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玄關走到屋外,發現地面閃閃發亮。我把腳輕輕放在枯葉上,隨即聽到凝霜碎裂的聲音。元月一日的早晨,我突然很想吃可頌麵包。
雖然外面很冷,但晴空萬里,心情很舒暢。就這樣步行前往神社參拜。我走在通往海邊的山路上,當成運動似的快步走著。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天空晴朗得讓人忍不住想落淚。
沿著大馬路右轉,走進住宅區的狹窄巷內,很快就看到了壯觀的山茶樹。雨宮家每年新年參拜都是去由比若宮。
據說山茶文具店門口的那棵山茶樹,是用由比若宮的山茶樹樹枝扦插而來的。不知道是上代還是上上代,把被颱風吹斷的樹枝帶回家,試著種在家門口,沒想到它竟牢牢地紮了根、長成了大樹。
這間位於材木座的簡樸神社是八幡宮的前身,所以也稱為「元八幡」。上代在世時,每年元旦在家吃完咸年糕湯,必定會帶我來這所神社參拜。在鎌倉眾多神社佛閣中,由比若宮或許是最能令我心情放鬆的地方。
小小的神社周圍長滿了樹木,不知道該說是鬱鬱蒼蒼,還是雜亂無章,看起來像叢林般茂盛。也許因為其中有芭蕉樹的緣故,這片空間顯得很有南國風情。
畢竟是元旦,所以無法象平時一樣獨占神社。年輕的巫女穿著鮮艷的衣裳,滿面笑容地為參拜的客人奉上神酒。
「新年快樂。」
巫女向我拜年。
「新年快樂。」
「要不要喝一杯?」
「謝謝。」
這是我今年第一次開口說話。
我和芭芭拉夫人一起敲完除夜鐘後,在去年還沒結束前便各自回家。
今天早晨,芭芭拉夫人家沒有動靜,也許她受男友之邀,一起去看元旦曙光了。
將巫女恭敬倒進杯中的神酒含在嘴裡,屬於新年的獨特味道在口中擴散。我品嚐著濃醇的神酒在舌尖上打轉的滋味,不慌不忙地分三次把酒喝完。白色小碟子中央浮現淺淺的仙鶴圖案。
由比若宮允許參拜的客人將飲用過神酒的小碟子帶回家,雨宮家的碗櫥裡有一摞歷代在每年新年參拜後帶回家的白色小碟子。雖然八幡宮也使用相同的小碟子,但是喝完後會收回,不能帶回家。這種小碟子很適合用來蘸醬油。
可能是一大早就喝酒的關係,腦袋有點昏沉沉的,我便坐在神社內的長椅上,注視著天空。不論這裡還是那裡,整片天空都染上完美的藍色,讓人覺得不可能更藍了。
山茶樹的枝葉恣意生長,彷彿把手伸向蔚藍天空似的。那邊有幾隻初雀——今年第一次看見的麻雀——整齊地站在樹枝上,鼓起的肚子很像炸年糕片,很有新年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我抬頭向著天空,閉上眼睛,想著今年新春試筆要寫些什麼,自己又希望今年是怎樣的一年。
「魁」?「曉」?「元旦曙光」?還是「希望」?
但始終找不到一個剛好可以卡進心靈縫隙的詞語。
當我思考這些事時,風從大海的方向吹來,劉海兒好像在跳華爾茲。
帶著一絲暖意的風就像透明的輸送帶,只帶來美好的事物。聽說以前的海岸線就在由比若宮前。
有一家人帶著活潑的孩子來參拜,我再度緩緩睜開眼睛。遠處傳來海鷗哭泣般的叫聲,每次聽到這種聲音,我總會不由得感到難過。
回家的路上,我去車站前搭了公交車,在十二所神社前下車,沿著河邊往太刀洗川上遊走向朝比奈切通的方向。原本以為這麼偏僻的地方應該不會有觀光客,結果我錯了。一群登山裝扮的男男女女殺氣騰騰地衝下坡道。
太刀洗位於小瀑布前,湧出的泉水被用細竹筒從山崖上接了下來。
我先洗了手,然後汲水咕嚕咕嚕一飲而盡。直衝腦門的冰冷喚醒了全身所有細胞,在元八幡喝神酒產生的淡淡醉意也跟著四處逃竄,消失無蹤了。
太刀洗是鎌倉五大名水之一。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武士殺了人之後,用這裡的泉水清洗沾滿血跡的刀,它因而得名。雖然鎌倉號稱有五大名水,但目前只有這裡和錢洗弁財天還繼續使用。
我把從家裡帶來的空寶特瓶放在竹筒前端,裝了滿滿的新鮮泉水。這也是上代在世時,每年必不可少的儀式之一。雨宮家都會在元旦早晨來這裡盛取每年第一次汲的初水。
隔天,我用從太刀洗帶回的初水挑戰了新春試筆。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寫新春試筆了,把書寫道具和坐墊對著今年的吉祥方位排好,再將用寶特瓶裝回來的初水倒進葫蘆的硯滴中,仔細磨墨。
目前作為硯滴使用的,是崎陽軒的「小葫蘆」。以前住在星巴克御成町店旁的漫畫家橫山隆一先生,為崎陽軒燒賣便當中的醬油小瓷瓶畫上人臉,而雨宮家有完整四十八款不同臉孔的小葫蘆。
只有今天,不為任何人,而是為自己寫字。代筆的工作需要化身為各式各樣的人,感受不同的心境後再寫字。雖然聽起來像在自誇,但我真的覺得自己越來越能順利附身在不同人的文字上。只不過猛然停下腳步思考時,發現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字,我還沒能邂逅像是在體內流動的血液般,代表我這個人的字。我的字將如同自己的分身,無論擷取其中任何一部分,都充滿我的基因。
我認為上代有屬於自己的字。我之所以遲遲無法撕下她貼在廚房的標語,就是因為她仍活在那些文字中。文字的軌跡裡,至今仍然鐫刻著她的呼吸。
上代雖然完成了不計其數的代筆工作,卻始終沒有迷失自我,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如此。就算肉體離開了這個世界,卻仍活在她所留下來的文字裡,靈魂仍寄託其上。這才是手寫文字真正的樣貌。
用筆尖蘸取了充足的墨汁後,用力深呼吸,把內心徹底放空,然後將筆緩緩落在宣紙上。
我突然很想寫和上代相同的文字。
寫完最後一個字,宛若在空中飄浮的飛碟般輕輕提起毛筆,頓時有股新鮮空氣流入身體。有那麼一剎那,我的心完全放空。
不過,還是不對勁。不知道是文字下方影子的深淺,還是密度,或者說是存在感有問題,總之,有某種決定性的不對勁。但這就是目前的現實。
我思考著這些字,用草綠色的紙膠帶把自己的新春試筆貼在上代寫的標語旁。
元月三日後,寄到山茶文具店的郵件開始增加。
因為過年後,便開始受理要放在文塚供養的書信。
這些書信從全國各地,有時候甚至從國外寄到山茶文具店,都是收件人無法自行處理的書信。
姑且不論廣告信函,收到別人寄來的信時,很難看了之後就丟棄。即使只是一張明信片,只要是對方親手所寫,就能從中感受到書寫者的用心和耗費的時間。但如果都保留下來,就會越積越多,的確不堪負荷。
雨宮家從這件事中看到了商機。
雖然或許不該這麼說,但總而言之,雨宮家代代都會進行這項神聖的儀式。這和供養舊縫衣針和人偶一樣,由雨宮家代替收件人,好好供養那些寫在書信上的言靈。
寄來的書信中,情書壓倒性占多數,這其實也在意料之中。
很多人無法丟棄舊情人寄給自己的信,一直保留著,但好不容易要和其他人結婚了,於是下決心放棄這些舊情書,卻不忍心就這樣丟進垃圾桶。
甚至有人每年把前一年收到的所有書信和明信片,連同賀年卡一起寄來。名為「供奉金」的處理費用採用自由樂捐的方式,只要同時寄上適當金額的郵票即可。受理截止日期到一月底,在農曆二月三日當天舉行永久供養儀式,代替書信的主人供養這些信件,然後付之一炬。這是雨宮家代代相傳、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儀式。
而且,今年是相隔數年後,重啟這項儀式。在上代去世、由壽司子姨婆代為管理山茶文具店的這段時間暫停受理。等到我回來之後,又恢復了書信供養的儀式。
雖然信箱裡塞滿了信,卻沒有任何一張是寄給我的賀年卡,未免有點心酸。去年年底忙著處理賀年卡的代筆業務,無暇寄賀年卡給親朋好友。雖然有好朋友在國外,但他們都用電子郵件拜年,特地寫賀年卡寄給住在隔壁的芭芭拉夫人也有點奇怪。
山茶文具店從元月四日正式開始營業。鎌倉大部分商家都只在新年休息一天,元旦起開始營業,所以相較之下,四日才開張算是很悠閒。
原本以為新年不會有客人上門,沒想到去鎌倉宮參拜的人也會順道來店裡逛逛。
我準備了十份裝有庫存商品的文具福袋試賣,竟然當天就賣完了。機不可失,我在打烊後又準備了十份福袋。因為原本對福袋並沒有抱太大的期待,所以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高興得忍不住尖叫。
還有一件高興的事:可爾必思夫人帶著她的孫女木偶妹妹一起來店裡。
那時候店裡剛好很忙,所以無法和她們聊很久。她們去附近的親戚家拜年後,順便繞到店裡。可爾必思夫人的腿傷已經痊癒,木偶妹妹也一下子長高了,祖孫兩人看起來都很有活力。
當她們準備離開時,我小聲問木偶妹妹上次情書的事,她若無其事地回答:
「老師的事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結婚了。」
也許她找到了其他更能樂在其中的事。看到可爾必思夫人頭上戴著小圓點圖案的髮帶,我忍不住笑了。
這對祖孫如果知道我和上代過去相處的方式,絶對會嚇一大跳。可爾必思夫人和木偶妹妹手牽著手走出山茶文具店,看起來就像是忘年之交。
六日傍晚,男爵翩然現身。
原本客人一直絡繹不絶,但那一刻剛好完全沒有其他客人。聽到有人穿木屐大步走來的聲音,我一抬頭,看到男爵拎著白色塑料袋站在我的面前。他並沒有向我拜年,只冷冷地說了一聲:「七草。」便轉身準備離開。
「請等一下!」
難得來一趟,就算請他喝杯甘酒也好,於是連忙挽留男爵,卻忍不住尖叫起來。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好丟臉。
我從放在火爐上的雙耳鍋裡舀了滿滿的甘酒裝進紙杯,遞給男爵。新年期間,我會請所有上門的客人喝杯甘酒。
「甘酒不是夏天的飲料嗎?」
聽到男爵這麼說,我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甘酒是冬天的飲料。
「是這樣嗎?」
「不是都會挑著扁擔,沿路叫賣『甜啊,甜啊,甘酒甜啊!』嗎?聽說可以預防中暑。」
男爵的嘴上雖然這麼說,但還是一口氣把甘酒喝完了。他喝得那麼急,喉嚨會燙傷吧。也因為喝太快的緣故,男爵的臉變得通紅。
「夏天的甘酒應該很冰吧?」
我難以理解地問男爵。
「應該是這樣吧。甘酒冰冰的也很好喝。」
男爵留下一句「謝謝招待」,又精神抖擻地走出店外。
他帶來的塑料袋還放在桌子上,我打開綁緊的袋口,冰冷的泥土味撲鼻而來。男爵親自去山上采了春之七草給我嗎?春天在塑料袋裏提前到來了。
聞著這七種草花的香氣,我突然在意起自己的指甲。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習慣成自然」。上次剪指甲,已經是去年的事了。
小時候,一到元月七日早晨,上代一定會幫我剪指甲。
六日晚上把七草浸泡在水裡,隔天早晨,先把手指浸在七草水中,再剪指甲,稱為「七草爪」。七日是新年後第一次剪指甲的日子,從元旦到六日晚上,無論指甲再怎麼長,都不可以剪。
上代曾經說,只要按七草爪的方式剪指甲,一整年都不會感冒。我在初中畢業前都信以為真,但上了高中變得叛逆之後,大罵那是迷信,完全無視七草爪的習俗。之後,甚至從來不曾想起七草爪這件事。
男爵離開後,我立刻把七草放進盆子,用冷水洗乾淨。七草都很新鮮,彷彿尚未發現自己已從泥土中被拔了起來,舒服地漂浮在不鏽鋼盆裡。
隔天,我馬上把手指浸泡在漂著七草的水中。經過一晚,水變得冰冷,仔細一看,發現表面有一層薄薄的冰。
我正襟危坐,帶著嚴肅的態度開始剪指甲。當年像櫻貝般柔軟的指甲,如今已完全是大人的樣貌。
先是右手,再來是左手,我仔細剪完雙手的指甲。這是闊別十幾年的七草爪。
指尖變得清爽後,我開始煮粥。我決定今天要跟芭芭拉夫人打招呼。自從新年去敲鐘後,我還沒見過她。
「早安——」
我下定決心,從丹田發出聲音。
「我該不會還沒向你拜年吧?新年快樂。」
芭芭拉夫人一如往常,用活力充沛的聲音回答。
「新年快樂,今年也請多關照!」
我按捺著那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心情,很快回答。其實我心裡一直七上八下的,擔心芭芭拉夫人是否發生了什麼意外。這份不安幾乎把我的心壓垮了,但聽她的聲音,還是和平時一樣有精神。
「波波,你有沒有吃到好吃的咸年糕湯?」
芭芭拉夫人完全沒察覺我在為她擔心,語氣開朗地問我。
上代在世時,每年都是她煮咸年糕湯,年糕湯裡會加入肉丸和水芹菜,肉丸則是用車站前的雞肉專賣店「鳥一」賣的半土鴨絞肉做的。但今年我覺得做一人份的咸年糕湯太麻煩,所以還沒有吃。我含糊其詞,反問芭芭拉夫人:
「芭芭拉夫人你呢?新年過得好嗎?」
聽到我的問題,芭芭拉夫人痛苦地咳嗽起來。
「你感冒了嗎?」我問。
搞不好她真的因為生病而一直臥床。
「我也不知道,應該只是昨天晚上有點著涼了吧。」
「我要煮七草粥,你要不要一起來吃?」
我向她傳達了這天的頭等大事,再度傳來一陣咳嗽聲。
「太好了!那我可以現在去你家吃嗎?」
雖然她回答的聲音有點沙啞,但很有精神。
「當然沒問題,只是我現在才開始煮,等一下才會好。我會趕快煮一煮,煮好後再叫你。」
「才不要。」
芭芭拉夫人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匆匆忙忙煮出來的七草粥不好吃。」
她故意用撒嬌似的口吻說道。我立刻便理解她的意圖,於是改口:
「那我會花足夠的時間慢慢熬粥。」
我在說話的同時,伸手去拿砧板和菜刀。
「謝謝,七草粥太讓人懷念了,我已經好幾年沒吃了,真期待啊。」
芭芭拉夫人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
我把男爵送我的七草倒進瀝水籃。薄冰已經融化不見了。
洗好兩人份的白米,倒進砂鍋,接著再加水。冰箱裡還有元旦那天在太刀洗汲取的泉水,接下來就是花時間慢慢熬粥。在海外流浪的那段日子,為了讓為數不多的白米能撐久一點,我經常煮粥吃。
這是今年第一次和芭芭拉夫人一起吃早餐。仔細想想,發現我們雖然才一星期沒見,卻覺得好像很久沒見到她了。聽到芭芭拉夫人的聲音後,終於恢復了日常的生活。
在鎌倉天空飄著小雪的寒冷下午,一名男性面色凝重地走進山茶文具店。
「請問有人在嗎?」
這名男子很規矩地在店門口脫下帽子,將肩上的雪花拍落後,才走進店內。
外面應該很冷。即使關上玻璃門,店裡還是很冷,門一打開,更加冰冷的空氣便立刻衝了進來。
男子直直走向我,手裡小心翼翼抱著一個用布巾包著的包裹。想必是上門委託代筆的客人。
「請坐。」
我拿了張圓椅凳請他坐,然後把葛粉放進茶杯,再將火爐上已燒開的水倒進杯子。
男子仔細疊好脫下的大衣,放在腿上。是偵探常穿的那種肩膀上有斗篷的大衣,我忘了這種款式的大衣叫老鷹大衣還是飛鼠大衣,只記得有動物的名字。
「請趁熱喝吧。」
我用木匙充分攪拌葛湯後,把其中一杯遞到他的面前。
他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給他的是客人用的茶杯,自己的那份則是倒進馬克杯。葛湯是芭芭拉夫人年底和男朋友去奈良旅行時帶回來的伴手禮。
男子雙手捧著茶杯暖手,他的嘴裡吐出的氣帶著淡淡的銀色。
「你願意寫多少就寫多少,可以麻煩你寫一下個人資料嗎?」
我猜想他的手應該變暖了,於是把紙筆放在他的面前。他用彷彿挺直身子般的明晰筆跡,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輕聲問眼前的白川清太郎先生:
「請問你想委託的內容是什麼?」
清太郎先生用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開了口:
「我想要讓我媽解脫。」
「令堂嗎?」
他想讓他媽媽解脫。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差一點產生可怕的念頭,但急忙甩開了。清太郎先生無奈地重重嘆著氣,然後一口氣說了起來。
「我媽個性很好強,在九十歲前,一直獨自在橫濱生活,完全不靠別人。但進入養老院後,卻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話。
「我補充一下,我爸以前開貿易公司,很多年前就過世了。但我媽竟然說,我爸會寄信到家裡,所以吵著要回家。
「我爸是個很冷漠的人,老實說,我對他沒有什麼好的回憶。以前即使他偶爾回家,也整天板著一張臉,我完全不記得小時候他曾帶我出去玩。即使我鼓起勇氣跟他說話,他也不理我。他就是那種很傳統的男人,從來沒送過我媽任何東西,更不曾說過任何體貼安慰的話,話雖如此,他喝酒之後也不會打人或罵人就是了。
「正因為我爸是這種人,所以我完全不相信他會寫信給我媽,我和姐姐一直覺得是我媽在胡說八道或幻想。
「沒想到前一陣子,姐姐去我媽家裡整理,竟然在衣櫃底層找到了那些信。就是這些。」
清太郎先生說到這裡,視線緩緩移向腿上的包裹。
我伸手拿起自己的馬克杯,喝著稍微變涼的葛湯,柔和的口感在舌尖漸漸擴散。
清太郎先生仔細折好包袱巾,把那沓信遞到我面前。那些信用紅色的繩子綁了起來。雖然大部分都是明信片,但也有一些信件。
「請你隨意打開來看。」
得到清太郎先生的同意後,我雙手捧起那沓信,拿到自己面前。
舊紙張特有的、彷彿乾燥灰塵般的味道撲鼻而來。我輕輕打開繩子,那沓信緩緩倒下,在桌上散開成扇形。
最上面是一張印有黑白照片的明信片。穿著古早泳衣的人在巨大的游泳池裡開心地游泳。
「我可以拜讀嗎?」
閲讀不是寫給自己的信時,內心總是對寄信人和收信人雙方深感抱歉,但清太郎先生對我露出「請你務必要看」的眼神,我向他欠了欠身,把手上的明信片翻了過來。
「我到今天仍無法相信,那個整天板著臉的爸爸竟然這麼愛開玩笑。」
在我閲讀內容時,清太郎先生也把頭湊了過來,小聲嘀咕著。對於哪一張明信片上寫了什麼內容,他應該都很熟悉了。
「這和我們所認識的爸爸完全判若兩人。」
雖然他說得好像因為太過驚訝而拒絶接受似的,但內心也許覺得很高興。清太郎先生的眼角透露出溫柔。
「只要他寄一張這樣的明信片給我和我姐姐,我們的人生也許就不一樣了。」
明信片上大大方方地表達了對清太郎先生母親的愛。他的父親大概是很擔心太太吧,所以從各地寫信給妻子,有時候甚至一天連寫兩封。
「真讓人羡慕。」
我看著那些信的內容,深表感慨地說著,情不自禁嘆了口氣。「雖然只要仔細想想,就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爸和我媽也是男人和女人;只是站在小孩子的立場,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
「令堂一定每天都期盼收到令尊的信。」
清太郎先生聽到我這麼說,閉上眼睛,深深點了點頭。
「至今仍等待著。」
我喃喃重複這句話,咀嚼話中的意義。
「所以她吵著要回去。看到她那樣,我真的很難過,忍不住想像她總是背著年紀還小的我們去查看信箱的樣子。我猜那是無法讓我們姐弟看到的、秘密的愛。」
從中間開始,清太郎先生的聲音就變得像是在拚命壓抑情緒似的。一口氣說完後,他輕輕擦拭眼角的淚水。然後再度坐直身子,直視著我。
「可不可以請你代替去了天堂的父親寫信?」
聽到清太郎先生的要求,這次輪到我忍不住擦拭眼角的淚水。
那天晚上,我看完清太郎先生的父親寫給他母親的所有信件。那是老派男人特有的、蒼勁有力的字。或許他即使在工作時,也隨時帶著愛用的鋼筆。雖然偶爾也會用圓珠筆寫信,但幾乎都是用同一支粗尖鋼筆,墨色也都一律是黑色。
字也會像體格一樣遺傳嗎?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想法,但清太郎先生的字和他父親的字一模一樣。
雖然筆跡充滿威嚴,字裡行間卻透露出他對妻子的愛。幾乎所有的信都是以「親愛的小千」或「我深愛的小千」開頭,落款必定是「全世界最愛小千的男人」。
清太郎先生的父母似乎相差很多歲,也許對他的父親來說,愛妻除了是伴侶,同時也像他的女兒。每個字都噴濺出名為愛情的汁液,而且至今依然潤澤,仍未枯竭。
清太郎先生的母親一定時時刻刻等著先生寄給她的信,她靠著這種期盼,撐過一個又一個分隔兩地的日子。
如果他的父親還活著,會寫怎樣的信給他母親呢?
從那天起,我一次又一次,張開想像的翅膀。
元月十五日的早晨,在八幡宮舉行的左義長神事中,我的新春試筆被火焰包圍。據說火焰躥得越高,書法就會越進步。我的新春試筆也像飛龍般舞向天空,飛濺出美麗的火星,最後終於燒盡成灰。
但是,代筆人的工作並非只是寫出漂亮的字而已。
當然,書寫紅包袋、獎狀或履歷表時,的確需要把字寫得漂亮。大部分的人都認為,像機器印出來的那種鉛字般的字很美,但是,活生生的人所寫的文字除了漂亮以外,還必須有味道。
一個人寫的字會隨著年歲增長漸漸成熟。即便是同一個人,小學時寫的字,和高中時寫的字當然不一樣;二十多歲時所寫的字,和四十多歲時所寫的字也不一樣。到了七八十歲,差異就更大了。就算是十幾歲時寫字圓滾滾的少女,變成老太太之後,當然也不會再寫那樣的字。文字,也會隨著年齡變化。
不靠整形的自然之美,也包含了漸漸走向成熟的美。一考慮到這些,便完全無法想像如果清太郎先生的父親仍然在世,會寫出怎樣的字。
回想起來,我一直和上代兩人相依為命,家裡從來不曾出現過男人,甚至完全無法想像父親是怎樣的人。
信的內容雖然幾乎已經構思完成,卻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字體來呈現。即使寫了一次又一次,仍然覺得不對勁。
我為此痛苦得倒地不起,就像吃壞肚子般滿地打滾。即使如此,仍然找不到適合的文字。越寫越覺得闖進了迷宮深處。
說白一點,就是我陷入了瓶頸。因為以前從未發生過這種撞牆後完全動彈不得的情況,所以連我自己也驚訝不已,不知所措。
陷入瓶頸的痛苦有點像便秘。很想排泄,卻排不出來;雖然有必須排出體外的東西,卻無法順利獲得解放。這種感覺令人懊惱,也很悲慘。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連續多日在上床後仍然輾轉難眠。我很少發生這種情況。雖然想向他人求助,卻沒有人幫助我。越是著急地覺得要趕快寫、趕快寫,越是陷入無底的泥沼中。這種時候,真希望能尋求上代的幫助,但上代把頭轉到一旁,悶不吭聲。
這種鬱悶感持續了半個月。
早晨,用抹布擦地板、努力讓自己振作時,突然聽到芭芭拉夫人歡快的聲音。
「波波,星期天要不要去鎌倉七福神巡禮?昨天我在聯售站剛好遇到胖蒂,聊到今年還沒喝春酒。這個星期天是農曆新年,我就想到星期天文具店剛好休息,你也可以參加。我們在店裡喝咖啡歐蕾討論這件事時,剛好男爵來買麵包,結果越聊越開心。」
「所以,男爵也要一起去嗎?」
「是啊,他比我們更興奮。怎麼樣?我剛才看了電視的天氣預報,天氣好像還不錯。波波,你以前有沒有參加過七福神巡禮?」
說句心裡話,我完全沒有心情去巡禮。對目前的我來說,七福神巡禮根本無足輕重。拒絶的話已經衝到喉嚨,又突然覺得去參加似乎也不錯。是因為抬頭看到的並非上代的照片,而是壽司子姨婆的照片嗎?我覺得壽司子姨婆似乎在向我使眼色說:波波,機會難得,你就去參加吧。
「幾點集合?」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一邊擦地,一邊脫口問道。我趴在地上,抬頭看著日曆。那天的確是農曆新年。
「現在還沒決定;不過男爵興緻勃勃地說,他要為大家準備便當,所以我就負責帶糖果。」
芭芭拉夫人開心地說。
「既然這樣,我準備一些不會和其他人重複的食物。」
我的話音剛落——
「啊,太好了!你也可以一起去,實在太棒了!我突然開始期待了。只要有期待的事,感冒也會消失無蹤。」
芭芭拉夫人連珠炮似的說道。
「波波,祝你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也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朝陽從走廊的窗戶灑進屋內。當——強烈的陽光似乎發出了華麗的聲響,閃亮到幾乎令人暈眩,就連在空氣中飛舞的灰塵也很美。
巡禮當天,男爵最先出現在約定地點的北鎌倉車站前。
「啊,你穿這樣去?」
還來不及打招呼,我便忍不住開口問他。七福神巡禮要走有「鎌倉阿爾卑斯」之稱的健行步道,必須爬山,但男爵竟然穿著禮裝和服的紋付羽織袴。
「今天是過年啊,當然要這樣穿,但我穿了這種鞋子,你看!」
男爵說著,逗趣地把褲腳拉高。他腳上穿了一雙顏色花哨的球鞋。
「我正在請他們做豆皮壽司,你坐在那裡的長椅上等一下,其他人應該很快就到了。」
男爵一邊說著,一邊拿出懷裡的香煙叼在嘴上。鎌倉規定,路上禁止吸煙,北鎌倉應該也不例外,但我怕他會凶我,所以沒有吭氣。
男爵煙還抽不到一半,胖蒂便精神抖擻地從檢票口走了出來。胖蒂走路時就像一顆蹦跳的橡皮球,全身所有隆起的部位都同時抖動著。
男爵慌忙把煙丟到地上,用鞋底踩熄。如果他亂丟煙蒂,我打算立刻制止他,還為此暗中摩拳擦掌,不過男爵把剛踩熄的煙蒂撿了起來,放進藏在和服袖子裡的攜帶型煙灰盒。看來他很守規矩。
芭芭拉夫人也出現了。今天早上因為各自忙著準備工作,所以並沒有和她相約一起出門。
「早安。」
人到齊之後,我再度向今天要去巡禮的成員打招呼。
「不是早安,要說新年快樂吧?」
男爵立刻反駁我。但聽他這麼一說,覺得似乎有道理。今天是農曆新年。現在才發現,整個街道的感覺都好像染上了紅色,感覺很明亮。
「新年快樂,今年也請多多關照。」
我重整心情,改口說道。四個年紀落差很大的成員在車站前廣場上相互問候。天空好像鋪了一塊藍布,看不到一片雲。
「幸好今天的天氣很不錯。」
「雖然風有點冷,但只要開始走動,應該就沒問題了。」
「七福神巡禮真讓人期待啊。」
我們三個女人聊得不亦樂乎時,男爵悄悄離開,走進了「光泉」,可能去拿剛才訂的豆皮壽司。我們站著聊了一會兒,男爵手上抱著布包走了回來。裡面應該裝了四人份的豆皮壽司。當男爵漸漸靠近,醋的香氣也越來越強烈。帶著一點甜味的濃烈味道,讓人忍不住猛吞口水。還沒到中午,肚子已經開始餓了。
「出發!」
男爵朝氣勃勃地發號施令後,自顧自地走了起來。第一個目標是北鎌倉的淨智寺。
話說回來,鎌倉這一帶的寺院真多,說整個城市就是一座大墳墓也不為過。到處都是寺院,難怪經常有人說看到幽靈。
我們沿著被杉木包圍的石階一個勁地往上走。淨智寺供奉的是布袋尊。
抵達神社的社務所後,我們依次等候社方人員書寫朱印。
「真讓人興奮啊。」
芭芭拉夫人壓低聲音對胖蒂說。
「就像是集章拉力賽。」
胖蒂也很努力壓低嗓門說話,但也許是因為職業的關係,她說話的聲音很響亮。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寫朱印的人,看他如何運筆。那個人用吸滿墨汁的小楷毛筆流暢地寫字。就我的情況來說,我是代筆人,但這種人應該稱為「寫字人」嗎?那個人寫完後,在三個地方蓋上特大號的印章,便算大功告成。仔細想想,這是不允許失敗的工作。會不會不小心寫錯字?萬一寫錯時該怎麼處理?
等排在最後的男爵拿到朱印後,我們又一起走下階梯。
「現在還只是熱身而已。」
男爵看到我喝著寶特瓶裡的水,對我叮嚀。
「你的年紀最輕,卻喘得最厲害。」
他說對了。
我原本還擔心芭芭拉夫人的體力,目前看來她完全沒有問題。也許是她平時跳國標舞,鍛鍊了腰腿肌肉的緣故。
「接下來要去哪裡?」
走在前面的胖蒂轉頭問男爵。
「接下來要從天園健行步道走到寶戒寺。從這裡直走,從建長寺後方上山。」
男爵很客氣地向她說明,和對待我的態度完全不一樣。
終於要開始健行了。雖然我在鎌倉出生,也在鎌倉長大,但只有小時候遠足時健行過幾次而已。
只不過,光是走到健行步道入口,就已是艱鉅的任務。這座山不愧位居鎌倉五山之冠,而且建長寺很大,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到看起來像是入口的地方,而且最後還有高難度的險關。
緊貼著懸崖的階梯一眼望不到盡頭。
「啊?我們要走這裡嗎?」
我忍不住用責備的語氣問道。也許我走回北鎌倉車站,搭橫須賀線一站,去鎌倉等他們還比較好。我已經汗流浹背。
我陷入了沮喪。
「吃一顆這個。」
芭芭拉夫人把一顆糖塞進我的嘴裡,口中頓時吹過一陣夏天的風。那是強烈的薄荷味道。
「怎麼樣?是不是很好吃?波波,這樣一定就能精力充沛了喲。」
我搞不懂,為什麼比我年長很多的芭芭拉夫人反而精力滿點。雖然我無法釋懷,但胖蒂已經開始步上階梯,我只好跟了上去。意識有點朦朧,胖蒂的屁股看起來像是奇妙的動物。
這根本是地獄階梯。正當我這麼想時,身後傳來男爵的聲音。
「這所寺院啊,是建在地獄谷的遺址上呢。」
「地獄谷?」
雖然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但不理會男爵不太禮貌,我只能上氣不接下氣地應聲。
「聽說更早之前,這裡是刑場。」
男爵說了更可怕的話,但我真的無法繼續發出聲音了。
小腿從剛才就一直抖個不停。既然是新年,就應該優雅地吃年糕,但現在我覺得自己好像罪人在受刑似的。早知道就不該答應參加什麼七福神巡禮。
「波波,這個瞭望台就是終點。」
胖蒂站在很高的地方,滿面笑容地向我揮手。
「波波,快到了。」
芭芭拉夫人也露出爽朗的笑容為我聲援。
當我好不容易來到瞭望台時,整張臉已經紅得像楓葉,頭頂幾乎冒出熱氣,其他三個人卻已氣定神閒地站在瞭望台上看風景。
雖然稱不上絶景,但可以眺望整個鎌倉。左側遠處也可看見相模灣。
可惜這裡並不是終點,只是好不容易走到健行步道的起點而已,要是一直坐在長椅上,屁股說不定會長出粗大的根。我站了起來,這次由我走在最前面。
雖然費了很大的工夫才走到起點,但健行步道走起來很舒服。走在我身後的胖蒂大聲唱歌,其他三人也都小聲跟唱了起來。胖蒂似乎是Spitz的歌迷。幾個大人在健行時唱歌很奇怪。雖然心裡這麼想,但走在山路上唱歌很暢快,令人欲罷不能。
胖蒂的歌聲裡沒有絲毫猶豫,也為其他人帶來了很大的勇氣。到了下坡,汗水漸乾,濃郁的泥土芳香猛然震撼著平時沉睡的大腦的某個部分。走到一半時,我慶幸自己參加了這次新年活動。
走了將近一小時,從紅葉谷走下山。接下來的路我很熟悉,即使閉著眼睛走也沒問題。
「走了山路之後,肚子就餓了。」
芭芭拉夫人說。
「我也是。」
胖蒂很有精神地表示贊同。
「要不要找個地方吃午餐?」
男爵提議。但是,這附近有可以吃便當的地方嗎?鎌倉雖然有很多寺院和神社,卻很少有可以輕鬆坐下來飲食的公園。
「這裡的話……」
聽到男爵開口,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我的預感果然正確。
「離山茶文具店最近。」
幸虧我早上出門前打掃過。
「我一直很希望有機會在文具店吃飯呢。」
胖蒂像個孩子似的興奮說道。
「波波,我們可以去打擾嗎?」
芭芭拉夫人看著我的臉,關心地問。
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我家的確離這裡最近,但芭芭拉夫人家就在我家旁邊;只不過沒有人提這件事,因為大家都不好意思主動要求去年長的芭芭拉夫人家。
男爵一聲令下,最後決定去山茶文具店吃午餐。
我從後門進屋後,打開店門,立刻騰出可以容納四個人的空間。芭芭拉夫人和胖蒂坐在為上門委託代筆的客人準備的圓椅凳上,男爵坐在我平時在收銀台使用的木椅上。我自己則把坐墊放在門框上坐了下來。
我急忙為火爐點了火,去後面廚房燒了開水,在平時備而不用的大茶壺裡泡了滿滿一壺京番茶,然後把茶杯和茶碗一起放在托盤上走回店堂。每個人的面前都放著豆皮壽司,我把茶倒進四個各不相同的茶杯和茶碗後,大家一起開動。壽司盒外頭飄出輕柔而酸甜的醋香。
大家默默吃著豆皮壽司。略偏硬的米飯粒粒分明,一起塞進咸中帶甜、濕潤多汁的薄薄豆皮中。
「我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豆皮壽司。」
胖蒂說話的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了。
「咦?胖蒂,你不知道光泉的豆皮壽司嗎?」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因為急著回答,米粒不小心嗆進喉嚨了,她滿臉通紅地咳嗽起來。
「請喝茶。」
我把裝了京番茶的茶杯遞到胖蒂的手邊。胖蒂咕嚕咕嚕地把茶喝完了。
我從背包裡拿出四顆原本打算在飯後吃的蜜柑。早知道回來這裡吃午餐,我就不必扛著四顆蜜柑健行了。這是幾天前在附近蔬果店買的愛媛蜜柑。
飯後,大家拿著蜜柑吃了起來。我猶豫著要不要吃最後一個豆皮壽司,但最後決定留下來。我的那顆蜜柑既不甜,也不酸,沒什麼味道。
男爵吵著要喝餐後咖啡,所以我們又一起去了伯格菲爾德麵包店。我平時在家不喝咖啡,因為只沖一人份的咖啡也不好喝。雖然如果在櫃子深處翻找一下,應該還有壽司子姨婆生前常喝的速溶咖啡,但男爵不會想喝這種咖啡。杯子可以等回來之後再洗,於是我和大家一起走出了文具店。
途中去了鎌倉宮,所有人都丟了除厄石。雖然我在這附近出生、長大,但還是第一次嘗試這種儀式。對著素燒的薄盤吹一口氣,讓厄運轉移到小盤子上,再用力丟向石頭。大家都神情嚴肅地丟著陶盤。
啪啦。芭芭拉夫人丟盤的聲音最清脆。
「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徹底甩開厄運了。」
她興奮地做出勝利姿勢。
所有人都消除厄運後,我們從荏柄天神社前經過,走進狹窄的巷道內。寒冬的鎌倉沒什麼人,來往的行人都是本地人。走在我們前面的柴犬舉起一條腿,對著電線杆撒尿。看著那道拋物線冒出的熱氣,覺得更冷了。
走進伯格菲爾德麵包店喝咖啡時,天氣越來越詭異,天色明顯暗了下來。今天的預報完全不准。
「早上天氣還那麼好。」
所有人都看向窗外,好像隨時會下雨的樣子。
「要不要先離開這裡去寶戒寺?」
聽到男爵的提議,大家紛紛站了起來。
因為來往車輛很多,所以我們排成一列,快步走在大馬路上。雖然上午興緻勃勃地出發展開七福神巡禮,但一直在閒逛。仔細想一想,才巡禮了一個地方。
「寶戒寺供奉的是哪一位神明?」
胖蒂問。
「應該是毗沙門天吧。」
男爵回答。
「秋天的白色胡枝子很美,我常常去。」
芭芭拉夫人接著說道。雖說我常經過寶戒寺門口,已經很熟悉了,但從沒進去過。最大的原因,就是要收門票。
我從零錢包裡拿出硬幣,付了一百元的拜觀費。一踏進寺內,本殿前的梅樹上開著紅色和白色的花,宛如色彩繽紛的米果「雛霰」般可愛。我閉上眼睛深呼吸,淡淡的甜蜜芳香流入身體深處。雖然天氣還很寒冷,但春天的腳步已經漸漸近了。
「真漂亮。」
我睜開眼睛,胖蒂站在我的旁邊,和我一樣眯起眼睛,吸著香氣。從側面看,胖蒂的胸部更壯觀。
寫完朱印,我們正在討論接下來要去哪裡,天空飄下了一滴又一滴的雨。
「先去八幡宮再說。」
芭芭拉夫人提議,其他人都表示同意。今天是農曆元月初一,是喜慶的日子。
我們一邊注意著大型遊覽車,一邊走在大馬路上,從正面穿過鳥居。八幡宮的弁財天供奉於源氏池的中島上,但我很怕去那裡,因為中島上有很多鴿子;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白色的鴿子。成群的鴿子太可怕了。雖然我名叫鳩子,卻很怕鴿子,這聽起來很奇怪,不過目前為止,我從不覺得鴿子可愛。
我戰戰兢兢地參拜完畢,寫了朱印。今天總算巡禮了三座神社佛閣。
大家冒著小雨,很自然地走向神社內部。所有人應該都想著同一件事。要是元旦當天來八幡宮參拜,都得大排長龍,所以無意來湊熱鬧;但農曆新年就可以如願參拜。我以前從來沒有走上階梯參拜的經驗,但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所以打算走到本殿前,恭敬地拍手參拜。
然而,我還是覺得有點鄉土風情的由比若宮比富麗堂皇的八幡宮更有魅力,而且好像更能夠保佑我。
爬上階梯中段,看到了大銀杏樹。我之前就知道這棵銀杏樹被雷劈倒了,但親眼看到,還是很難過。儘管將大銀杏再長出來的新枝圍了起來,不過看起來還很脆弱。最後,我們四個人併排站在一起參拜。
我們移動到人少的地方,討論接下來的行程。
我不想打著雨傘繼續七福神巡禮。雖然我沒有說出口,但大家的想法似乎差不多,胖蒂在絶妙的時機提議:
「要不要改天再繼續?」
不愧是小學老師,決定很果斷。
「是啊,看這個樣子,雨似乎不會停。」
「有道理,那就下次再完成接下來的行程。」
「那就在這裡解散。」
巡禮行程就這樣結束了。如果大家都還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也許會一鼓作氣,決定在雨中繼續巡禮。
男爵說,身體有點著涼,要直接去稻村崎溫泉。胖蒂覺得是好主意,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不過去稻村崎的話,回程很麻煩,所以我婉拒了。芭芭拉夫人晚上要上國標舞課。
我們目送男爵和胖蒂走向車站的方向。
「波波,你要直接回家嗎?」
芭芭拉夫人問我,我有點猶豫不決。直接回家,感覺有點不盡興,所以不怎麼想回家。
「那這個給你用。」
芭芭拉夫人借給我一把折傘。
「那你呢?」
「我有這個啊,所以不必擔心。我打電話叫達令來接我。」
她從背包中拿出雨衣穿了起來,靈活地操作著原本放在口袋裏的智能型手機,露出一本正經的笑容打電話。
「那我就先走了,今天謝謝啦。」
我簡短地打完招呼離開,以免影響她打電話。芭芭拉夫人笑著向我揮手。
我懶得撐傘,儘可能走在大樹下。八幡宮西側有一片像太古時代森林般的區域,我靈機一動,走進了近代美術館的大門。那裡是躲雨的好地方。
參觀完展示品,我去咖啡室點了檸檬汁。煙雨濛濛的蓮池出現在敞開的窗戶外。每次來這裡,都覺得自己好像闖入了迷宮深處,分不清楚目前活在哪一個時代。
檸檬汁非常酸又非常甜,但不喝完太浪費了;結果,我邊欣賞著水池,邊把它全都喝完了。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客人。一整面牆的壁畫、懷舊的蕾絲窗簾和橘色的椅子,都靜靜豎耳細聽我的心聲。
這時,我發現體內有種蠢蠢欲動的感覺。
起初還以為是想上廁所,但感覺不一樣。有動靜的並不是我的肚子,而是我的心,就像一顆小種子冒出了柔軟的芽,輕輕推動了我的心房。
些微的徵兆漸漸變成了明確的胎動。一直排不出來,令我痛苦不已的東西,如今突然尋求出口。
我想要寫,必須趕快釋放,馬上,就在這裡。那種感覺就像突然要生孩子。
清太郎先生父親的字想掙脫我的手指。那的確就像陣痛。我不想錯過這種徵兆,必須趕快握筆。
我慌忙打開背包,結果竟然沒帶紙筆。為什麼偏偏這種時候沒有紙筆?真是笨死了。我這個代筆人太失職了。但是,現在沒時間反省。眼前的當務之急,就是要趕快寫下來。
「打擾一下!」
我大聲叫著在吧檯內清洗杯子的店員。
「可不可以跟你借紙筆?只要能寫就好。」
店員可能被我緊張的樣子嚇到了,一臉錯愕的表情。
「只有這個。」
店員不知所措地從圍裙口袋裏拿出圓珠筆遞到我面前。
「至於紙,只有為客人點餐時用的回收紙……」
店員說話時,一臉歉意地看著我。
「那種紙就好,可以給我嗎?」
我著急不已,很怕在交談時,清太郎先生父親的字會再度陷入沉睡。
「如果這些可以用的話,還有很多,需要的話再告訴我。」
我從店員手上接過圓珠筆和那沓紙,道了謝,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我平靜心情後,輕輕拿起圓珠筆。那是我用左手寫的情書。
「這完全就是我爸的字。」
清太郎先生看了信之後,用力點了兩三次頭,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我也漸漸有了強烈的自信,認為也是如此。清太郎先生的父親所寫的字,一定就是這樣的。
「走球人生」是清太郎先生的父親以前自創的詞。他認為地球就像一顆大橡皮球,自己的人生就像自由地走在這顆球上。也許他是用幽默的方式形容自己在世界各地忙碌奔波的人生吧。
我把為客人點餐使用的冰冷回收紙貼在手工製作的底紙上,除了文字周圍用壓花點綴,紙面也都貼滿了壓花,貼上薄透的和紙後,再塗蠟。
之前曾聽清太郎先生說,他的母親很愛花,在橫濱的家裡種了很多花。
這是一封從天堂寄來的信。把天堂想像成美麗的花田,是不是太單純了?但我覺得,如果清太郎先生的父親真的從天堂寄信給他的母親,一定也會這麼做。
「這是我爸的字。」
清太郎先生默默注視那封信片刻,再度小聲喃喃說道。
「但是,你從哪裡找到這麼多四季的鮮花?」
清太郎先生輕輕撫摩著表面的壓花問道。壓花貼了好幾層,其中還有四葉幸運草。
「這個部分可能最辛苦。」
我據實以告。起初,我打算把在近代美術館的咖啡室所寫的內容影印在古董明信片上,但如此一來,雖然能夠留下圓珠筆的筆跡,卻無法呈現筆壓,也就失去了身臨其境的那種感覺,所以最後決定直接使用原來那張紙。
「如果是春天或是夏天,到處繁花盛開,根本不必傷腦筋。」
不巧的是,目前正值隆冬。雖然鎌倉已經有一些梅花綻放,但只用梅花太單調了。
「玫瑰、紫羅蘭、水仙、繡球花,還有這種紅色的小果實是草珊瑚嗎?我對植物不是很熟。」
如果是大型的花朵,就用鑷子摘取花瓣。如果是小花,就直接將綻放的花朵貼上去。除了花和花瓣以外,還加入了樹葉和果實。
「這好像是大花四照花的果實。」
在寫完那封信的幾天後,我去田樂辻子之路散步,想尋找花朵,正好遇到帶學生進行課外教學的胖蒂。我簡單告訴她我正在找的東西,沒想到當天放學後,她就帶了學生去年做的植物採集筆記來找我。她說這些筆記已經用不上了,她正打算丟棄,所以我可以盡情使用。這就是所謂的「及時雨」。
「這樣裝飾後,看起來就像珠寶盒一樣。」
清太郎先生有點靦腆地說。五彩繽紛的花瓣看起來的確很像寶石。
「它們應該還有生命吧。」
清太郎先生看著我的眼睛,向我確認。
即使已經離開了地面,即使不再進行光合作用,這些花仍然有生命。死亡的同時,或許也代表了永生。我在進行作業時,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和我爸一樣。」
沉靜片刻後,清太郎先生嘀咕著。
清太郎先生說,母親收到來自天堂的情書後,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之後似乎領悟了什麼,不再吵著要回家。得知她一直把那封信抱在胸前當成護身符,我也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靜靜地離開了,走得很安詳。
「一切都是拜那封信所賜。」
清太郎先生在完成母親的頭七後,特地來山茶文具店告訴我這件事。那是我把信交給他不久後發生的事。我有點擔心,是否因為我的代筆,讓他母親提前起程,但這種擔心似乎是多餘的。
「我媽應該終於放心了。」
清太郎先生露出平靜的表情。
「在那之前,她整天露出可怕的樣子,好像很生氣。但是,收到那封信的瞬間,她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光是這樣,我和我姐姐就……」
清太郎先生說到這裡,慌忙從口袋裏拿出手帕。我悄悄站了起來,去後頭泡了熱可可。雖然春天的腳步已近,但鎌倉仍然寒冷徹骨。
「請喝吧。」
我在馬克杯裡泡了熱騰騰的可可,端了出去,發現清太郎先生挺直身體坐在那裡。
「我媽帶著我爸寫給她的所有信件去了天堂。」
「是嗎?」
那麼多信件,一定把棺材都塞滿了。
「好棒哦。」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也能夠帶著滿滿的情書上天堂。我和清太郎先生面對面,靜靜地喝著熱可可,心裡想著這些事。
在舉行書信供養儀式的幾天前,我正在用刷子刷洗刻著「文塚」的石碑。
「昵……好。」
一名陌生的年輕人突然出現在身後,他的日文說得很不地道。風信子的嫩芽彷彿海豹般,從地面微微探出頭。
「窩是從……意大利來的安紐羅。嬤嬤讓我……帶信來。慶你叫我……紐羅。」
紐羅說話的聲調很奇怪,好像在陡坡衝上衝下似的。然後,他向我伸出右手。
「很高興認識你。」
紐羅的一雙眼睛就像聖誕樹樹尖上的銀色星星般閃閃發亮。看起來不像是壞人。
「昵有時間嗎?要不要……進去喝杯茶?」
我好像也感染了紐羅的聲調,說話變得有點奇怪。
「窩有很多……時間。明天……猴天都沒問題。」
「沒問題」這三個字的發音完美無缺。
我和紐羅一起走進山茶文具店。
「我來泡茶。」
我請紐羅坐下,走到屋子後頭。雖然我還不瞭解情況,但紐羅的日文應該有辦法慢慢說清楚,而且他一定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才會上門。
「不好意思,家裡只有京番茶。」
我把茶壺裡的茶水倒進杯子時,紐羅跟小狗一樣,用鼻子奮力嗅聞著。
「很……香,象意大利……冬天的維道。」
近距離觀察後,發現紐羅的鼻子很挺,皮膚很細緻,臉頰好像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請喝。茶有點燙,小心點。」
雖然我不知道他比我年長或年幼,但如果使用複雜的敬語,他可能也聽不懂,所以乾脆省略多餘的話。他一臉微妙地喝著京番茶,也許覺得味道很奇怪吧。
我坐直身子後,紐羅便看向我,然後打開身上背包的拉鏈,慢慢從裡面拿出一隻紙袋。令人驚訝的是,那個大背包有一大半都被那紙袋佔據了。
「這是……昵的奧嬤……全部寫的。」
奧嬤?我完全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我滿腹狐疑。紐羅繼續向我解釋。
「窩的嬤嬤,日本人。窩的爸爸,意大利人。窩的嬤嬤,在意大利,和昵的奧嬤,Pen friend。Pen friend的……日本話……怎麼說?」
紐羅只有說「Pen friend」時卷著舌頭,說得很流暢。
但是,嬤嬤……他應該是想說「媽媽」,但聽他這麼說,忍不住想笑。
我想起紐羅的問題,慌忙回答:
「呃——你是說筆友嗎?」
我很沒自信地回答。
「對……對……對,筆友……筆友。這個日本話……太難了,窩……一直……記不住。」
紐羅說。雖然他覺得自己在說「筆友」,但我聽起來覺得像「壁友」。
「所以,我阿嬤和你媽媽是朋友嗎?」
我在提問時特地強調了「阿嬤」和「媽媽」的發音。我完全不知道上代有朋友嫁給意大利人。
「開始……不是……朋友,但是在壁友後,就變……朋友。嬤嬤……很喜歡……昵奧嬤。」
「這樣啊,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不知道她們有沒有見過面。」
紐羅似乎不太理解「見過面」的意思,皺起了眉頭。
我改用更簡單的方式問。紐羅陷入了思考,然後似乎恍然大悟,突然一口氣說道:
「妹有妹有妹有妹有,她們妹有……見過面。窩的嬤嬤……很想見昵……奧嬤,想來……探病,但是,妹辦法來。因為,窩爸爸的……嬤嬤……也生病,所以,不能從……意大利……去日本。爸爸的……嬤嬤,已經離開了。」
「是嗎?所以她們雖然沒見過面,但一直通信。」
「對……對……對……對,信上都寫……鳩子的事,所以,窩的嬤嬤……把信……還給昵。」
「騙人的吧?」
我脫口而出。
「窩……不是騙子。紐羅……不騙人。」
紐羅快哭出來的樣子。
「啊,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有點難以置信。」
我連忙補充。
「昵看了……這些……就知道了,昵的奧嬤……很好,很愛昵。」
不可能有這種事,但是,淚水在不知不覺中湧上眼眶。
「紐羅……要先走了,很高興……見到昵。」
「啊?這麼快就走了嗎?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窩要……學習更多日本話,窩是……來留學的。」
雖然我不是問他這些,但紐羅落落大方地回答,所以我也沒有打斷他。
「謝謝你特地送來,歡迎你隨時來玩。下次我會帶你參觀鎌倉,如果有任何問題,歡迎隨時和我聯絡。」
「謝謝昵,Qrazie(謝謝)。」
紐羅再度背起了背包,現在背包感覺變輕了很多。紐羅用生硬的動作連續鞠了幾次躬之後便離開了,桌子上放著上代寄給住在意大利的筆友的書信。
但是,我不想馬上看這些信。
也許是因為害怕見到我所不認識的上代,所以,那些信仍然放在紙袋裏。
那紙袋是意大利超市的嗎?摸起來的感覺很樸實,上面印了蔬菜和水果的圖案。
直到那天傍晚,我才終於有了想看那些信的念頭。白天的時間在不知不覺變長了,山茶文具店打烊的時間也更晚了。
春天的腳步漸近時,就會很想騎腳踏車。難道只有我這樣嗎?
我急忙關上店門,把裝了信的紙袋放在腳踏車前的籃子裡就出發了。面對上代,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我無法在家裡面對她,她不是我能夠輕易對付的對手。
這種時候,就要去「Sahan」。
開在鐵軌旁的「Sahan」就在車站附近,可以吃到女老闆親手製作的溫和料理,一旦賣完就打烊了。所以我用力踩著踏板,加快了速度。
我把腳踏車停在店門口,沿著狹窄的樓梯走上去。幸好還沒打烊,而且今天晚上供應的是白飯和味噌湯定食。這家餐廳隔週輪流供應麵包和白飯,我絶對是白飯派。
因為覺得口渴,所以除了定食,我還點了啤酒。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來這家餐廳都覺得很安心。我接過鴨子形狀的牌子,在窗邊的吧檯座位坐了下來。坐在這個座位,鎌倉車站的站台便能映入眼簾。
我喝了一口啤酒,讓啤酒緩緩流入喉嚨深處,然後把那個紙袋靜靜地拿到腿上。裡面真的裝了很多信。不用說,每封信的收件地址都是意大利,還用紅色鉛筆寫上「Air mail」(航空郵件),「Italy」這幾個字則用藍色鉛筆框了起來。
信封並沒有用西式信封,而是選擇日式信封。雖然也有一些信封上頭有圖案或顏色,但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白色雙層信封。年代久遠的信封已經變了色,弄髒的部分變成了一點一點的污漬。
仔細想想,我從來沒有看過上代寫英文。不知道是否擔心寫錯,英文字的筆跡特別清晰。
等定食送上來的這段時間剛好可以看信。我隨手抽出一封,從信封裡取出信紙。
上代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我抬起頭,和在車站站台等下一班列車的女子四目相交。她的年紀看起來和我相近,她似乎在對我微笑。還以為是熟人,但仔細一看,自己並不認識她,卻仍微笑以對。
信裡的確是上代的字;句尾用「〼」代替語助詞,也是她特有的習慣。但是,這和我認識的她有著微妙的差異,只是我無法明確說出哪裡有怎樣的不同,讓我著急不已。
難以相信,上代竟然會在信裡用「PS」,因為她曾耳提面命地告訴我,不可以用「PS」,一定要用「又及」;而且,我完全不記得以前曾在飯桌上吃過乳酪。從學校放學回家時,每次都吃剛蒸好的地瓜,這件事想忘也忘不了。
我發現信封背面用紅色圓珠筆寫的「No.」是這些信的編號。這不是上代寫的,應該是住在意大利的靜子女士後來才寫上去的。
有些信裡長篇大論地分享了上代對某本書的讀後感,有時候也會開導靜子女士。山茶開了。很珍惜的茶碗打破了。大雨導致河川暴漲。有蛇爬進了庭院。有時聊一些家常事,有些信裡也提到為壽司子姨婆的家庭環境感到擔心。
看到一半,定食送了上來,於是暫停讀信。我吃著蔥花白菜春捲,茫然地抬頭望著天空。紐羅說得沒錯,無論多輕鬆的信,無論多沉重的信,我都必不缺席。鳩子、小鳩、波波、孫女、自大的小女孩。雖然她用不同的方式稱呼我,但到處都有我的身影。
我拚命吃著眼前的菜,以免感情潰堤。來Sahan果然是正確的。我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氣倒進喉嚨。吃完定食後,我又繼續讀信。下一封信的內容,完全是關於我的。
這一定是在我身處叛逆期時所寫的信。
不知道是否邊哭邊寫,有些地方的字跡被淚水模糊了,字跡也很潦草,簡直不像上代所寫的字。而且整封信很少換行,直式信紙上寫了滿滿的字。
結完賬,我走出餐廳。太陽已經下山,回家的路途是一路上坡。
我還恨上代嗎?所以即使她已經死了,我仍然流不下一滴眼淚?
說起來很奇怪,我至今仍不覺得她已離我遠去,總覺得只要轉過這個街角,她就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回家後,我繼續看那些還沒有讀完的信。按照靜子女士編的編號順序來讀,果然就能很容易瞭解前後狀況。
後半部分幾乎都在談和我之間的衝突。
我從信裡感受到上代的年華漸漸老去。她似乎已經不在意字寫得漂不漂亮,所以字跡潦草,歪七扭八,有時甚至寫錯字。雖然她上了年紀之後,仍然沒有彎腰駝背的情形,但她的字的的確確老化了。
然後,我發現了一個事實,不禁感到愕然。
我從來不曾寫信給上代。她也永遠不可能再寫信給我了。
我看著第一百二十三封信。
這封信上的字格外寧靜而樸實。
這封信,真的成為最後一封信。
我把用廉價圓珠筆寫的第一百二十三封信翻了過來,上代的筆跡留下了凹凸的痕跡,就像點字一樣。
我閉上眼睛,用手指讀著這些痕跡,從背面輕輕撫摩這些文字。我從來不曾這樣撫摩上代,即使接到通知得知她生病後,我也從沒去過醫院。我既不知道她的皮膚有多柔軟,也不知道她的骨骼有多堅硬。
那天晚上,我把上代寄給靜子女士的最後一封信放進被窩,抱著那封信入睡。因為我覺得,比起在她的牌位前合掌,這樣更能近距離感受到上代。如果能像這樣,和上代睡在同一床被子裡,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我的人生、她的人生也許都會不一樣,然而,如今我只剩下上代寫給筆友的信。
昨天的天氣預報明明說今天會下小雨,沒想到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今天是農曆二月三日,是書信供養的日子。
對我而言,這是相隔數年後第一次進行書信供養。一大清早,金黃色的美麗陽光便普照大地。
我像往常一樣燒了開水,泡了京番茶,用抹布擦地。之後在水桶裡裝了水,拿到後院。這一帶有很多都是木造房子,只要其中一幢房子起火,轉眼之間就會波及左鄰右舍。所以上代對我耳提面命,囑咐我在供養書信時,一定要先裝水以防萬一;焚燒書信時,也絶對不能離開。
幾天前才微微探頭的風信子嫩芽突然長高了,我換了供在文塚前的水,蹲在文塚前合起雙手。
後院完全沒有整理。壽司子姨婆在店裡幫忙那陣子,曾在後院整地,種植蔬菜和花,但我回來之後,便完全沒有整理。夏天時長滿的雜草已經枯萎,簡直慘不忍睹。
這次客人寄來要進行供養的書信裝了四大箱。我把紙箱搬到緣廊附近,把裡面的信逐一取出,在庭院的角落堆成了小山。
首先,將明信片和信件分開;信件的話,要把信紙從信封裡拿出來,將信紙和信封分開放。至於貼在明信片和信封上的郵票,則小心地沿著周圍剪下,以免剪到齒孔。因為即使已經蓋上郵戳的郵票,日後仍然可以派上用場。
將日本和國外的郵票分開後,再捐給公益團體,這些團體會用於援助發展中國家。小時候,都由我負責用剪刀把郵票剪下來。
書信基本上都是紙張,但材質還是有微妙的差異,焚燒時的情況也不相同,所以在堆放時,要避免將相同的紙質堆在一起。雖然無法一概而論,但印了照片的明信片類,通常要花更多時間才能燒完。
為了能夠充分燃燒,我不時混入乾燥的落葉。堆到一定的高度後,先點了火,然後再繼續把紙箱內剩下的信件丟進去。
我記得上代會特地用打火石取火,但我不知道使用方法,也不知道打火石放在哪裡,所以就用普通的火柴點火。去年秋天,我受男爵之邀去原為銀行的那家酒吧時,帶了這盒火柴回來。
我用火柴點燃捲起的報紙作為火種,然後塞進信件小山裡,但無法順利點火,中途就滅了。
連續失敗了好幾次,太陽從後山探出臉,霧靄讓周圍的景色變得朦朧。不知道哪裡飄來了甜蜜的香氣,是山茶開了嗎?
我想起上代生火時,曾用扇子搧風,於是從緣廊走進家裡,拿出扇子。
這次我鉚足全力,用火柴把報紙點燃後,拿著前端呈丫字形的樹枝將火種塞進信堆裡,再調整小山的形狀,在火熄滅前,用扇子用力扇。用一隻手扇的風量可能不足,所以我雙手各拿了一把扇子,拚命扇著風。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吵鬧的聲音在三月的早晨迴響著。
不知道是否因為我用雙手搧風奏了效,信件小山開始慢慢冒出煙。報紙的火種似乎引燃了一部分信紙。煙霧持續升上天空。終於突破了第一道難關。
我坐在緣廊上看守,喝著京番茶喘息時——
「你今天一大早就很賣力做事呢。」
芭芭拉夫人踮著腳,向庭院內張望。
「在燒落葉嗎?」
「嗯,差不多啦。」
即使告訴她是書信供養,她應該也聽不懂,所以我隨口應了一聲。
「好香啊,你在烤地瓜嗎?」
芭芭拉夫人用力吸著鼻子。我從來沒想過,在進行書信供養的同時還可以烤地瓜;但燒落葉時,一定會順便烤地瓜。
「雖然現在沒有烤,但聽起來是好主意。」
我慢慢喝著茶回答,不知道哪裡傳來黃鶯的啼叫,但叫得不是很好聽。
「波波,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過了一會兒,芭芭拉夫人吞吞吐吐地問。
「什麼事?」
「我可以把家裡的年輪蛋糕放在那裡烤嗎?」
我沉默剎那後,很有精神地回答:
「當然可以啊!」
雖然美其名曰書信供養,但其實和燒落葉差不多。
「那還可以烤飯糰嗎?我還沒吃早餐。」
「可以啊,可以啊,不管你喜歡什麼,統統拿過來。」
「哇,太開心了!這就是所謂的戶外活動吧?我一直很想試試,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波波,你該不會也還沒吃早餐吧?」
芭芭拉夫人的聲音越來越開朗。
「是啊,今天我打算處理完這個再吃早餐。」
「既然這樣,機會難得,我們要不要用燒落葉的火來做早餐?」
「好主意。我想,只要用鋁箔紙包起來,應該就沒問題。」
「好,那我現在就把家裡所有東西都拿過去。托你的福,今天又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太謝謝你了。」
「彼此彼此。」
我回頭對她說話時,她已經不見了。
書信小山冒著火,書信供養很順利。
芭芭拉夫人半途把各式各樣的食材放進火裡,簡直變成了篝火料理的試驗場。
飯糰、年輪蛋糕、馬鈴薯、卡門貝爾乳酪、炸魚漿片、法國麵包。卡門貝爾乳酪簡直是絶品。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放在篝火中烤的時間恰到好處,乳酪外側的皮變得柔軟,裡面則變成濃稠狀。我們或是用法國麵包蘸取濃稠的部分,或是淋在飯糰上。最出乎意料的是,和炸魚漿片是絶妙搭配。
「這簡直是完美的組合。」
芭芭拉夫人用炸魚漿片蘸取大量變得濃稠的乳酪,露出滿面笑容。
「真想喝白酒。」
我隨口說道。
「和香檳應該也很合吧。」
芭芭拉夫人說完,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說:「我家有一瓶別人在去年聖誕節送我的香檳,波波,你要不要喝?」
「啊?現在嗎?」
「偶爾奢侈一下有什麼關係,而且是半瓶裝的。」
沒想到轉眼間就變成了這樣。當我回過神時,芭芭拉夫人已拿著半瓶裝的酒瓶出現在我面前,我也準備好兩個酒杯等她。芭芭拉夫人的加入,讓書信供養儀式也變得熱鬧起來。
打開瓶塞時,發出「啵」的響亮聲音。
「這不是粉紅香檳嗎?這麼好的香檳,和我一起喝沒關係嗎?」
「正因為是和你,所以才想要喝啊。」
美麗的粉紅色香檳在杯子中發出閃亮的微光。
「乾杯。」
「祝今天也能過得幸福。」
在朝陽下,而且在戶外喝香檳的感覺很特別。
「啊,真好喝。」
「活著真好。」
芭芭拉夫人誇張地說著。
我不時加入書信,讓火持續燃燒。
火很奇妙,無論看多久都不會膩。數千、數萬、數億句話語被火包圍,升上了天空。我吃著溫熱的年輪蛋糕,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當我把留在杯底的最後一口香檳喝完時,芭芭拉夫人靜靜地問我:
「波波,你在燒信嗎?」
我以前從來沒跟她提過書信供養的儀式。
「是啊,我在燒信。」
「全都是別人寫給你的信嗎?」
「怎麼可能?我只是代替別人做這件事而已。」
這一次,我沒有把上代寄給住在意大利的筆友靜子女士,經過一番波折再送到我手上的一百二十三封信放進去。我猶豫了很久,覺得暫時還想留在身邊,所以又放回了意大利的紙袋。
「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在燒寫給你的信,還覺得你真受歡迎。」
「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會收到那麼多信?又不是偶像明星。」
「你別謙虛了,你就是鎌倉的偶像啊。」
我摸不透這句話的意思,閉上了嘴。
面對火,即使不說話,也不會感到焦急;相反,可以豎起耳朵聽見對方的心聲。黃鶯又啼叫了。
呵——喀,喀喀喀,喀,喀。
那個聲音,聽起來好像在說落語。
黃鶯叫得太不好聽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決定了。我可以再放東西進去嗎?」
「你是說信嗎?」
「對。」
芭芭拉夫人像少女般點了點頭,輕輕起身走回自己家裡。如果我沒看錯,芭芭拉夫人的眼裡泛著淚光。雖然可能是眼睛被煙熏出淚來,但我覺得她剛才哭了。
在等待芭芭拉夫人的這段時間,我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奇妙感覺。沒錯,是卡門貝爾乳酪的關係。上代在寫給靜子女士的信中,曾提到卡門貝爾乳酪,所以才會和眼前的景象重疊在一起。
雖然我無法善待有血緣關係的上代,卻能和剛好住在隔壁的芭芭拉夫人有說有笑地一起吃著卡門貝爾乳酪。上代也一樣,她能對從來不曾謀面的筆友坦誠地吐露真心。
這個世界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只要有緣分的人互相協助、彼此扶持,即使與有血緣關係的家人關係不睦,也能獲得他人的支持。
「就是這個。」
過了一會兒,芭芭拉夫人拿了一封信回來。她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淡茶色的信封。
「我一直珍藏著這封信,但我覺得差不多該讓它自由了。因為我相信,這應該是世界上最悲傷、最不幸的信。」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我剛才已經決定了。」
芭芭拉夫人把信交給我時,有那麼一下子,我看到了裡面的東西。信封裡有一張信紙和像是頭髮的東西。
「好吧,我會充滿真心誠意地供養這封信。」
「謝謝你。」
芭芭拉夫人珍藏的這封信,在轉眼間化為灰燼,簡直就像在期待這一刻似的。
「啊,心情終於輕鬆了。這件事一直卡在這裡。」
芭芭拉夫人說著,把手掌輕輕放在胸口。
「芭芭拉夫人,在目前為止的人生中,你覺得自己什麼時候最幸福?」
我突然想問她這個問題。
「當然是現在!」
她的回答果然和我想像中一樣。
「是啊,現在最幸福。」
我並不是在模仿芭芭拉夫人,而是發自內心地感到幸福。
芭芭拉夫人成為我的鄰居這件事,也許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並非因為偶然。而且,說不定是上代在天堂操作著肉眼看不到的線,才讓我能和芭芭拉夫人成為朋友。
我無法為上代做的事,遠超過了我曾為她做的事。
但是,現在還不至於為時太晚。
芭芭拉夫人前後晃著雙腳,吃著卡門貝爾乳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