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從底樓的旋轉式樓梯一路向上,步調均勻的腳步聲離二樓走廊最底的那間房間越來越近了。
「太子。」「太子。」
走廊上恭敬地站著兩個女傭,見到迎面走來的年輕男人,俱都敬畏地彎腰致意。
被喚作太子的男人正是羅曲赫。
「她在裡面嗎?」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腳步也沒有停。
「在的。」一個女傭有些惶恐地將頭埋得更低,朝著他的背影道,「夫人……夫人她已經將近一週沒有出過房門了。」
羅曲赫的腳步頓了頓、隨即頭也不回地拿著手上的鑰匙,「咔」地開了房門。
進了房門,他伸手將門合上、上了鎖,將鑰匙往地上一丟。
房間偌大,空氣裡充斥著糜爛的酒味,窗子開得很大,一個穿著白色裙子的女人懷裡抱著一瓶空空的紅酒瓶,坐在窗檯旁。
女人瘦高,皮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一眼望去,側臉的長相驚豔無比。
像一幅絕美的、人像壁畫。
他看了她一會,直接快步朝她走了過去。
「靜兒。」他走到她身後,出聲叫她的名字。
她似乎剛剛才意識到他進了屋,回過頭看到是他,平靜地開口,「你來了。」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說話的時候,紅酒的酒漬順著她塗了大紅色唇彩的嘴角、慢慢地蜿蜒往下,滴到她精巧的小下巴上。
她似乎感到有些熱,慢慢地將裙子的前襟解開,雪白粉嫩的肌膚漸漸暴露在了空氣裡。
好像還覺得不夠,她的手指順著自己彎曲的腿、從腳趾一路向上,滑進了裙底。
羅曲赫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動作。
蒼白、美豔的女人,勾魂攝魄,如果不伸手抓住,便會消散在空中一般。
「你在勾引我。」半響,他俊雅的臉龐上慢慢地浮現出了一個曖昧而冰冷的笑容,「敬靜,你是不是瘋了?」
被喚作敬靜的女人這時側頭正視他的眼睛,目光裡有些空洞,不帶任何一絲感情,幾乎像一隻布偶。
「你想做什麼?」他伸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你想要達成什麼目的,竟然不惜想要勾引我?勾引我這個囚禁你十幾年的人?」
「你不是做夢都想要殺了我麼。」他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這時將她從窗檯上抱了下來,合上窗戶,大步朝床邊走去,「無論你想要什麼目的,我總不能對不起你的勾引,你說是不是。」
精巧而偌大的床上,床頭的欄杆呈現的是純金色的光澤,由外面的光的折射、倒映在臥室的牆壁上。
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被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敬靜這時強撐著手臂從床上坐了起來,渾身疼得連小到細微的移動都能讓她嘴唇發白。
房間的門大開著。
已經沒有羅曲赫的人影了,房間裡的一切都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一塵不染。
門外一直候著的女傭見她醒了,這時小跑過來,輕聲道,「夫人,太子說您今天一天可以隨處活動。」
「現在幾點?」她慢慢地下床。
「晚上六點,也就說……您十二點前必須回到這裡。」
足夠了。
她點了點頭,揮手朝女傭示意,「你下去吧。」
天色漸漸暗下來,別墅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人守著,敬靜穿過偌大的客廳,直接走向了偏角的後花園。
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沒有,黯淡無光,風吹著身上有些冷,她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衫和褲子。
身體依然走一步就疼到可以掉眼淚,即使已經被女傭上了藥膏都是如此,她卻無知無覺似的,臉上還帶上了笑。
如果不是之前一週的足不出戶、那樣蓄意的勾引怎麼會讓他大發慈悲一次,對她進行這六個小時的解禁。
是啊,羅曲赫這樣自大的人一定認為,對於她這樣一個一週沒吃多少東西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她能用這六個小時做什麼?
可惜要讓他出乎意料了。
敬靜走到了花園的最深處,往四周看了看,輕輕地將一盆花盆搬開。
被花盆擋著的地方,有一道很小很矮的門,幾乎只能容納一個小孩子的進出。
她輕輕地拉開了門。
老舊的門發出吱呀一聲的聲響,四周的守衛似乎有人已經聽到,正朝這裡看過來了。
她咬了咬牙,身體彎曲下來,匍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透過小門,朝外爬去。
她努力沒有發出一點的聲響,由於她人是極瘦的,以這樣爬行的姿勢,真的慢慢爬出了那扇門。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衣服上已經都是泥,手指還被刮破,她的身體終於從那道門裡解脫出來。
從門裡出來,是後山的一片森林,夜色裡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清。
敬靜沒有遲疑,從裡將那扇門拉上,頭也不回地朝森林裡走去。
哪怕冷死、餓死、被動物肢解,她也希望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逃脫。
回憶的默錄。
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她還在一個幸福圓滿的家庭裡。
浪漫之都法國,爸爸媽媽在身邊,一切都是如意的,她的童年沒有任何的一點缺憾。
七歲的時候,她的人生出現了第一場巨變。
父親在外埋下欠高利貸的巨額資金,被黑社會滅口;緊接著母親病死,家裡一切都被沒收,她被高利貸組織帶進了地下交易市場。
很難想像,流光溢彩的巴黎,還會有這樣的組織,她被囚禁在地下,幫那些黑社會分子做各種各樣的打雜工作。
人生的所有淒苦都也只不過如此了,眼淚從父母雙亡後,就再也沒有流下過。
十二歲的時候,她被強姦。
原本道裡是有規矩的,沒有成員會去碰被掠回來的女人,打雜便是打雜、不會有多餘的責任來承擔,可是那天道裡的第二把手喝醉,偶爾一瞥看到那個時候已經漸漸長成少女樣子相貌驚人的她,便忘了這一條準則。
豔麗的罌粟從那時起便開始綻放。
也許沒有一個那麼小的女孩子,經歷了這種事情,會像她這樣,結束的時候只對著那個強姦自己的男人說了一句「請你幫我把這條裙子燒了,謝謝。」
之後道裡沒有人再碰她,一把手將她留在自己身邊,只命令她做一些護工的工作。
十四歲的時候,她被帶去另一個地方。
從此她的人生裡只有羅曲赫這三個字。
作為當時已經崛起鼎立的重要勢力,這個被人稱作太子的男人與這個地下組織做了交易,並且、拿三分之一的報酬換了她。
他帶她離開那個讓她失去女孩子初次的地方,帶她離開她噩夢的根源,帶她離開她七年的黑色人生。
可是也是他,將他帶進了她此後這十幾年,萬劫不復的人生。
深夜的樹林裡的氣溫已經直逼零下。
敬靜雙手環住自己的肩膀靠坐在樹下,她用身上帶著的火柴、取了樹枝,堆起了一簇火。
火光影綽倒映在她精美的臉龐上。
風聲蕭索裡,有一連串的腳步聲忽然朝她接近過來。
她的神經緊繃著,猛地抬起頭。
羅曲赫的臉龐很快出現在面前。
七個小時。
她本以為天衣無縫的逃脫,只維持了七個小時。
他的面容在風中肅然而冰冷,他的身後跟著好些個隨從,淡薄的火光中,他大步朝她走過來。
「啪。」
響亮的一個耳光。
他扯著她的頭髮,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揮手給了她一記耳光。
「賤人。」他的目光如冰雪般凌然,「好一個欲擒故縱,調虎離山,你兵法學得真好。」
敬靜的整張臉被打得歪過去,她皮膚本就纖嫩得近乎透明,羅曲赫五指的印子、生生地印在她的左臉上。
森林裡沒有半分聲響,火光忽明忽暗,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頰上一動不動。
她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擦了擦嘴角。
「Milk說,你在A市,曾經不求回報地對一個女孩子花了四年的時間。」她輕聲說,「你愛她嗎?」
羅曲赫望著她,半響挑了挑唇角,沒有回答。
「無論你愛不愛她,你把她帶到這裡來,換我。」她突然向前一步,慢慢地從他的皮帶左下方、抽出了他的槍。
他由著她動作,只是目光牢牢鎖著她。
敬靜舉起了那把槍、慢慢對準著自己的太陽穴。
相貌美豔的女人,平靜地舉著漆黑的槍支,目光空洞。
「你在威脅我?」他笑了,「你今天怎麼了?鬼上身了?」
十幾年她在他為她親手設下的這座不可透風的別墅裡,都從未反抗過、從未企圖逃跑過、從未企圖尋死過。
「你知道的,我很小的時候就生無可戀了。」她搖了搖頭,「現在也差不多可以死了。」
「你休想。」他這時閃電般地伸出手,慢慢地掰下她手裡的槍支,「十幾年前是我將你從那裡救出來的,你為我生了女兒,做我的傀儡,你被我一個人佔有……為我一個人而活。」
深夜的森林冰冷的涼意透徹入骨,她望著他的眼睛,忽然笑了出來。
纖細的女音讓人不寒而慄,羅曲赫頭也不回地抬手朝身後的隨從們做了手勢,隨從們立刻轉身先行往森林外撤離。
「你這一輩子……」他看著她笑得近乎癲狂的面容,用力地將那把槍支丟到地上,「要死,也是給我陪葬,你休想比我早一步下地獄。」
她被抓回別墅,被他用了雙倍的護衛看護後的第三天,他從他父親的葬禮回來到了這裡。
午後光線如此好的巴黎,他席捲著一身黑色的潮湧,又一次將她吞噬。
「都結束了。」直到凌晨,他將她壓在身下,用手指捏著她的下巴,極慢極慢地說,「我爸死了、我媽瘋了,兩天後警署就將要把我逮捕歸案了。敬靜……你高興嗎?」
房裡沒有開燈,只有月光能融進他的眼眸裡、高興嗎?這個將自己用另一種方式囚禁十幾年,逼迫自己生子的男人,他對待所有人的表面上的溫柔等同於對她一個人無窮無盡的暴虐。
他即將要下地獄了。
「我可以讓一家公司一夜之間破產,可以操控娛樂圈半年的走向……」他手指用力地掐進她的皮膚,「我這三十年犯下的所有事,足夠被槍斃幾百次,我不把人當做人、我把一切弱小的渺小的捏在手心裡玩弄,就像我那個弟弟、被我逼到走投無路,世界上沒有我不能辦到的事情,我看著心中快意,我這三十年……都快意到沒有遺憾。」
敬靜依舊沒有說話,被他捏著的下巴,漸漸已經有了鮮紅的指痕。
「Milk告訴你的,我對她好了四年的那個女孩子,容滋涵。」他這時鬆開了捏著她下巴的手,低下頭,慢慢將嘴唇貼到她的皮膚上,「她長得和你很像很像。」
她的目光終於動了一動。
她伸出手,將手掌放在他的髮上。
「她和你一樣,她不怕我、也不愛我。」他像是喝醉了酒,喃喃自語著,「我對她百般地好,因為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女人會不愛我,不愛我的物質、相貌……以及一切。」
「她說我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她說我也不會愛任何人,因為我根本連真心是什麼都不懂。」他的雙手慢慢地抱住了她的腰身,「所以,我又怎麼可能是愛她?」
他是在回答之前在森林裡,她問他的那個問題。
她抿了抿唇,輕輕地覆了覆他的頭髮。
「靜兒。」他注視著她,「你會陪著我,直到我死、直到地獄黃泉的,對嗎?」
敬靜垂了垂眸,沒有血色的臉龐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看了她一會,沒有再追問她任何一句話,躺到了她的枕旁。
剛剛那一場歡愛與上次她蓄意勾引他一樣,都是讓人筋疲力盡到極點的融合,他很快地就睡了過去。
而且,睡得很沉。
臥室裡沒有半分聲響,只有古老的時鐘緩慢地在走動的聲音,她的左手慢慢地探向枕頭底下。
手指間觸到了冰涼的觸感,水果刀的匕首前段的柄端已經被她握緊了手指裡。
殺了他,然後自殺。
他總要死的,他做了那麼多事,他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如同對待螻蟻,他每一次來到她身邊都帶著渾身上下的暴戾,他是這世界上、甚至比殺了她父親的人、強姦她的人帶給她的痛苦還要無窮無盡。
現在他沉睡著,所有的隨從和侍衛都已經被他遣散,晝夜間隔的這幾個小時,她殺了沉睡著的他,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殺了他。
透亮的匕首反光在她的臉頰上,她的手握著匕首,微微顫抖著從枕下將匕首抽了出來。
她望著這個在宗教裡被稱為靈魂黑不見底卻擁有著俊雅的面容的撒旦。
時間凝固。
她手裡的匕首,慢慢地掉落在了床邊。
巴黎的別墅被拍賣,他帶著她回到了A市。
空空落落的羅家大宅裡,連回聲都沒有。
他將她反鎖在二樓,將她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
她聽得到樓下的客廳裡傳來Milk的哭喊聲,她聽得到他狂放的笑聲。
無日無夜,尹碧玠和柯輕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從二樓帶走。
她沒有反抗,她也沒有求救,因為她從來就不會反抗。
那個晚上,她被要求跟著封卓倫,以人質和王牌的方式一起走進羅家大宅、去面對以為她一直呆在二樓上的羅曲赫。
她兩天之後,終於又看見他。
他已經與那個曾經俯瞰所有人的羅家太子大相逕庭了。
他的衣衫邋遢、面容扭曲,他歇斯底里地笑,衰敗得如同這座已經破敗的曾經金碧輝煌的A市權利頂端的象徵,他對著封卓倫舉起了槍。
然後,她像一個旁觀者,她站在那裡,看著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
也是她為他生的女兒。
她走過去,抱住Milk,抱住渾身上下都是血的、已經死去了的Milk。
「這四槍,還給你。」封卓倫對著他開了四槍、廢了他的手腳後,走過來接過她手裡的Milk,問她要不要一起走。
她回過頭看了看身體下已經全部都是鮮血,臉上掛著似是而非的笑的他。
她從地上站了起來,走進了廚房。
火光慢慢地從廚房裡蔓延出來,她的白色連衣裙上已經全部都是Milk身上的鮮血,她走到羅曲赫旁,對著封卓倫說,「你把她好好安葬在一個地方,Milk喜歡溪水,你選一塊靠近溪水的地方,讓她安安靜靜地睡,你們走吧。」
屋頂邊沿的橫樑已經慢慢倒塌了下來,掉落在她的身旁。
封卓倫最後看了她和地上的人一眼,轉身抱著Milk的屍體走出了別墅。
敬靜這時彎下腰,蹲在羅曲赫的身旁。
他的臉上的血色越來越淡去,他身上的血越來越多,氣息越來越弱。
「你走吧。」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映著火光的臉頰,「謝謝你給我這樣一個體面的死法。」
「靜兒,你自由了。」他望著她,聲音越來越輕。
自由,只要她走出這裡,她的人生裡從此就沒有羅曲赫、沒有囚禁、黑暗與暴力,她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會受到A市法律的保護,她的一生可以都遠離黑暗與地獄。
「你不是說,我即使死,也是給你陪葬麼。」她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
羅曲赫閉了閉眼睛,「我改主意了,地獄裡還是一個人飽嘗孤獨來得滋味更好,不是嗎。」
火光越來越盛大,已經蔓延到了他們的身後,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火舌已經朝她的後腦撲來。
「你走……還來得及。」他將臉側向一邊,沒有再看她。
她的人生可以改變的。
誰知她這時竟然坐了下來,她纖細的腿伸長,她靠坐在他的身旁,伸出手、扣上了他的肩膀。
「我也不愛任何人。」她靠近他的耳,「爸爸媽媽死去之後,我就不會再愛任何人,再多的痛苦和快樂,對於我都形同虛設。」
「一個沒有靈魂和魂魄的人,怎麼談愛、或者恨?」
「我們是一類人,你對世間所有都無情,我對世間所有都無謂。」
羅曲赫沒有回過頭,他閉上眼,眼角漸漸有水漬慢慢地滑了下來。
「所以我不愛你,我也不恨你。我知道你不愛我、也不恨我。」她閉上了眼睛,將頭靠在他的額頭旁,「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最後逃一次嗎?」
她的聲音很好聽,彷彿像在訴說一個古老的故事,「因為我想逼你殺了我,殺了敢違抗你的我,這樣的話,我可以先到地獄等你。」
她在發現那個可以逃出別墅的門時其實應該就已經有了預感。
哪怕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契機,哪怕她能算計到自己可以逃離,可是她還是永遠、永遠無法逃脫他深入她靈魂的掌控。
他們的身體上都染上了炙熱的、致命的火焰。
我用火光做祭奠,為你不老的容顏。
羅曲赫,地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