩人雖然古怪,也不像壞人,李老三唯唯諾諾答應了。
正待把船靠近,那個冷淡的公子挾著溫和的那個,輕輕一躍,便跳了過來。
溫和的那個被夾在臂彎裡,掙扎踢打,被放下來之後還對著那個沒人的小怪船慘叫:「我的船……」
冷淡的那個卻溫言說:「太湖美景,天下一絕,咱們還是好好游覽一番罷。」
又吩咐李老三去買了酒食,就在船上的小爐上熱酒,李老三又從今天打的魚裡面挑了好的,讓女兒做給兩人吃。
夕陽下頭,兩人在艙裡吃著酒,說著話,雖然沒有像許多秀才老爺那樣吟詩,卻也十分高興,那個溫和的公子顯然已經把他的怪船扔到了腦後。
兩人都這般美麗,嵌在美景之中,仿佛一幅畫,女兒桂香都看直了眼。
只是這兩人都是男的,神情舉止卻像情侶一般,李老三怎麼看怎麼別扭,後來才恍然大悟:那個溫和的公子一定是女扮男裝的,哪裡有男子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嫩滑的?
繞湖一圈,天就黑了,兩人上了岸,臨行賞了他二兩銀子,李老三父女高興了好幾天。
雖然時隔一年,因這兩人容貌過於出眾,出手又大方,李老三至今還記得。
當下哭哭啼啼,把女兒失蹤的始末說了一遍。
溫和的那個皺眉說:「既如此,你在這兒哭哭啼啼也於事無補,我們幫你找,走,回船上看看去。」
李老三領著兩人回到自己船上,兩人察看一番,又盤問他女兒最近有沒有和別的男子碰過面,尤其是達官貴人或是江湖人。
李老三仔細想了,說女兒沒有和人接觸過,只前兩天有個華麗的畫舫在湖上和他們的小船擦肩而過,船上有個官老爺打扮的人對著甲板上的桂香緊緊盯了好久。桂香含羞,啐了那人,跑到艙裡躲著去了。
兩人聽了這話,相互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溫和的那個就對李老三說:「你安心等著,我們去把你女兒找回來。」
兩人走了之後,李老三焦躁不安地等著,等到下半夜,突然船的前甲板微微往下一沉,李老三連忙提著燈跑出去,只見女兒被放在甲板上,那兩人站在那兒,連衣服都沒有亂,仿佛只是去朋友家赴宴回來。溫和的那個對他含笑說:「你女兒被下了藥,明天就醒了,不用擔心,她還沒到色狼手裡,不曾失貞。」
又掏出一錠金子給他:「對外頭只說女兒自己貪玩,跑到湖心洲上去了,要不壞了她名聲。這金子給她當嫁妝吧,找個靠得住的人。」
李老三含淚接過金子,哆哆嗦嗦要跪下,那兩人卻說了聲告辭,冷淡的攬著溫和的那個的腰,腳下輕輕一點,沖天而起,幾下起落,消失在蘆葦叢裡,只剩得微漾的水波,和驚起的一只鷗鷺。
李老三低頭在燈光下看著女兒微微歙合的鼻翼和甜美的睡容,喃喃說:「莫不是神仙?」
幾天後,傳說這附近州縣一個有名的貪官夜裡被人割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