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或許是個會讓人想寫信的季節。
這一陣子連續接到代筆的工作。
前來委託的多半是留言條、對方發生不幸時的問候信、找工作失敗的鼓勵信,以及為自己在酒後失態道歉的信,把很難當面說出口的話訴諸文字。
也有客人委託我寫一封平淡無奇的信。
「你可以為我寫很普通的信嗎?」
園田先生很委婉地說。
「我只想告訴她,我還活著。」
他平靜而穩重的說話聲,就像美麗山丘上吹過的一絲微風。
「要寫給誰?」
我也模仿園田先生小聲說話。
「我的青梅竹馬。雖然我們曾經私訂終身,但最後並沒有走上紅毯。後來,我娶了其他女人、生了孩子;聽說她最近也找到了另一半,在北國的城市過著幸福的生活。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吹皺一池春水。我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面,只是想告訴她,我身體很健康。」
既然這樣,你完全可以自己寫這封信。
雖然這句話已經到了嘴邊,但我並沒有說出口。他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雖然現在說這種話很難為情,但當時我真的很喜歡她。明明已決定和她共度餘生,可是……」
園田先生低下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小鳥剛才就在門外嘰嘰喳喳。看它走起路來搖著尾巴,不停拍打地面的樣子,猜想應該是鶺鴒。
最近的天空已經有了秋天的味道。山茶文具店也到了差不多該使用火爐的時候,否則太冷了。
園田先生雖然沒有表現出心慌意亂的樣子,但我在等待他心情恢復平靜的這段時間,去後方泡了紅茶。上午出門採買時,順便去長嶋屋買了大福回來,於是放在懷紙上,一起端了出來。
把紅茶倒進古色古香的紅茶杯後,山茶文具店裡瀰漫著陽光般的香氣。
「不嫌棄的話,請用茶。」
我把紅茶和大福端到他面前,祈禱這樣能讓他心情放鬆。希望他不討厭吃甜食。
我也喝著熱紅茶,吃著自己那份豆大福。包在外頭的麻糬還很蓬鬆柔軟。
普通的信。
委託我代筆的信,幾乎都是有什麼隱情,聽到客人委託要寫「普通的信」,反而有點緊張。
「要寫什麼內容呢?有沒有特別想要提的事?」
我一邊拂去嘴唇上沾到的白色粉末,一邊問園田先生。
「雖然我說隨便寫什麼都沒關係,聽起來有點像是在自暴自棄,但真的只要寫一些平淡無奇的內容就好。她很喜歡信。學生時代,我們曾經談過一段時間的遠距離戀愛,她幾乎每天都寫信給我,但我懶得動筆寫信,所以只要偶爾寫信給她,她就會樂不可支,然後回一封長長的信,告訴我她有多高興。有時候也會在信裡夾些壓花。但是,如果現在我自己寫信給她,會覺得有點對不起我太太……」
「我瞭解了。」
我點了點頭,園田先生繼續說道:
「而且,我希望是女人的筆跡。」
「女人的筆跡?」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忍不住反問。委託代筆的客人若是男性,寫字時通常也要比較男性化。園田先生補充道:
「我相信她現在一定很幸福,所以,我絶對不希望破壞她的幸福生活。如果她的先生看到用男性筆跡寫給她的私人信件,一定會很在意。尤其是自己不認識的人寫信給太太,心情必定會很複雜,如果因為這件事影響了他們的夫妻關係,不是很令人難過嗎?」
我深深點了點頭。
「幸好我的名字叫『熏』;園田熏,這是我的本名。
「所以,即使她的先生先看到信,如果是女人的字,再看到園田熏這個名字,就會以為是她以前的同學或女性朋友,也就不會產生不必要的懷疑。櫻當然馬上就會知道是我寫的信。對了,我要寄信的對象,她的名字叫『櫻』。」
「原來是這樣,你說得有道理。」
我不由得表示同意。
他並不是想和對方重修舊好,也不是要向對方告白,只是想寫一封很普通的信。園田先生喝著有些冷掉的紅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就像含苞待放的山茶。
「我也想了很多。」
他的笑容真的很溫柔。我相信收到園田先生這封普通書信的櫻女士也很幸福。
我為他倒第二杯紅茶時,聽他說了他們之間的回憶和園田先生的日常生活。
最後,請他留下了櫻女士目前的住址和姓名。
「她結婚之後,名字變成了『佐倉櫻』。」
園田先生看著自己留下的地址、姓名,笑著說道。我低頭一看,便條紙上寫著「佐倉櫻」,姓氏和名字的發音剛好一樣,都是「Sakura」。
住在北國小鎮的佐倉櫻女士。我不禁對她產生親切感,好像自己也認識她似的。
園田先生喝完杯中剩下的紅茶後,語帶遲疑地問:
「我可以把這個帶回去嗎?」
園田先生細長的手指指著懷紙上的栗子大福。
「我女兒最愛吃了。」
園田先生有自己的生活,那個世界裡並沒有櫻女士;而櫻女士也沒有選擇成為「園田櫻」的人生。
喜歡吃和果子的女兒,一定在等園田先生回家。
「請便,請便,我去拿保鮮膜過來。」
我起身準備走到後頭。
「這樣就可以了。」
園田先生已經攤開懷紙,把大福包了起來。
「費用呢?」
園田先生問。
「隨時都可以,改天你來這附近時,順便繞過來一下就行了。」
我送園田先生離開時回答道。
園田先生剛離開,就有兩三個讀小學的女生一起走進山茶文具店。最近經常看到這幾個女生。
其實園田先生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只要透過網絡,就有很多方法可以聯絡到櫻女士。有很多人用這種方式找到了斷絶音訊的初戀情人,甚至因此開始交往。
園田先生並沒有這麼做。我相信櫻女士應該也不樂見這種事。
這或許會是封充滿體貼的信,充滿為了避免雙方越線、為了自律,也為了不影響對方的體貼。
接下來的這幾天裡,我都和園田先生形影不離。
當然不是和真正的園田先生。
從園田先生的溫柔、用字遣詞,到他的面容和氣味,我希望能把他的一切傳遞給櫻女士。書信,就像是寄信人的分身。
園田先生說,他即將住院。他並沒有告訴我詳細的病名,也說是沒有生命危險的疾病—卻讓他這輩子活到現在,第一次認真思考死亡這件事,於是發現:原來自己還惦記著櫻女士。
園田先生直視著我的眼睛說,即使萬一不幸失去了生命,他也不希望自己有遺憾。
我猜想是因為他即將動手術,所以心情有點起伏。
園田先生露出靦腆的笑容。
我覺得他說的是實話。無論再小的手術,既然要打麻醉、要用手術刀剖開肚子,就很難保持平常心,也難免會想到最壞的情況。如果沒有這種契機,園田先生可能沒有機會寫信給櫻女士。
我在思考園田先生的事時,上代的事突然掠過腦海。
她在晚年也動了手術,但是,我並沒有陪伴在她身旁。
就我自己的情況來說,代客寫信時,一旦對信件的內容有了大致的概念,就會由決定用什麼筆開始,進入實際的作業程序。即使書寫的內容相同,用圓珠筆、鋼筆或毛筆來寫,也會有完全不同的印象。基本上,用鉛筆寫信很失禮,所以鉛筆不列入考慮。
猶豫再三,我決定用玻璃筆寫信給櫻女士。因為我覺得玻璃筆最能傳達園田先生那份純淨溫柔的心意,我希望讓這封信成為園田先生送給櫻女士的小禮物。
難得有機會從上代傳承給我的書信盒裡,拿出沉睡其中的玻璃筆。玻璃筆呢,是由一整根玻璃製造完成的。
原本以為玻璃筆是歐洲發明的筆記用品,沒想到最初是在日本誕生的。明治三十五年(一九〇二年),風鈴工匠佐佐木定次郎先生發明了玻璃筆,很快就流傳到法國和意大利,廣為流行。
筆尖的八根毛細溝槽吸附墨水後,就可以寫出文字。雖然不是常用的書寫工具,但在關鍵時刻使用,特別有感覺。而且上代擁有的是一支纖細華美的淺紅色玻璃筆,最適合用來寫信給櫻女士。
至於紙張,考慮到與玻璃筆之間的適合度,我決定搭配表面光滑的信紙。紙面會起毛的紙不適合玻璃筆,像和紙之類的紙當然就更不行了。因為玻璃筆的筆尖很硬,容易鈎到紙張表面的纖維。
最後,我挑選了比利時製造的奶油簾紋紙,這是歐洲皇室和名門貴族自古以來的御用紙品。抄紙時所使用的竹簾會在紙上留下細微的凹凸螺紋,宛如漣漪,在白色紙上留下微妙的陰影。用手觸摸時,可以感受到如同手抄紙般的溫度,溫暖而柔和,我認為最適合用來傳達園田先生的心意。
尺寸則選用和明信片一樣的大小。如果寫上好幾張信紙,會讓櫻女士感覺有壓力;但如果寄明信片,會讓第三者看到內容。我想園田先生的心意應該沒有那麼輕率。
於是,我決定採取折中的方式,把明信片大小的信紙裝在信封裡寄出去。如此一來,信的內容就不會被櫻女士以外的人看到,也不必擔心過度詮釋園田先生的心意。
墨水要用深棕色。在聽園田先生說話時,深棕色就浮現在腦海,揮之不去。
打開深棕色墨水瓶的蓋子,將玻璃筆的筆尖浸入,毛細槽立刻吸附了墨水。前一刻還像冰柱般的透明筆尖立刻被染成了枯葉色。我先在明信片大小的紙張其中一面,用平假名寫上收信人的名字「さくら樣(Sakura sama)」。
然後,暫時放下玻璃筆,耐心等待墨水變乾。
收件人到底要寫「佐倉樣」,還是「櫻樣」,或是更正式的「佐倉櫻樣」?我實際寫在紙上研究了很久。雖然「樣」是用來表示敬稱,漢字的「樣」當然是正確的寫法,但所有的字都是漢字,感覺很不協調,也可以把「樣」這個字寫成平假名的「さま(sama)」。
通常只有對自己的晚輩或是地位比自己低的人,才會使用平假名的「さま」,但如果過去曾有過親密往來,應該不至於失禮;相反地,也許這樣更顯親切。
我也實際把「佐倉さま」「櫻さま」「佐倉櫻さま」幾種寫法寫在紙上研究,但使用漢字的「樣」,似乎更能表達園田先生端正的態度;同時,我也想表達園田先生的溫柔體貼。考慮到整體的協調性,收件人的名字使用了平假名「さくら」。至於「さくら」到底是代表「佐倉」這個姓氏,還是「櫻」這個名字,可以由收信人櫻女士自由想像,也可以讓園田先生的心意更有彈性。
在「さくら樣」這幾個字完全乾透後,我輕輕把紙翻了過來。雖然已經構思好大致的內容,但我並沒有打草稿。我想臨場發揮;而且,寫上兩三張信紙未免太不解風情,所以我打算一口氣完成可以剛好美美地寫在一張紙上的文字量。我認為這樣更能表達園田先生的微妙心情。
調整呼吸後,我再度把玻璃筆的筆尖沉入深棕色墨水中,化身為園田先生,在為櫻女士的幸福祈禱的同時,寫下隻言片語。
尖鋭的筆尖低語著「嘎嘎」的獨特聲響,編織出深棕色的話語。
筆尖完全沒有卡到紙張表面的螺紋,宛如流暢地在朝陽下的冰面上溜冰。
我不時轉動玻璃筆,專心一致地寫著。使用玻璃筆時,不必用力也能順利書寫,所以字句很順利地出現在筆下。
寫完「草此」兩個字,深棕色的墨水有點乾了,所以我又蘸了一次墨,清楚地寫下園田先生的名字。
為了避免重要的信沾到水,特地使用具有防水功能的信封。山茶文具店的小倉庫裡有許多上代和我努力收集來的信紙和信封,我在其中找到了尺寸適宜的塗蠟信封。
信封的紙質強韌耐衝擊,裡面的信紙一定可以送到櫻女士手上。因為擔心會碰到雨水,所以我用黑色油性細頭馬克筆仔細寫下收件人的姓名和住址。至於郵票,如果是用黏膠黏貼的郵票,貼在有塗蠟加工的信封上可能會脫落,所以我仔細貼上了貼紙型郵票。
我挑了一張蘋果圖案的郵票。因為園田先生告訴我,他們過去兩小無猜時,曾住在以蘋果聞名的城市。
也許他們曾爬上蘋果樹嬉戲,也可能曾共享一顆蘋果。蘋果盛產的季節即將來臨,若是不瞭解他們關係的人,即使看了,也不會發現其中隱藏了特別的意義。
最後,我用指尖蘸了些蜂蜜塗在信封封口上黏合。為了避免黏不牢,上面再用貼紙加強;雖說是貼紙,但其實是我在國外流浪時一點一點收集來的外國郵票。
完成所有作業後,我用化妝棉擦拭了殘留在玻璃筆筆尖的墨水。因為無法將所有的墨水都拭去,於是再用自來水沖洗乾淨。
深棕色很快就被水沖走,筆尖再度恢復了宛如冰柱般的透明。玻璃筆很容易因為輕微的撞擊而破損,所以我用紗布手帕仔細包好後,再輕輕放回書信盒內。
中世紀時,曾將情書稱為「艷書」。園田先生寄給櫻女士的信算是艷書嗎?這封信乍看之下雖然只是普通的信,但字裡行間充滿了園田先生的心意。這一滴鮮紅,一定可以滲進櫻女士的心裡。
如果可以協助他人傳達這份淡淡的思念,我樂此不疲。
颱風好不容易離開了,下一個颱風又接踵而來。
這次的颱風直撲關東,為了安全起見,山茶文具店早上就貼了「臨時歇業」的通知。
不時颳起幾乎把人吹倒的強風,雨也越下越大。即使勉強開店,也不會有熱衷文具的客人特地冒著暴風雨跑來買文具。
雖然我這麼以為,但沒想到真的有客人上門。起初還因為風聲的關係,沒聽到敲門的聲音。
「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在嗎?」
在風短暫停止時,從外頭傳來女人的說話聲。當時我正在過去上代用來當成臥室的二樓和室裡整理壁櫥。我從窗戶探頭向外張望,發現一名渾身濕透的女子站在門口。
「有什麼事嗎?」
我在二樓大聲問道。
「拜託你!我想請你幫忙。」
那女子全神貫注地看著我說。
她的衣服、臉龐、頭髮,全身上下濕得像落湯雞。也許她不知道颱風來襲,跑來這裡觀光,正在找躲雨的地方。
我已經貼了「臨時歇業」的字條,竟然還來敲門,真傷腦筋,但既然已經和她說了話,就不好意思將她拒於門外。不如借一條毛巾給她,讓她待在店裡,等雨小之後再離開。
我下了樓梯,走去文具店,發現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玻璃門外。我用膠帶貼的那張臨時休息的紙被風不知道吹去哪裡了。這樣的話,有客人上門也無可厚非了。
一打開鎖、拉開玻璃門,大顆的雨滴便呼嘯著衝了進來。雖然還不瞭解狀況,但還是先請她進來再說。如果她繼續站在雨中,恐怕會感冒。
我正準備去後頭拿浴巾給她擦拭身體時,她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
「我把不該寄出的信丟進那個郵筒了。」
我轉頭看著她,她眼眶裡含著淚,繼續說道,
「我寄出去之後,才發現還是不應該寄這封信,但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我一直等郵差來收信,但可能因為颱風的關係,郵差沒有按時來收信……」
這名三十出頭的女子說到這裡,幾乎快哭出來了。她的身材很好,讓人很難不注意。而且因為淋了雨的關係,看起來格外性感。
「但是,那裡的郵筒……」
我平時儘可能避免把信投進那個郵筒。那是有點像傳統撲滿的紅色郵筒,外表雖然很可愛,但每天只有上午和下午來收兩次信而已,感覺很不可靠,所以除非是不重要的公務信件,否則我不會把信投進那個郵筒。尤其是受人委託的代筆信件,我都會特地去車站前的鎌倉郵局寄信。上代也曾叮嚀我,說這樣對方不但能比較早收到,而且也能確實收到。
那個女人頻頻回頭看向郵筒,然後看著自己的手錶。
「沒時間了,我要走了……」
她用淚眼露出求助的眼神說道。
「所以,可不可以拜託你?我知道我們素昧平生,我這樣拜託你很失禮,但可不可以請你幫我把誤投進郵筒的信拿回來?」
她一口氣說完,對著我懇求,好像隨時會在我的面前下跪。
不知道她投進郵筒的那封信裡是否寫了很丟臉的內容,不過我能夠理解發生這種情況時的心情。有時在吵架後,意氣用事地寫了分手信,一旦冷靜下來、心情平復後,便覺得還是不想分手。或者雖然是工作上的信,但後來才發現忘了寫重要的事,嚇得臉色發白。總之,會有各種不同的情況造成這樣的結果。眼前這名女子的眼神很嚴肅。
不過,其實她不必這麼緊張。因為即使真的把信寄出,也可以通過正常渠道回收信件。這種事情雖然不會經常發生,但絶對有可能,所以郵局也不會那麼不近人情,不至於發生「一信寄出,駟馬難追」的情況。
以這次的情況來看,她寄的信可能還在郵筒裡。既然這樣,要收回這封信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好啊,反正這種天氣,我也閒著沒事。」
我儘可能慢條斯理地說,希望她能夠放心。老人家常說,雖然只是擦身而過,也是前世累積的緣分。而且,對她來說是人生的重大事件,對我卻只是舉手之勞。因為那個郵筒就在山茶文具店門口。
我從抽屜中拿出便條紙和筆給她,請她寫下名字和聯絡方式。同時也問了她想拿回來的那封信的寄件人和收件人姓名;為了保險起見,還問了信封的特徵。
寫完之後,她似乎稍微鬆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爸爸病危,所以叫我馬上回家。我如果不趕去搭傍晚的班機就來不及了。」
班機是否會受到颱風的影響,無法正常起飛?這個想法掠過心頭,但我沒有說出口,而是看著她的眼睛,明確地告訴她:
「你放心吧,信一定可以拿回來。」
剛才她在便條紙上留的姓名是「楠帆子」。乍看之下,還以為不是日本人的名字,「楠」這個字的發音是「Kusunoki」嗎?總之,她面對必須分秒必爭的緊急狀況,不能繼續在這裡逗留,於是我催她趕快離開。她再度衝進暴風雨裡,一路奔跑著,濺起無數水花。
我一直坐在二樓窗邊看著窗外,以免錯過來收信的郵差。
雨好像發狂似的越下越大,就連平時很少搖晃的山茶樹枝,也像彈簧般東倒西歪,發出咻咻咻的聲音。遇上這麼大的颱風,芭芭拉夫人剛好不在家,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她和男朋友正在歐洲旅行。
傍晚的時候,雨終於停了。打開窗戶,眼前是一片從來沒有見過的傍晚天空,粉紅色和黑色形成的可怕漸層色,好像在預告世界到今天為止。
冰冷空氣籠罩周圍,天空雖然可怕,卻又很美。
這時,一輛紅色機車迎面駛來。
我奔下樓梯,直接衝出門外,以參加運動會短跑的速度衝向郵筒。
在奔跑的同時,大聲叫住了郵差。
「請等一下!」
我用力喘著氣,總算向郵差說明了情況。我怕節外生枝,便說那封信是自己寫、自己寄的。
幸好郵差很通情達理,而且郵筒內只有帆子小姐的那封信,所以馬上就還給我了。
我接過那封信,收件人是男性的名字。不知道是否在寄信時被雨滴到了,信封上用水性圓珠筆寫的字,有些地方洇開了。
帆子小姐知道我是代筆人,所以才會衝進山茶文具店嗎?還是她並不知道這件事,只是剛好這家文具店也同時做和書信有關的生意?
她寫在信封背面的寄件人地址是在逗子。既然她住在逗子,為什麼在這種颱風天特地跑來鎌倉寄信?
雖然有太多疑問,但她無論如何都不想讓對方收到、不想讓對方看到的信,目前就在我的手上。我想趕快通知她這件事。
紅蜻蜓在雨後迎來黃昏的天空中飛舞,薄如玻璃的翅膀在夕陽下閃著光。
我將放在文塚前、被風吹倒的白色杯子撿了起來,仔細洗掉泥土和樹葉,裝滿乾淨的水,再放回原來的位置後,雙手合掌。
偶然一望,看到庭院角落紅色與白色的彼岸花竟相綻放。
颱風直撲鎌倉的五天後,芭芭拉夫人結束了漫長的海外旅行回家了。
「波波,我回來了。」
午後稍晚,芭芭拉夫人走進山茶文具店。
「我剛回到家。」
「歡迎回家!」
好久沒有聽到芭芭拉夫人的聲音,我忍不住開心到想當場跳起來。
「旅行愉快嗎?」
芭芭拉夫人白皙的皮膚似乎有點曬黑了。
「太棒了,我們從巴黎一直到摩洛哥哦。那裡真的太美了,讓人忍不住想直接住下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光是看芭芭拉夫人的表情,就知道是一趟很棒的旅行。
「波波,給你,這是伴手禮。」
她把一隻裝在樸素紙袋裏、像是瓶子的東西交給我。
「這是摩洛哥的堅果油和玫瑰水。聽說摩洛哥堅果油拌沙拉很好吃,玫瑰水可以搽在臉上。」
「太開心了。」
我的化妝水剛好快用完了。
「聽說摩洛哥堅果油使用的堅果,全世界只有摩洛哥才有,所以非常珍貴。」
我打開瓶蓋嗅聞味道,聞到了彷彿芝麻油般的芳香。
「聽說也可以直接搽在皮膚上。」
「謝謝你。」
我再度道謝,這時,帆子小姐突然走進店裡。
起初我並沒有認出是帆子小姐,但看到她豐滿的胸部,立刻想起是她。
「哎喲,胖蒂。」
芭芭拉夫人搶先一步,向她打了招呼。
胖蒂?是代表女性內褲的「panties」嗎?我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大問號,但被稱為「胖蒂」的帆子小姐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芭芭拉夫人和帆子小姐似乎是舊識。
「我在前面那所小學當老師,因為我叫帆子(Hanko),又是老師(teacher),所以大家一開始叫我『帆蒂』(Han-te),沒想到不知不覺變成了『胖蒂』(Pan-te),真是太丟臉了;不過我很喜歡烤麵包,所以被當成代表麵包的『胖』(pan),也就覺得沒關係。但不知道其中原因的人,聽了應該真的會嚇一跳。」
帆子小姐似乎從我的表情中察覺到什麼,一派輕鬆地向我說明。難怪她穿著運動服。我終於恍然大悟。從山茶文具店走到她任職的小學只要幾分鐘,難怪她認識芭芭拉夫人。
「之前真的太感謝了,你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她近乎誇張地深深地向我鞠了個躬。
「不不不,沒幫什麼……」
我反而誠惶誠恐起來。我當天就傳了短信到她留下的手機號碼,通知她信已經順利取回。
我從專門放置重要物品的上鎖抽屜裡拿出那封信,以防萬一,我還裝在專門放貴重物品的袋子裡,用黏膠封了起來。
「在這裡。」
我連同貴重物品袋交給帆子小姐。
站著說話太累了,我拿出兩張原本疊在一起的圓椅凳,請帆子小姐和芭芭拉夫人坐下。姑且不談信的事,我很關心帆子小姐父親的情況。
「所以,令尊……」
雖然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但還是開了口。
「我沒趕上為他送終。因為受到颱風影響,班機延誤了,但他臨終時很安詳。為他舉辦葬禮後,又留在老家陪了我媽一陣子,昨天才回來。啊,這是送你的禮物,謝謝你幫忙。」
帆子小姐從手上的紙袋裏拿出一包東西。
「是麵包嗎?」
店內已飄散著誘人的香味。
「每次心情有點沮喪時,我都會揉麵團激勵自己。因為烤麵包的時候,我就能變得專心投入。」
「胖蒂的麵包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麵包。」
始終默默聽著我們聊天的芭芭拉夫人突然開口。
「沒想到我在國外遊山玩水時,你受苦了。」
芭芭拉夫人的話中充滿對帆子小姐的關懷之意。
「但是……」
如果我能更早發現帆子小姐、自告奮勇代替她等郵差,也許她就可以提前搭機回老家。我為這件事感到後悔不已。
不知道帆子小姐是否察覺了我的想法。
「沒關係,既然沒住在一起,之前就多少做好了可能無法見到父母最後一面的心理準備。對我來說,那封信沒有寄到對方手上更重要。」
她感慨甚深地看著放在腿上的貴重物品袋說道。
「聽到我爸爸病危,我心慌意亂,很想讓他看到我穿婚紗的樣子,於是就寫信答應了一位其實我並不喜歡的對象的求婚。但是,當我回過神來,驚覺即使自己這麼做,我爸爸也不會高興。」
帆子小姐提到她的父親,眼中泛著淚光,但她並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我去拿我帶回來的點心。」
大家都陷入沉默時,芭芭拉夫人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讓氣氛變得這麼感傷。」
帆子小姐眨著眼睛,努力用開朗的聲音說。
「我去倒茶。帆子小姐,你喝紅茶要加糖和牛奶嗎?啊,你時間沒問題吧?」
我突然想到這件事,向帆子小姐確認。她也許還沒下班。
「我的課上完了,不必在意時間;而且你叫我胖蒂就好,學生也都這麼叫我。」
「那你也可以叫我波波,我的本名是鳩子。」
「以後請多關照。」
「彼此彼此。」
我在後面泡紅茶時,芭芭拉夫人拿著漂亮的盒子回來了。
「這是我在巴黎機場買的,機會難得,大家一起吃。」
「馬卡龍嗎?」
盒子裡排放著五彩繽紛的漂亮圓形點心。
「Ladurée的馬卡龍很好吃。」
聽著芭芭拉夫人悠然自得的說話聲,我拿著剛泡好的紅茶茶壺走出來,在茶杯裡倒了滿滿的茶。
「請挑選自己喜歡的吧。」
聽芭芭拉夫人這樣說,我挑了最右邊鮮黃色的馬卡龍。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口味,但清爽的柑橘系奶油內餡在嘴裡擴散。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吃到Ladurée的馬卡龍。
「吃幾個都不會膩。」
前一刻還眼淚汪汪的胖蒂也是,吃著淡茶色的馬卡龍,臉上露出開心的表情。芭芭拉夫人和淺淺的粉橘色馬卡龍很相配。
上代所寫的標語至今仍然貼在廚房的牆壁上。寫在月曆背面的標語貼了多年,原本白色的紙早已褪色,濺到的油漬也宛如流星般留在上頭。
雖然好幾次都想丟掉,但每次伸手要撕下,卻又忍不住猶豫起來,所以到現在還留在那裡。
上代留下的絶不是只有廢紙而已。
有一天,我在整理上代臥室的壁櫥時發現很多紙箱。隨手打開一看,裡面有很多以前的文具,幾乎都是未使用的庫存品,除了日本的商品以外,也有外國的文具。
木尺、美國產的膠帶切割器、金屬製三角板、罐裝糨糊、鉛筆刀、剪刀、標籤貼紙、修正液、削鉛筆器、夾子、便條本、筆記本、訂書機、簽字筆、螢光筆、色鉛筆、蠟筆、稿紙。當然,還有很多鉛筆。
雖然事到如今已無從得知,這些東西為什麼會放在那裡,但很多文具仍然可以使用;而且這種古色古香的設計,看起來反而很新鮮。
我仔細調查了每件商品的製造商和生產國,發現有些公司已經消失不見了,有些商品也已經停產,但是,幾乎所有的商品都是一流公司生產的。
既然挖出了這些寶物,當然沒有理由不拿出來賣。
我立刻整理了山茶文具店的貨架,騰出空間陳列這些商品。之前的商品排得很鬆散,即使增加了這些東西,也不會感覺很擁擠。新陳列的庫存都附上手寫卡片加以說明,舊打字機和地球儀這些無法出售的古董文具,就放在店裡當成裝飾。不知道是否因為陳列了這些舊文具的關係,山茶文具店稍微有了一點成熟的味道。
時間進入十月,我正為了防止蟲蛀、發霉,而把塑料布鋪在店門口曬舊筆記本時,背後突然有人對我說話。
「喂,喂。」
回頭一看,男爵站在我身後。雖然我不瞭解他的身份,但這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總是穿著和服在附近出沒。我從來沒和他說過話,卻經常看到他在咖啡店喝咖啡看報紙,頭上也一定戴著插了羽毛等裝飾的瀟灑帽子,這一帶的人都稱他為「男爵」。
「你幫我回信給這傢伙。」
男爵從和服袖子裡拿出信,粗魯地在我的面前甩著信說道。
「請問您要委託代筆嗎?」
為了怕自己誤會,我向他確認。
「不然找你幹嗎?」
他盛氣凌人,用不悅的語氣大聲說著。總之,我先從他手上接過那封信再說。
有時會有人上門委託為他們寫回信,假如對方是知心好友,即使暫時不回信也無妨。但如果收到恩師或長輩的信,而且對方的信寫得很正式,文筆又很好時,往往不知道該怎麼寫回信;若是平時很少寫信的人,更不知道該怎麼落筆。時間越久,就對遲遲無法回信一事產生罪惡感,最後只好找人代筆。
但是,男爵的情況似乎不太一樣。
「我死也不會借錢給這種貨色!不過我也不想招惹他,你想辦法幫我拒絶,事成後再付報酬,你覺得怎樣?」
他自顧自滔滔不絶地說著。男爵一口氣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後,沒把信帶走便轉身離開。
這個人還真是性急。委託代筆的客人上門時,我都會請對方喝杯飲料,但男爵甚至沒有踏進山茶文具店就離開了。
艷陽高照,我把筆記本留在門口,走進店裡,看了寫給男爵的那封信。內容的確是打算向他借錢,但信中有很多錯字和漏字,而且還拐彎抹角地以恩人的態度自居。
(我死也不會借錢給這種貨色!)
我不得不同意男爵斬釘截鐵所說的這句話。如果我收到同樣的信,也不會想借錢幫助對方。
晚上,我去本覺寺後方的福屋吃山形縣的鄉土料理,以轉換心情。那是一家只有吧檯的小店,無論什麼時候去,都擠滿了本地的顧客。雖然有點提心吊膽,很怕會遇到瞭解我不堪往事的熟人,幸好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遇到過。
我坐在靠裡頭的座位喝著冰清酒,點了蒟蒻球當下酒菜,最後再吃那家餐廳有名的小芋咖喱蕎麥麵當收尾時,回信的第一句話突然浮現在腦海。在步行回到家之前,幾乎已想好了所有內容,我很想趕快拿紙記錄下來,以免不小心忘了。
一回到家,立刻沖澡,泡很濃的綠茶醒酒,隨即坐在工作桌前。寫謝絶信時,寫信人的氣勢也很重要。有些信需要打草稿、多次修改,但有時候也會像這樣一氣呵成。
根據我對男爵的印象,我覺得比起毛筆,粗尖鋼筆更適合,於是這次選用了萬寶龍的鋼筆;墨色,使用漆黑色;信紙,則選用不久前才從壁櫥中「出土」的「滿壽屋」稿紙。
我沒有打草稿,直接在稿紙上寫了起來。
不愧是滿壽屋的稿紙,書寫的手感超順。
據說這是以各種墨水進行測試,再經過多次改良後研發出來的稿紙。
而且,和萬寶龍被稱為傑作的「大師傑作系列149」簡直就是絶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推出的這一款鋼筆筆桿很粗,最適合寫出灌注了力量的男性化筆跡。
文章完美地出現在四百字的稿紙中央。我在正文後空了一行,寫上日期,在下面寫了男爵的名字,下一行再寫上對方的名字,並在左下方寫了很小的「案下」以示敬意。雖然寫不寫都無妨,但為了表達男爵的氣魄,還是決定寫上去。最後的「哈哈」是張大嘴巴放聲大笑的意思。
考慮到和紙張之間的搭配,信封上的地址和收件人姓名不是用鋼筆,而是用毛筆寫的。此外,為了表達敬意,「樣」這個字也沒有用簡寫的。在收件人的姓名下方也寫了小上幾號的「案下」以示尊敬。憑著我對男爵的印象,用幾乎快超出信封的大字寫得很有氣勢。
信封上的郵票使用了金剛力士像的圖案,代表嚴正拒絶之意。雖然金剛力士像的郵票一張就要五百元,但為了表達男爵絶對不願借錢的堅強意志,花這點錢應該值得。如果貼一張印象柔和的郵票,對方搞不好會再度上門借錢。
和往常一樣,我沒有黏起信封,放在佛壇上的特等席一整晚。
隔天早晨,再度斟酌信的內容後,才黏起信封。糊好封口後,在上面蓋了刻有「吾唯知足」這句禪語的木版章,終於大功告成。
吾唯知足。
這句話勸人認清自我、知足常樂。雖然那封借錢信上並沒有明確提到把錢花光的原因,但我決定把這句話作為男爵送給他的贈語。
接下來就靜待結果了。
日文書信開頭寫的「拜啟」這兩個字,是「帶著恭謙的態度向您報告」的意思。以這兩個字開頭的信,要用「敬具」結尾,也就是代表「以恭謹的心向您報告以上這些事」。
如果要表達更恭敬的禮節,就要以「謹啟」為開頭,以「敬白」來結尾。總而言之,這就像行禮一樣。行禮可分為真、行、草不同等級,書信的起首和結尾,也要配合不同的禮儀程度,使用不同的起首語和結語。
但是,在書信中若用漢文開頭,又以漢文結尾,會讓人感覺太嚴肅,所以女性可以在起首用結合平假名的方式寫「容我寫信叨擾」,並以「頓首」或是「草草頓首」為結尾。「頓首」表示「頓首再拜」,也就是「行筆至此,恕我失禮」之意。
寫回信時,「敬悉尊函」或是「欣悉惠書」,也能夠發揮起首語的作用,通常也都用「頓首」或是「草草頓首」為結尾。
「草草」是「粗率、簡陋、簡略」之意,帶有「姑且容我就此擱筆」的意思。女性寫信時,無論使用什麼起首語,都要用「頓首」或是「草草頓首」為結尾。
如果省略時令問候語,直接進入主題的話,則要寫「前略」。如果是女性寫信,則可以用「恕我省略寒暄」「容我省略應酬語」等稍微溫和的方式表達,增加溫柔的印象。
以「前略」作為起首語時,要用「不一」為結尾,代表「言猶未盡」之意。為自己的字跡潦草道歉時,可以用「匆匆」結束。「前略」有點像我們在遇到很熟識的朋友,輕鬆打招呼時說的「嘿」或「喲」。
有關書信的繁複規矩,通常都集中在起首和結尾兩大部分。
正文的部分,對於對方的稱謂和對方家屬的敬稱,都要做到「抬舉對方」。當對方的名字來到行末時,可以稍加調整,在名字前空一格、換行再寫,好讓對方的名字出現在行首。相反地,提到「我」和自己的家人時要謙遜,應儘可能出現在行末。
話雖如此,但這些只是基本的規定……
如果太在意這些規定,書信內容就會變得拘謹僵硬、生硬呆板。寫信就像人際往來,只要尊敬對方、體貼對方、注重禮節,就會自然而然呈現這樣的結果。就結論來說,書信沒有所謂的正確或錯誤。
我以前擔任上代的助理時,從來不曾有人上門委託商務信件。
但是,現代人連寫這種簡單的信件都覺得麻煩。
「信箋」這個詞本身也漸漸遭到淘汰,已經進入社會工作,卻連一封信都從沒寫過的人並不在少數。在當今這個時代,只要用電子郵件就可以搞定很多事。
十月第一個星期一早晨,我一打開店門,一名身穿西裝的年輕男子便衝進店內。看他的樣子,應該比我年輕。如果他想上門推銷文具,我會拒絶他,但他似乎不像是推銷員。
「請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曾經來過這裡。」
他遞上名片的同時,最先說出的就是這句話。我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名片,發現上面印著一家無人不曉的大出版社名字。他說話彬彬有禮、打扮得乾乾淨淨,長相也很斯文,但有一種膚淺的感覺。
我默然不語,等待他的下文。
「總而言之,我想向一位評論家邀稿。」
我猜他一定是某所知名大學的畢業生,但為什麼我會有剛才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我拚命壓抑住在自己內心萌芽的壞心眼。
為了讓自己保持冷靜,我起身去燒開水。這時,他一直在滑手機。
雖然只要泡最便宜的粗茶就好,但粗茶的茶葉剛好用完了,只好泡較貴的玉露茶。我用托盤端茶來到店堂時,他仍然沒有抬頭。
「請喝。」
我把茶杯放在平時很少使用的茶托上,再遞到他面前,他才終於抬起頭。
「請問有何貴幹?」
他還沒有明確委託我。
「所以我在想,能不能請你幫我寫一封邀稿信,因為公司的前輩告訴我,這裡承接代筆業務。」
他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平靜地提出要求。
「總而言之,信件內容力求簡單,要在信上明確寫清楚我方的意圖和條件,大致就是這樣的感覺,可不可以麻煩你?」
他在說話時,把iPhone屏幕轉向我,向我出示了畫面。上面寫了類似邀稿信草稿的內容。
「既然已經寫好了,這樣不就沒問題了嗎?」
我敷衍地回答。
「不,這樣不行。我原本也覺得這樣就行了,所以只是把對方的名字換上來,但被上司退回,說這樣感受不到誠意。」
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誠意?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寫下來不就好了嗎?」
我很不以為然地說。上代要是遇到這種人,應該早就把他趕出去了。我也很想像以前的人趕走不速之客那樣,把掃把倒放在玄關趕人。
「總而言之,我自己沒辦法寫。」
聽到他連續說了三次,我終於忍無可忍了。
「你從剛才就一直在說什麼『總而言之』『總而言之』,請你仔細說清楚,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的語氣咄咄逼人,話中帶刺,但我已無法再克制自己的情緒。不是我在自誇,想當初我也是當過太妹的。
「你不是編輯嗎?就算學藝未精,但編輯就是編輯,說話用詞不要這麼貧乏。而且,你不是因為很希望對方能幫自己寫稿,才會向對方邀稿嗎?連情書都不會寫,根本不適合當編輯,我看你趁早辭職,改去牛郎店上班算了!」
雖然我知道自己說話牛頭不對馬嘴,但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剎車了。我的不良少女魂終於大爆炸。
「沒錯,我的確為人代筆,只要有客人上門委託,什麼都可以寫;但這是為了幫助有困難的人,因為我希望客人能夠得到幸福。可是你只是想偷懶而已。你有真誠對待對方嗎?雖然代筆這門生意在這個時代很落伍,但可別小看了這一行。對啦,你或許是這樣長大成人的沒錯,不過這個社會可沒這麼好混!這種邀稿信,你自己去寫!」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上門委託工作的客人,但我竟然對他說這麼過分的話。只不過,我再也無法忍受他了。
在日文中,「手紙」代表信的意思,但中文的「手紙」是衛生紙的意思。他想委託我的內容根本不是信,而是衛生紙,我覺得他簡直就是在叫我幫他擦髒屁股,真是太令人生氣了。
「我告辭了。」
他起身行了一禮,走出了山茶文具店。然而用這種態度接待客人的我,正是一個失格的大人。
十月最後一個週末下著雨,颱風好像又來了。今年的颱風已經多到讓人害怕,但低氣壓仍然籠罩整個日本列島。
幾天前,魚福老闆娘來到山茶文具店。
「波波,你可不可以代我去看這個?我很久之前買了票,一直很期待,但我要照顧孫子,沒辦法出門。」
老闆娘從圍裙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對我說。原來是一張落語表演的門票。
「是星期六晚上,如果你有空,我想拜託你。就當作魚阿姨送你的禮物。」
她很可愛,仍像以前一樣自稱「魚阿姨」。
之前看到這場落語演出的海報時,發現是一名年輕頂尖落語家的獨演會,不由得有點動心。雖然我對落語並不精通,當然也不討厭;但只在電視上看過,從沒有看過現場表演。
「那我付你門票的錢。」
雖然我說了好幾次,但最後還是敵不過魚阿姨——也就是魚福老闆娘的堅持,接受了她送我的票,正因為是她送我的票,所以一定要出門去看。
雖然並沒有降下傾盆大雨,但我還是穿上雨靴和雨衣出門。如果是從山茶文具店慢慢走到材木座的光明寺,要將近一小時。我不想太趕,所以提前出了門,一路逛過去。
我在開演前五分鐘抵達會場。
在光明寺所供奉的主佛——阿彌陀如來的神像前,用貼有金箔的屏風和檯子搭成高座,落語師就坐在上面說落語。寬敞的本堂內擠滿了大人、小孩,男女老幼都一臉認真的表情,聽得出神。
獨演會結束後走出光明寺時,雨已經停了。
當我走出被稱為「鎌倉最大的」山門時,身後傳來叫聲,但我想應該是自己聽錯了,所以並沒有回頭。沒想到叫聲越來越大,最後,竟有人拍著我的肩膀。
我驚訝地轉頭一看,發現男爵站在身後。男爵把塞在耳朵裡的一個耳機拿了下來。
「我從剛才就一直叫你,不要不理人嘛。」
他用一貫的自大態度向我抱怨。
「不好意思,我沒聽到。」
我沒想到男爵會叫我。他的耳機傳出爵士樂,薩克斯風沉靜而溫柔的音色隱約流入夜晚的寂靜中。
「您來聽落語嗎?」
「不然這種日子,來這裡幹嗎?」
我們的腳下有一個大水窪。
「抱歉。」
我覺得他好像在罵我,所以再度道歉。
男爵就這樣跟在我的身後,我只好和他一起並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他到底想跟著我到哪裡?雖然我心裡這麼想,但還是不動聲色,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因為即使我對他說「今天的落語會真不錯」,我們也不可能有話可以繼續聊下去。
「鳩子,等一下有空嗎?」
男爵突然開口問。為什麼男爵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竟然問我有沒有空?看到我說不出話的樣子,男爵又說:
「上次的那個,你不是幫我寫得很不錯嗎?」
男爵冷冷地說。
「謝謝。」
雖然我很在意結果,卻沒有方法確認。現在聽到這個消息,終於可以放下肩上的擔子了。
「當初說好事成之後再付報酬,你想吃什麼儘管說,我請客。」
男爵粗獷的聲音響徹雨後的夜晚街道。我和男爵背對著材木座海岸,正沿著大馬路走向車站。
雖然我更希望他付我錢,但面對男爵,我不敢提出任性的要求。如果我說給我錢比較好,他一定會反擊,所以決定聽從男爵的安排。而且仔細想一想,與其收了錢去吃美食,不如一開始就讓他請我吃大餐,而且搞不好後者賺更多。我黑心地盤算起來。
男爵的木屐咔嗒咔嗒地踩著被雨淋濕的地面。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關係,雖然是週末,但街上的人和車都很少。
「我想吃鰻魚。」
其實我腦海中馬上浮現了「鰻魚」這兩個字,但我故意停頓片刻,假裝想了一下。而且如果我回答「隨便」,男爵一定又會生氣。
「鰻魚嗎?好,沒問題,跟我來。」
男爵一臉得意,連鼻孔也張得很大,比剛剛更颯爽地大步往前。
男爵身上的和服外褂被風吹得鼓了起來。我拚命快步緊追在後,以免跟不上他。和男爵的木屐聲相比,我這雙橡膠底雨靴所發出的啪嗒啪嗒聲毫無趣味。
男爵帶我來到位於由比之濱大道旁的一家鰻魚老店「鶴屋」。我當然知道這家名店,不過最近一次造訪是念高中時上代帶我來的,至少有十年以上不曾再踏進這家餐廳的大門;不,正確來說,是我無法踏進這家餐廳。
還沒走進餐廳,周圍的空氣已經飄著香噴噴的味道,咸中帶甜的醬汁味道彷彿緊緊擁抱那幢細長形的大樓。我跟在男爵的身後,從樣品櫃旁的磨砂玻璃門走進店內。
「歡迎光臨!」
男爵似乎是這裡的老主顧,看到老闆從廚房探出頭,他立刻舉起一隻手打招呼。
「老樣子,但要兩人份。」
他只交代了這一句,便轉身走出了餐廳。
「只吃鰻魚太無趣了,我們先去吃點開胃菜,這主意不錯吧?」
說著,他過了馬路,走進對面一家有落地窗的意大利餐廳。他在吧檯前坐下,仍然沒看菜單,就直接點了菜。
男爵點了雪莉酒,我覺得有點冷,所以點了西班牙紅酒。麵包和切片生火腿很快就送了上來。伊比利亞生火腿和在我們面前的石窯中加熱過的麵包,裝在有如小型平底鍋般的容器裡,送到我們的面前。
「吃太飽會吃不下鰻魚,所以只吃火腿就好。」
雖然我也很想嘗嘗麵包,但還是乖乖聽從男爵的命令。
「好吃。」
我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很不錯吧?」
火腿的油脂就像雪花般在舌尖上融化。
男爵並沒有用叉子,而是直接用手抓起生火腿送進嘴裡。轉頭一看,發現他的酒杯竟瞬間空了。他可能也是這家餐廳的老主顧吧,沒說半句話,服務生便主動又為他倒了一杯白酒。
因為我喝了紅酒,再加上坐在爐邊,身體漸漸暖和起來。我把手放在臉頰降溫時,沙拉送了上來。
這是一道蟹膏醬佐意式溫沙拉,炸丁香魚也幾乎在同時送了上來。男爵豪邁地為我擠了檸檬汁。
「趁熱吃。」
雖然他說話很不客氣,但似乎有其體貼的一面。
我聽從他的建議,把剛炸好的丁香魚送進嘴裡,滿嘴都是海洋的味道。我吃著溫沙拉裡的蔬菜,為快要燙傷的嘴巴降溫。蟹膏醬很濃郁。
「光吃這些就快飽了。」
我一邊咀嚼著一邊說道。
「笨蛋!」
男爵大喝一聲。
「重頭戲還沒登場,你不要吃太多了。如果吃不完,可以打包帶回去。」
雖然男爵這麼說,但兩道菜都是趁熱吃比較好吃,所以我沒理會他,繼續吃了起來。肚子真的有點飽了。
走進這家餐廳約三十分鐘時,男爵瞥了一眼手錶確認時間,立刻付錢結了賬,然後再度橫過由比之濱大道,走進鶴屋。
這次他點了啤酒,邊喝邊等鰻魚烤好。餐廳主動送上小菜。仔細一看,裡面有很多肝臟。
「鹵鰻魚肝啊,這個配啤酒很搭。」
這道菜可能是男爵的最愛,他眯起眼睛,看起來心情非常好。
男爵在我的杯中倒了啤酒,我也打算在他的杯中倒啤酒時——
「你又不是女傭,不必為我倒酒。」
又挨罵了,我忍不住有點垂頭喪氣。男爵似乎發現了,用略微溫柔的聲音接著說:
「啤酒要自己倒才好喝,要是你這種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幫我倒酒的話,連啤酒都會有乳臭味。」
他說話的語氣,好像在訓斥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男爵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所以並不好相處。反正我不管做什麼事都會挨罵,乾脆豁出去,塞了滿嘴的鰻魚肝。
薑絲配上用醬油鹵得很入味的鰻魚肝,發揮了提味效果,讓人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有些魚肝結成了凍,更加刺激食慾。
「幸好你沒有像你阿嬤。她滴酒不沾對吧?」
男爵突然幽幽說道。
「您認識上代嗎?」
雖然我想很有這種可能,但還是向男爵確認。
「當然認識啊,人只要活得夠久,就會有很多故事。而且,當年我還幫你換過尿布呢。」
男爵吃著最後一塊鰻魚肝說道。
「真的嗎?」
上代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些事。我好像看到了連自己也不認識的自己,覺得有點害羞。如果男爵說的話屬實,我得好好感謝他才行。
「我家裡那個認識你阿嬤,當時我兒子剛好出生,所以就分了母乳給你。」
「原來是這樣,真是太感謝了。」
男爵口中「我家裡那個」應該是指他太太。
「你小時候還真愛哭。」
男爵大概也是一喝酒就容易臉紅的體質,臉頰泛著紅暈。我幾乎沒聽過有關自己小時候的事,所以即使再微不足道,都覺得很新鮮。
這時,老闆娘用托盤端著鰻魚飯走了過來。
「讓兩位久等了,這是兩代同堂。」
兩代同堂?
鰻魚飯裝在鎌倉雕的漂亮漆盒內。我迫不及待打開蓋子,讓人感到無比幸福的香氣飄了出來。久違的鰻魚讓全身細胞都發出歡喜的吶喊。
鰻魚表面烤得香脆,裡頭濕潤多汁。
濃淡適中的醬汁完美地包覆著鰻魚,白飯煮得偏硬,少許醬汁滲進白飯,吃起來特別香。而且,除了最上層有鰻魚,飯裡面還藏了另一塊鰻魚。
「喏,這是不是兩代同堂?」
男爵得意地說,他的嘴角沾到了飯粒。
「我第一次吃。」
我對他實話實說。
「正式名稱是雙層鰻魚飯,但我都叫它『兩代同堂』。偶爾也要這樣奢侈一下。」
男爵終於發現自己臉上沾到了飯粒,把飯粒放進嘴裡時說道。「上代最愛吃鰻魚。」
我在說話時,靜靜回想起上代的面容。
小學入學,過七五三節,還有順利考上高中,每當人生邁入下一個階段時,我們都會來鶴屋慶祝。上代平時很少外食,這是她唯一帶我來過的餐廳。當年她也曾在這家餐廳的二樓和室裡,一邊吃著最便宜的鰻魚飯,一邊建議壽司子姨婆離婚。
我和她最後一次來這裡時,吃著吃著發生了口角,我一個人先離開了。鎌倉雕的漆盒裡還剩下將近一半的鰻魚飯。
那次之後,我便未踏進過這家店,甚至沒再吃過鰻魚飯。
「怎麼了?好吃到喜極而泣了嗎?」
男爵從層層和服衣領間拿出手帕遞給我。
「不好意思。」
我哽嚥著向他道謝,接過了手帕。麻質手帕熨得平整。
「不管是鼻涕還是眼淚,統統擦乾淨,心情爽快之後,繼續吃鰻魚。」
雖然他說話的語氣很粗暴,但充滿了男爵的溫柔。
「鳩子,反正這條手帕我用不到,就送你吧。」
男爵再度叫著我的名字。
「波波,波波,鴿子波波,想吃豆子嗎?那就來吃啊——
「差不多哭完了吧?別人會以為我在欺負你啊,笨蛋!」
男爵先是唱歌,然後又罵了我一句,豪放地大聲吃著剩下的兩代同堂鰻魚飯。
我擦乾淚水,再度拿起筷子。我也模仿男爵,專心地吃著鰻魚飯。鮮嫩的鰻魚、咸中帶甜的醬汁,和煮得偏硬的飯粒團結一致,不斷塞入我的身體。
在剛才那家餐廳吃了那麼多開胃菜,沒想到還有另一個胃可以裝鰻魚飯。雖然吃到一半便覺得有點太飽了,但我把和男爵相同份量的鰻魚飯吃得精光。
「太好吃了。」
我抬起頭,毫不保留地注視著男爵的雙眼。男爵叼著牙籤,露出一臉佩服的表情。
「埋單!」
男爵大喊的聲音在安靜的店內迴響。廚房裡已經開始收拾,二樓的客人也都走光了,店家今天可能為了男爵這位老主顧而特地延長了營業時間。
「走了。」
我慌忙站了起來。男爵這個人到底有多性急啊。
「謝謝款待。」
走出鶴屋後,我對著男爵的背影戰戰兢兢地說道。
「這是事成之後的報酬,你是靠自己工作賺的錢吃這頓飯,沒理由向我道謝。如果借錢給那個傢伙,就不是這點錢能搞定的。借錢給別人的時候,必須當作送給對方。如果沒有這種心理準備,千萬不要借錢給別人。你為我斷然拒絶了對方,所以,我才應該向你道謝。辛苦了。」
這大概就是男爵道謝的方式吧。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只好對著他的背影鞠了個躬。
「反正就是這樣,所以我再帶你去續攤吧。我們去前面吃甜點,反正你這種黃毛丫頭,就算回家也沒有男人在等你吧?」
男爵說完,自顧自笑了起來。雖然他說話很過分,但的確被他說中了,所以我也無法反駁。
男爵帶我去的酒吧與鶴屋近在咫尺,雖然之前就曾聽說六地藏路口那裡有一家很不錯的酒吧,但我住在深山裡,很少有機會來海邊這一帶。
「來,請進。」
男爵為我打開了入口的門。建築物的上方還留著「由比之濱辦事處」的名字。
「這裡以前是銀行吧?」
雖然我很驚訝男爵竟然知道這麼時尚的酒吧,但如果說很像他的風格,又覺得的確是這樣。男爵到底是何方神聖?
小小的店堂內,保留著原本應該是銀行櫃檯的沉重吧檯。天花板很高,是很舒服的空間。
我和男爵坐在入口旁的沙發座位上。吧檯前雖然也有幾名客人,但所有人都靜靜地喝著酒。
「你要喝什麼?」
男爵豪邁地用店家提供的小毛巾擦拭著臉時問我。
「我要老樣子的那種雞尾酒,但是,她……」
我猶豫不決地看著酒單。
「趕快決定,酒保在等你。」
他的脾氣很暴躁。
「那麼,我要點使用當季水果、酒精濃度不會太高的雞尾酒。」
我慌忙一口氣回答。
「還有巧克力。」
男爵補充道。
「沒想到鎌倉也有這麼出色的酒吧。」
我終於拿起小毛巾擦手時說。
「正因為是鎌倉,才有這麼出色的酒吧啊。」
男爵立刻反駁。的確有道理,大都市很難打造出這樣恰到好處的舒適氣氛。黑色皮革沙發坐起來很舒服,褪色的灰泥牆壁也感覺特別有味道。
「這邊原本是銀行,後來變成小兒科診所,現在又變成了酒吧。以前還是小兒科診所的時候,我也經常來這裡。」
「是啊。」
「這幢房子很不錯,幸好保留了下來。」
男爵點的那杯「老樣子」是我從沒見過的奇怪飲料。酒保送上來時,我的身體忍不住向後一靠。
「這是什麼?」
我問。
「桑布卡莫斯卡托。在桑布卡茴香酒中加入幾顆咖啡豆,然後在酒上點火後,送到客人面前。」
難怪杯子表面冒著藍色的火焰。
「這是男爵大人的最愛。」酒保說。
加了「大人」這兩個字,感覺變得很滑稽。就在我拚命忍住笑的時候,酒保恭敬地把一杯色彩美麗的雞尾酒放在我的面前。
男爵命令我把火吹熄,我吹熄了桑布卡莫斯卡托的藍色火焰,然後以今晚的第三杯酒和男爵乾杯。
我喝了一口雞尾酒,柚子香氣頓時在口中擴散。
「這是在香檳中加入柚子汁和甘夏橘汁調成的雞尾酒。」
我把手工生巧克力放進嘴裡。巧克力不會太甜,是絶妙的成熟味道。
「偶爾墮落一下很開心。」
聽到男爵這麼說,我默默點著頭。因為去看落語,所以我穿得很隨便,沒想到一晚上連去了三家店,而且這些店彼此的距離都很近,閉著眼也能走到。
男爵走到吧檯前和酒保聊天時,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剛走出廁所時,突然有人出聲叫我。
「波波!」
我驚訝地抬起頭,出現在眼前的是胖蒂。鎌倉是一個小地方,遇到熟人並不稀奇。
「剛才從背後聽到你說話的聲音,我就在想會不會是你;不過你們的氣氛很好,所以不好意思打擾。沒想到真的是你!」
胖蒂完全誤會了我和男爵的關係,不過解釋太麻煩,所以我沒有接話,而是直接改變了話題。
「你今天去學校加班嗎?」
「對,只是稍微去一下而已,傍晚就處理完了,所以去逛街,在回家之前來這裡。我雖然不會喝酒,但只要來這裡,就可以感受到一點微醺。」
在酒吧遇見的胖蒂,看起來比平時更性感。合身的短裙下露出兩條好像圓規般筆直的腿。
「下次要不要一起烤麵包?」
胖蒂用彷彿真的喝醉般的語氣問我。我被她的語氣感染了,也用輕鬆的口吻回答:
「好啊,我從來沒有自己烤過麵包。你上次送我的麵包超好吃。」
她的麵包真的真的很棒,我忘我地一口氣兒吃完,幾乎忘了向她道謝。
看到男爵拿出圍巾圍在脖子上,我便結束了和胖蒂的聊天。
走出酒吧,過了馬路,男爵攔了一輛出租車,率先坐了上去。
「時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出租車從下馬出發,在大町四角的十字路口左轉,再沿著小町大路駛向八幡宮的方向。福屋的燈籠已經暗了。我說只要到鎌倉宮前就好,但男爵叫出租車駛入小巷子,把我送到山茶文具店門口。
「謝謝,晚安。」
我走下出租車後向他道謝。
「晚安。」
他冷冷說完這句話,便坐著出租車離開了。
回家之後,我在佛壇前雙手合十。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人長大的,但事實絶非如此。生下我的,是母親;當我肚子餓時,也曾有人把母乳分給我;而抱著我前去的,除了上代,沒有別人。
我在心裡對生我、養我、保護我的所有人道謝。
我覺得上代好像第一次對我露出了笑容。她總是整齊地穿著和服,眼鏡後方的眼神總是很嚴厲。只有在緣廊上抽菸時才會放鬆下來,但我一輩子都無法靠近那樣的她。一直以來,上代始終面色凝重,只有今晚,似乎對我展露了微笑。
隔週。
一名女子精神抖擻地走進山茶文具店。
我起初還以為是哪個女明星上門。她身材高挑,我必須抬頭看著她,而她光是站在那裡,整個空間就亮了起來。不只是五官漂亮,一舉手、一投足,全都氣質高雅、優美動人。
難道是在這附近拍電影嗎?或許是這個原因,所以她趁著空當來山茶文具店逛逛。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有點飄飄然的。那名女子像是看進我雙眼似的說:
「我是醜字人。」
她來到我面前時,身上散發出彷彿混合了桃子、草莓、香草和肉桂的宜人香氣。
「愁,志人?」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字眼,忍不住反問。是罕見的姓氏嗎?還是用委婉的方式表示自己長了痔瘡?但長了痔瘡的人跑來文具店也未免太奇怪了……我正在沉思,那名女子語帶遲疑地說:
「我的意思是,我的字非常醜。」
她的年紀在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上代經常對我說,字如其人。只要看一個人寫的字,就可以瞭解對方是怎樣的人。
所以,我猜她一定是自謙。雖然她說自己的字很醜,但應該只是很有個人風格而已吧。
「我猜你應該不會相信,這是我剛才寫的五十音。就是這些。雖然很丟臉,但可以請你看一下嗎?我認為你看了之後,就會相信了。」
她眼中含淚,從皮包裡拿出信封,優雅的動作再度讓人看得出了神。她散發出的高雅氣質讓人覺得,如果天鵝化身成人類,一定就像她那樣。
不過,我真的太驚訝了。不,「驚訝」這兩個字還不足以形容。我知道這麼說很失禮,但她的字真的讓人看了很不舒服,簡直想吐。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麼醜、這麼令人不愉快的字。
「這是我盡了自己最大努力寫的五十音。」
這時,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如果是身經百戰的上代,不知道會如何安慰眼前這可憐的女子。
「我去泡茶。」
我試圖讓自己冷靜,於是起身去泡茶,把她獨自留在那裡。
山茶文具店已經開始使用火爐,那是上代留下的老舊筒型火爐,上面放著鐵製水壺燒水。
家裡剛好有柚子茶,我立刻沖了熱水,泡了柚子茶。看目前的情況,也許會聊很久,所以我在杯子裡倒了滿滿的柚子茶。寒冷季節時,店堂內都會使用火爐,不必特地跑到後頭,就可以直接在店堂裡輕鬆泡茶。
我們喝著柚子茶,再度聽她從頭細說。對她來說,出示自己的醜字,也許比被人看到自己的裸體更丟臉,但她仍然鼓起勇氣踏進山茶文具店。想到這裡,讓我很希望能夠助她一臂之力。因為她和我初次見面,便對我展示了自己最羞於見人的一面。
她的名字叫花蓮。
「雖然父母為我取的名字應該用漢字,但因為我寫得太醜了,所以平時都只能用平假名寫自己的名字,因為這樣比較看不出字醜。」
這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字醜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飽嘗了寫字漂亮的人難以體會的辛苦。
「請問你從事什麼工作?」
我問。
「我是國際線的空服員。」
花蓮小姐口齒清晰地回答。
「其實我原本想當老師,但老師不是要在黑板上寫字嗎?所以我知道自己沒辦法,只好放棄。我平時就儘可能避免在別人面前寫字,基本上都會婉拒參加婚禮和葬禮。或許你覺得這種理由很奇怪,但只要我一緊張,字就會寫得比平時更醜。」
「這樣啊。」
除此以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如今,日常生活中寫字的機會越來越少。上代曾忍不住為這件事皺眉頭,但是,對和花蓮小姐有著相同煩惱的人來說,仍有很多場合需要寫字,因為還是會遇到無法用電子郵件和短信解決的狀況。
花蓮小姐愁容滿面地說:
「所以,我想委託代筆。媽媽對寫字這件事很嚴格;啊,雖然說是媽媽,但其實是我婆婆。」
花蓮小姐嘆著氣。我靜靜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父母也很在意我字醜這件事,從小就經常教我寫字,也讓我參加書法班,但我還是寫不好。我覺得搞不好是腦子的問題,大腦可能無法正確認識字形。所以當初找工作時,還是請我媽媽代我寫履歷表,才總算矇混過去。
「當初認識我老公時,我也很擔心我的字太醜會嚇跑他——以前發生過因為我的字太醜,結果對方提出分手的情況。如果愛上他之後才發生這種事的話很痛苦,所以在和我老公交往前,我就讓他看了我寫的字,問他,即使我的字寫得這麼醜,也沒問題嗎?然後我們才開始交往。」
「你的先生很溫柔體貼。」
花蓮小姐聽到我這麼說,害羞地微笑著。
「我老公說,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人,而且像我這樣的女人,如果身上沒有缺點,會讓人很不舒服,所以他反而鬆了一口氣。他這句話徹底拯救了我,過去我曾因為字醜,覺得自己大概嫁不出去了。」
能如此溫柔接受對方缺點的男人並不多。因為很多人在吵架時,會若無其事地提及對方最忌諱的事。
「但問題在於我婆婆。」
花蓮小姐恢復嚴肅的表情。她在說「婆婆」這兩個字時,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我和我媽媽的感情很好,但我婆婆個性很嚴格。有一次我在國外,用電子郵件向她道賀,結果被她狠狠罵了一頓,所以在聖誕節和生日時,我都會自己寫卡片寄給她。但是,有一次她對我說,字醜是因為心醜,所以沒有經過我同意,就去為我報名了函授講座。問題是我平時要上班,根本沒辦法上課,而且我字醜的程度有點像生病那樣,已經無藥可救了。我早就參加過硬筆字練習的講座,根本沒有用,但我騙婆婆說,我有參加講座……」
「真辛苦啊。」
以前,我對「字如其人」這句話深信不疑。粗魯的人,寫的字也很粗魯;細膩的人,就會寫出細膩的字。雖然有的人看起來一絲不苟,但如果寫出來的字很大膽豪放,就可以看出他真正的性格。有些字雖然很漂亮,但感覺很冷漠;有些字雖然不工整,卻有一種好像在篝火旁暖手般的溫度。
我一直以為,字能夠反映書寫者的人品,但這種認識並不正確。有不少人像花蓮小姐一樣,即使下了苦功,仍然無法寫出漂亮的字。如果認為因為心醜才會字醜,未免太武斷了。
「我婆婆即將過六十大壽。」
花蓮小姐繼續說道。杯子裡的柚子茶幾乎已經喝光了。
「我和我老公商量後,為她準備好了禮物,但我沒辦法寫小卡片,所以……能請你代寫嗎?」
她一定猶豫了很久,最後才決定來這裡。如果不幫助這種人,還算什麼代筆人?
我格外用力地說:
「我接受你的委託。」
我坐在椅子上向她鞠躬,她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花蓮小姐已經買好了卡片帶過來。
「好漂亮的卡片。」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卡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這是我在比利時一家專門賣紙的小店內找到的,我覺得很適合我婆婆。」
紙張表面有葉子圖案的淡淡凹痕。
「是古董卡片嗎?」
我用手指撫摩著凹下去的葉子形狀,以免把紙弄髒。
「好像是,店裡的人說,應該是一百多年前生產的紙張。」
「果然是這樣,因為摸起來的感覺不一樣。」
我很想把卡片放在臉上廝磨。紙質給人一種優雅的感覺,好像在撫摩高貴的貓咪背部。
「你急著要嗎?」
我問她。
「雖然離我婆婆生日還有一段時間,但我明天就要飛到國外,所以,如果可以的話……」
顯然是越快越好。
「好,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今天之內就會寫好交給你。」
寫卡片很簡單,而且,花蓮小姐已經寫好了內容。
「謝謝你!太好了。我娘家就在小町,那我晚一點再過來。」
花蓮小姐站了起來。
立如芍藥,坐如牡丹,行如百合。
這句話完全是花蓮小姐的寫照。
太陽漸漸下山,我猜想應該不會再有客人上門,於是提前打烊了。
整理桌子後,把花蓮小姐帶來的那張她寫了五十音的紙攤開,腦海中浮現她的面容。我必須將這兩者進行完美結合。
漂亮的字並非只追求外形漂亮,必須有溫度、有微笑、有安穩、有平靜。我個人很喜歡這樣的字。
花蓮小姐絶對不是那種高不可攀的美女,她最美的是那顆真誠的心。正因為這樣,我希望能夠寫出有花蓮小姐的味道、只有她才能夠寫出的字,讓那些字成為花蓮小姐的化身。
這次我選擇圓珠筆,而不是鋼筆書寫。
如果有兩張相同的卡片,還可以試寫,但眼前只有一張卡片而已,而且是一百年前的紙張。基本上,歐洲生產的紙不會發生鋼筆墨水洇開這種事情,但因為是古董紙,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狀況,墨水一旦洇開,後果將不堪設想。
為了避免花蓮小姐特地從比利時買回來的卡片毀在我的手上,這次決定使用圓珠筆。說是圓珠筆,卻也不是那種出墨很不均勻的廉價圓珠筆,而是我從小愛用的Romeo No.3。
Romeo是百年文具店伊東屋在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發售的原創筆款,並且同時推出了鋼筆和圓珠筆。我使用的是當時販賣的圓珠筆,上上代很愛這款圓珠筆。
我拿起Romeo No.3,在紙上一次又一次試寫花蓮小姐事先擬好的內容。
原本以為是簡單的工作,沒想到一直寫不出理想的字。為人代筆時,有時一下子就可以寫出如預期的字,但有時候寫了一兩百張,仍然覺得不對勁。寫字的行為就像生理現象,無論自己多想寫出漂亮的字,無法如願時就是無法如願。即使痛苦得滿地打滾,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文字就是這樣的怪物。
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上代的聲音。
要用身體寫字。
的確,我是在用腦袋寫字。
看向外頭,太陽已經下山,天色已經暗了。夜色彷彿把額頭和鼻子貼在山茶文具店的玻璃門上偷看我。漆黑的夜色中,我的臉龐宛如上弦月映照在玻璃門上。
上代寫的「山茶文具店」幾個字即使從背面看,也美得讓人陶醉。這幾個字並不像鉛字那麼工整,看起來有點潦草的感覺很是絶妙。
好了。
我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丹田下方。
把卡片放在適中的位置,再度拿起Romeo No.3,然後慢慢閉上眼睛。即使不看著紙,要書寫的內容也完全印在腦海中。
我貼近花蓮小姐的臉。
接著用右手輕輕握住花蓮小姐的右手,閉著眼睛,像深呼吸般在卡片上寫字。
當我緩緩睜開眼睛時,發現卡片上的字很陌生,簡直不像出自我的手。決定用圓珠筆寫這張卡片是正確的決定,從這些文字中,可以感受到花蓮小姐的恭謹有禮和純潔。我把寫好的卡片裝進信封。
晚上七點多,花蓮小姐再度來到山茶文具店。看起來質料很好的深藍色大衣和白色圍巾在她身上很好看。
「我呈現了這樣的感覺……」
我戰戰兢兢地遞上卡片。花蓮小姐一看到卡片,立刻歡呼起來。
「簡直就像我自己寫的!謝謝你!」
她像少女般興奮不已。
花蓮小姐用力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不斷道謝。大概是外面很冷吧,她的手很冰。
「這沒什麼……」
我誠惶誠恐地說,但花蓮小姐露出激動的表情:
「我一直想寫這樣的字。」
她喃喃說著,眼裡泛著淚水。
「很高興能幫上你的忙。」
不知道為什麼,我在說話時,也熱淚盈眶。說句心裡話,我幾乎不太記得閉著眼睛寫卡片的過程,只是努力想和花蓮小姐的心融為一體。
我擦著眼淚對她說:
「我才要感謝你。過去我一直誤以為,字之所以寫得醜,是因為寫字的人的內心如此;但認識你之後,才知道這種想法是偏見,所以,真的很對不起。」
我說著說著,淚水再度從臉頰滑落,停不下來。
「你不要道歉啦!」
花蓮小姐也哭得整張臉都皺成一團,但即使是皺成一團的哭臉,也很有魅力。我猜想花蓮小姐應該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字。
「歡迎你隨時再來找我,如果你不嫌棄,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花蓮小姐聽我這麼說,又哭了起來。
上代說的「影武者」,一定就是這個意思。我很慶幸自己繼承了代筆人的工作。
時間進入十二月後,一下子有了年終將至的感覺。
這個時節會接到大量委託寫賀年卡姓名、住址的工作。就賀年卡來說,我只接一百張以上的代筆工作,所以只限料亭和旅館等大宗委託,費用設定也偏高。
但即使如此,上門委託的客人仍然絡繹不絶。所以,十二月時,我從早到晚都離不開山茶文具店的桌椅,有時甚至一邊顧店,一邊寫賀年卡的姓名、住址。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覺為止,一直忙得團團轉,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日復一日過著這種生活,轉眼間,一個星期就過去了。等到不經意地抬頭看向月曆時,才發現十二月已經過了一大半。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聖誕節已過,家家戶戶門口都出現了新年的擺設。年終的沉靜感淡淡地籠罩了整個鎌倉。
山茶文具店好不容易結束了一整年的營業,我總算有時間打掃店裡。
終於,順利寫完了最後一張賀年卡的地址和姓名,手卻罹患了腱鞘炎,肩膀也硬得像石頭,而且不知道是否因為鬆了一口氣的關係,好像有點感冒了。
新年那天,雖然咳嗽不斷,但還是去八幡宮參加大祓儀式。轉眼間半年過去了,參加夏越大祓就像是不久前的事。參加完大祓,我直接回家,立刻在門口掛上新的大祓注連繩。因為才剛打掃過,所以山茶文具店的玻璃門特別光亮,完全沒有指紋。
每當強風吹來,紅色的紙帶便翩翩起舞。託大祓注連繩的福,這半年都平安無事。
我正準備走進家門時,發現信箱裡有一封信。
這幾天工作太忙,我沒時間看信箱。而上代過世後,家裡也不再訂報。
長長的白色信封上所寫的寄件人姓名是「武田聰」。我不認識這個人。但收信人的名字的確寫著「山茶文具店 公啟」。也許是有人搶先寄來了需要供養的信件吧——雖然必須等到明年才開始受理。
我一進家門,就用拆信刀拆開了信,確認信件的內容,以防萬一。
上代絶不允許我直接用手把信撕開,即使是現在,我拆信時必定使用拆信刀。
武田先生想必很努力地寫了這封信,雖然信的內容讓人感覺很死板,但任何人第一次寫信差不多都是這樣;只不過他潦草的字跡實在讓人忍不住噴飯。用這種筆跡寫邀稿信的話,對方大概也不會認為他出自真心誠意吧,但信中所寫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他的內心。
那件事曾經讓我沮喪不已,也深刻反省,既然我身為專業代筆人,無論遇到再怎麼不喜歡的客人,即使對方要我寫的內容再怎麼無法認同,都應該面帶笑容地接受。這才是稱職的代筆人。
在我好不容易即將遺忘當時的懊惱之際,收到了這封信,而且還算是不錯的結果。因為如此一來,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願意提筆寫信的人。
或許是因為換上新的大祓注連繩,又意外收到武田先生的信,使得心情放鬆的關係,我竟然拿著他的信,就這樣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回想起來,即使是我那個年代,也已經有很多同學都用電子郵件拜年;這麼說來,比我更年輕的武田先生這個年紀的人,就算成年之前從未寫過信,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我仔細思考著這些問題,卻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當我再度睜開眼,發現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而且還聽到鄰居叫我的聲音。
「波波,你在家嗎?」
「在啊!」
我一邊很有精神地回答,一邊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要不要去敲除夜鐘?」
聽到她這句話,我才想起今天是新年。我到底睡了多久?
「我馬上準備出門。」
我慌忙起身,在脖子上圍好圍巾。沒想到一眨眼的工夫,時間已經這麼晚了。我豎起耳朵,的確可以聽到遠處響起鐘聲。鎌倉有很多寺院,新年之夜,鐘聲四處可聞。
我和芭芭拉夫人一起走在寂靜的河邊道路上。
芭芭拉夫人的脖子上圍了條狐狸毛圍巾,還有淡淡的樟腦丸味道。上代生前也常用類似的圍巾,也許這種款式曾在日本流行過吧。
天氣很冷,所以我緊挨著芭芭拉夫人身邊走,她便輕輕挽住我的手。我和芭芭拉夫人的嘴裡都吐出了白霧。
星星在葉子已落盡的枯樹後方閃爍著。
「波波,我要告訴你一件有用的事。」
芭芭拉夫人說。
「什麼有用的事?」
我問她。
「可以讓自己得到幸福的魔咒,一直以來,我都身體力行。」
芭芭拉夫人呵呵地笑了起來。
「請你告訴我。」
「只要在心裡說『閃閃發亮』。只要閉上眼睛說『閃閃發亮,閃閃發亮』就好,這麼一來,就會有許多星星出現在內心的黑暗中,變成一片美麗的星空。」
「只要說『閃閃發亮』就可以了嗎?」
「對!是不是很簡單?而且不管在什麼地方都可以做到。只要這麼做,痛苦的事、悲傷的事,都會消失在漂亮的星空中。嗯,你現在就試試看。」
既然芭芭拉夫人這麼說,而且她還挽著我,於是我閉上了眼睛慢慢走著。
閃閃發亮,閃閃發亮,閃閃發亮,閃閃發亮。
我在心裡默念。
星星出現在原本空無一物的內心黑暗中,最後甚至有點刺眼。
「簡直就像魔法。」
「對不對?這個魔咒很有效,你試試看。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芭芭拉夫人在我的耳邊低語。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對她說了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