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二〇〇三年六月·翱翔天際

  「你聽說了這件事嗎?」

  「什麼事啊?」

  「那些黑鬼,那些黑鬼!」

  「他們怎麼啦?」

  「他們要走啦,閃人啦,落跑啦;你沒聽到風聲嗎?」

  「你在說啥?閃人?他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他們有這能力,他們也想這麼做,事實上,他們已經在打包了。」

  「只有少數幾隻吧?」

  「南方的每一個黑鬼都要走!」

  「不會吧?」

  「沒錯!」

  「我得要親眼看看。我可不相信有這種事。他們要去哪兒──回非洲嗎?」

  一陣沉默。

  「火星。」

  「你是說那顆叫火星的行星?」

  「是這樣沒錯。」

  幾名男子站在酷熱無比的金屬門廊底下。有人剛點完菸斗,另一個人對著正午的炙熱煙塵啐了口唾沫。

  「他們可不能走啊,他們不能那樣做。」

  「不管怎樣,他們已經在著手進行了。」

  「你從哪兒聽來這個消息?」

  「到處都在傳,一分鐘前連收音機也在報,剛剛才報出來的說。」

  這群男人像是一整排積滿塵埃的雕像,突然醒轉過來。

  五金行老闆山繆.提斯笑得很尷尬。「我在想阿呆出了什麼事。一個鐘頭之前他才騎著我的腳踏車出去,到現在還沒從柏德曼太太那邊回來。你們認為那個黑鬼蠢蛋會傻傻地一路踩到火星嗎?」

  男子們嗤之以鼻。

  「我要說的是,他最好把我的鐵馬牽來還我。上天保佑,我可不想它給偷走了。」

  「大家聽著!」

  那些男人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同時轉身,還撞個滿懷。

  街道的那一頭似乎像是沖斷了的堤防,溫暖的黑色流水降臨,吞沒整座城鎮。成排商店構成的亮白河岸之間,寂靜的樹蔭底下,一股黝黑浪潮默默襲來,如同濃稠的夏日糖蜜傾倒逕流於黃塵滾滾的道路。擁擠的人群走得好慢、好慢,塞滿了男人、女人、馬匹及吠叫的犬隻,還有年幼的男孩和女孩。

  構成這波巨浪的每個個體,嘴裡念念有詞,發出河流般的鳴響。夏天的河水潺潺行將某處,無可挽回。這遲緩而穩固的暗流,劃開了晝間的光亮,其間散佈著機靈的白點,那是眼睛,那象牙白的眼睛直視前方,環顧四周。

  在此同時,這條長河,這條綿長而無盡的巨河,從眾多舊水道匯聚成一條新的;數不盡的涓涓細流,幽暗但持續流動的小溪、小河,此時聚集在一起,成為一道強勁的主幹,奔流向前,毫不停歇。水裡不時浮現夾帶而來的器物:老爺鐘敲擊報響、廚房計時器滴答作聲、關在籠裡的母雞尖叫嘶鳴,間或摻雜著嬰兒哭鬧;騾子和貓咪泅泳在厚實的渦流之中。爆開的床墊彈出彈簧,剎那間騰越河面;花樣百出的髮飾伸得老高;還有紙箱、條板箱、橡木框裡黑漆漆的祖先遺像──河水不停地流動,一旁觀看的白人男子只能像是一群焦躁不安的獵犬,坐在金屬門廊上頭,兩手空空,懊悔著為何不能及時修補堤防。

  山繆.提斯無法相信這個事實。「喂,去他媽的,他們要去哪兒坐交通工具呀?他們要怎麼上火星啊?」

  「搭火箭哪!」廓特曼老爹答道。

  「真他媽的一群蠢貨。他們從哪兒生出來的火箭?」

  「存錢自己做哇!」

  「從來沒聽過有這種事。」

  「看起來是這些黑鬼偷偷摸摸,完全靠自己研發出來的。不曉得在哪裡做的──可能是非洲吧。」

  「他們有那種能力嗎?」山繆.提斯在門廊上踱來踱去,一面詰問道。「難道就沒有國法可管嗎?」

  「沒有,又不是要跟我們宣戰。」老爹輕聲說。

  「他們在哪裡起飛,去他的,居然敢耍花樣,玩陰的?」提斯吼叫道。

  「根據他們的時間表,我們城裡所有的黑鬼會在鄉巴湖那邊會合,一點鐘的時候,火箭會過來載他們到火星。」

  「打電話給州長,叫他派出國民兵啊,」提斯依然惱火。「總該有人通報消息給他們嘛!」

  「提斯,你家的女人來了。」

  大家再度轉身。

  他們張眼觀望;豔陽下,完全沒有風的動靜,發燙的道路彼端首先出現一個白人女子的身影,第二個、第三個隨後跟上。她們目瞪口呆,好比古代草紙,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有的在哭,有的則擺出一副晚娘的嚴峻臉孔。這些女人全都來尋找自己的丈夫。她們推開酒吧大門,消失其中;她們進入涼爽、靜謐的雜貨店;她們前往藥妝舖和車庫探尋。其中一個,也就是克拉拉.提斯太太,風塵僕僕地走到五金行的門廊前面,擡頭瞇眼看著她那氣得全身僵硬的先生,此時黑色潮水正浩浩蕩蕩地從她身後流過。

  「露欣達出事啦,爸爸;你得回家處理呀!」

  「我不會為個啥勞什子的黑鬼回去!」

  「她要走啦!沒有她我該怎麼辦哪?」

  「靠妳自個兒幹活吧,還能怎麼辦?我才不要跪下來求她不要走咧。」

  「可是她就像是我們的家人一樣。」提斯太太嚎啕大哭。

  「不要鬼吼鬼叫!我不准妳在外頭這樣哭哭啼啼,只為了一個天殺的──」

  妻子的啜泣聲打斷了他的話。她擦了擦眼睛。「我一直跟她說:『露欣達啊,』我說:『只要妳留下來,我就會加妳薪水,而且如果妳想要的話,我還可以答應妳一個禮拜放兩個晚上的假。』可是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做好決定的樣子!我以前從來都沒見過她如此堅決,所以我又問她:『難道妳不愛我嗎,露欣達?』她說她愛我,可是她還是一定要走,因為事情本來就該是這樣。她清好屋子,撢個乾淨,在桌上擺好午餐,然後走向客廳大門,接著就──就站在那裡,兩隻腳旁邊各擺著一個包袱。她握著我的手,說:『再會了,提斯太太。』之後就走出門外,只留下飯桌上面的午餐。可是我們一家子實在太火大了,所以連一口也沒吃。我很清楚,整桌還好好的在那邊沒動過;我最後一次看到的時候已經涼掉了。」

  提斯快要揍人了。「去他的,老婆,妳他媽的給我回家,乖乖地待在那邊不要亂跑!」

  「可是,爸爸……」

  提斯大步跨進昏暗的店內,不到一分鐘便再度走出,手裡拿著一把銀色的手槍。

  他的太太已經離開了。

  黑色河水在建築物之間流動,行進中不時吱吱嘎嘎,腳底持續傳出細微的沙沙響聲。十分安詳,十分堅毅;沒有嬉笑、沒有狂鬧,只是一股穩定、果決、毫不間斷的洪流。

  提斯坐在硬木座椅的邊緣,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他們之中有那麼一個人膽敢笑出聲音,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一定把他們給斃了!」

  那群男人還是在等待著。

  長河漫漫,靜悄悄地隨著這如夢似幻的正午一併流逝。

  「看來你得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囉,山姆。」老爹咯咯笑道。

  「我的槍打起白人也是很準的唷!」提斯正眼都不瞧老爹一下。老爹自討沒趣,閉上嘴巴,把頭轉向另外一邊。

  「那邊的傢伙不許動!」山繆.提斯從門廊一躍而下。他衝上前,抓住一匹馬的韁繩,上頭還載著一名高大的黑人。「你,貝爾特,給我下來!」

  「是的,老闆。」貝爾特從馬背上滑到地面。

  提斯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好,你自己說說看,你正在幹什麼好事?」

  「唔,提斯先生……」

  「依我看,你已經打好如意算盤要走了,就像那首歌──歌詞是啥?「翱翔天際」[註]是吧?難道不是嗎?」

  [註]這裡所提到的歌可能為基督教福音歌曲〈以西結看見飛輪〉(Ezekiel Saw the Wheel),裡頭反覆吟唱的一句:Way (up )in the Middle of the Air。歌詞描述的事蹟為聖經以西結書第一章,以西結在迦巴魯河邊觀看到輪中之輪盤旋在天空的景象。有部分人士將這個異象解讀為碟形之不明飛行器。

  「是的,老闆。」黑人等著進一步的對話。

  「你還記得你欠我五十塊錢吧,貝爾特?」

  「是的,老闆。」

  「你想偷溜?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我一定會好好打你一頓!」

  「是因為這消息太令人振奮,所以我不小心忘記了,老闆。」

  「唷,他不小心忘了。」提斯對著五金行門廊上的同伴使了個邪惡的眼色。「去你的,老兄啊,你知道其實你要去幹嘛嗎?」

  「不知道耶,老闆。」

  「你得留在這兒做工,把那五十塊給還清,否則老子我就不叫作山繆.W.提斯!」他再度轉身,自信滿滿地笑對暗處的同夥。

  貝爾特望著河水流經街道,車輛、馬匹,還有一雙雙沾滿黃塵的鞋子,承載著這股波濤,漫過商店之間的通道。貝爾特也是洪流中的一份子,卻硬生生地被攫走,無法繼續他的旅程。他開始發抖:「讓我走吧,提斯先生。我會從上頭寄錢回來給您,我保證!」

  「貝爾特,你給我聽著。」提斯緊緊抓住黑人的兩條吊帶,有如豎琴鋼弦一般來回撥弄,一副不屑的表情。他朝天空哼了口氣,伸出一根骨瘦如柴的手指,直向上帝的面門。「貝爾特,上面的事情你究竟了解多少?」

  「就是他們告訴我的那些。」

  「他們告訴他的那些!老天爺呀!聽到了沒?他們告訴他的那些!」他拉扯吊帶,使勁搖撼貝爾特,隨後手指懶懶地在黑色臉頰上彈了一記,態度十分輕蔑隨便。「貝爾特,你會像國慶日的煙火一樣直直飛上去,然後,砰一聲,就變成一堆碎屑,撒滿整個天空。那些怪怪的科學家,根本連個屁都不懂,他們會把你們全都給殺了!」

  「我不在乎。」

  「我真高興你會這麼說。因為你知道火星上面有什麼嗎?那邊的怪物眼睛又大又紅,腫得跟蘑菇一樣!你看過牠們的圖片,就在那些你去雜貨店花一毛錢買的未來幻想雜誌裡面,別跟我說你沒有!沒錯!這群怪物會跳出來,把你的骨髓吸個乾淨!」

  「我不在乎,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才不管呢!」眼睜睜看著隊伍從旁溜走,漸行漸遠,豆大的汗珠自貝爾特濃密的眉心滴落。他似乎快崩潰了。

  「而且上頭好冷好冷,又沒有空氣,你會倒下去,像魚一樣掙扎、抽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只能慢慢等死,好像有人勒住你的脖子,愈勒愈緊,你也就離死亡愈來愈近。你喜歡那樣子嗎?」

  「不,還有很多東西我不喜歡,老闆。拜託啦,老闆,讓我走好不好?我已經要遲到了。」

  「等我準備好要讓你走的時候,自然就會放人。我們就在這兒規規矩矩地講話,直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你應該他媽的知道得很清楚。你想要旅行,不是嗎?翱翔天際先生?可以,只要你給我他媽的滾回家去,把你欠我的五十塊生出來!差不多花上你兩個月的時間吧!」

  「可是等我把錢還清,我就搭不上火箭了,老闆!」

  「這樣你不覺得很可恥嗎?」提斯故意裝出一副苦瓜臉。

  「那我把我的馬給您好了,老闆。」

  「馬並不是法定的貨幣。只要我沒拿回我的錢,你就走不了。」提斯對著裡頭笑道覺得十分興奮、快活。

  一小群黑人聚在一塊兒,全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就在貝爾特呆呆站立,失落俯首,全身發顫的當下,一個老頭走了上前。

  「這位先生?」

  提斯瞟了他一眼。「什麼事?」

  「這個人欠你多少錢,先生?」

  「關你屁事!」

  老人向貝爾特望去。「到底欠了多少,孩子?」

  「五十元。」

  老者向身邊圍觀的眾人伸出黝黑的雙手。「你們這裡有二十五個人。一個人出兩塊;快一點,沒時間再爭了。」

  「嘿!你們在幹嘛?」提斯大聲叫喊,身體僵直,表情誇張。

  大家紛紛掏出錢來。老頭用手指示群眾將錢放入高帽裡,再將帽子遞給貝爾特。

  「孩子呀,」他說:「這樣你就不會趕不上火箭了。」

  貝爾特看見帽裡的錢,開心地笑了。「嗯,先生,我一定會趕上的!」

  提斯依然叫囂道:「你給我把錢還給他們!」

  貝爾特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將錢奉上,得知提斯連碰一下都不肯,他只好將這筆錢置放在提斯腳邊的沙地。「您的錢在這兒,老闆。我衷心向您致謝。」話一說完,他笑著跨上馬鞍,驅策馬匹,謝過老者;兩人並肩而行,直到這一頭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婊子養的,」提斯低聲咒罵道,直直盯著令人眼眩目盲的豔陽。「婊子養的。」

  「撿起你的錢吧,山繆。」門廊上有人提醒道。

  洪流所到之處,相同的事情不斷上演。白人小男孩,光著腳丫,四處飛奔走告,傳遞著這些訊息:「那些有辦法的都出手幫助那些沒辦法的!這樣一來他們全都自由啦!我看到一個有錢的傢伙給了一個窮光蛋兩百塊,讓他還清債務,一筆勾銷!還有人隨便一出手就是十塊、五塊,還是零零星星的十六塊,整座城都是這個樣子,他們每一個人都要走啦!」

  白人們坐在原地,滿嘴都是酸水,眼睛腫得快睜不開,彷彿被帶著高熱及狂沙的強風一拳直擊面門。

  山繆.提斯怒氣未消。他登上門廊,看著過往的擁擠人群,揮了揮手裡的槍。隨後,他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於是開始對著那些擡頭向上看他的人,尤其是那些可恨的黑鬼,大吼大叫。「砰!另一具火箭升空啦!」所有人都聽得到他的聲音。「砰!老天開眼哪!」

  黑人們並沒有搖頭晃腦,假裝沒聽見他的咒罵,不過他們亮白的眼珠子卻骨溜溜地快速轉動。

  「墜毀吧!所有的火箭都掉下來啦!尖叫哇!死掉哇!砰!全知全能的主哇,我很慶幸自己還是腳踏實地,穩穩地站在這塊土地上啊。就像那個老笑話所說的,站得愈牢靠,就愈不會怕啊[註],哈,哈!」

  [註]此處原文為the more firma,the less terra,語出知名劇作家喬治.考夫曼(George S. Kaufman)。本句其實是對terra firma(堅實的大地)一詞所作的文字遊戲;firnla和firmer、terra和terror均有諧音關係,所以本句的意思其實是the more firmer,the less terror,雖然有些不合英文文法,但饒富趣味。

  躍馬飛馳,揚起一片煙塵。就連避震簧早已損毀的篷車也踉踉蹌蹌地向前駛去。

  「砰!」酷暑之下,他的聲音顯得勢單力薄,只是勉力要恫嚇塵土,以及光彩奪目的豔陽。「轟!太空中滿是黑鬼呀!皇天在上,讓隕石撞爛火箭,那些黑鬼就會一條一條地像魚餌一樣扭出來呀!太空中有很多隕石,你知道嗎?當然清楚囉!就跟拿去打鹿的子彈一樣大顆!砰!打下那些罐頭火箭,就跟打死鴨子,打斷水泥管一樣啊!老沙丁魚罐裡面塞得滿滿的黑色鱈魚!就像扒開手指蛋糕一樣把火箭給折斷哪,砰!砰!砰!這邊死了一萬個,那邊也死了一萬個。飄浮在太空,繞著地球轉啊轉,永遠不要停,冷死他們,滾得遠遠地!老爺呀!在那邊的死黑鬼呀!你們聽到了嗎?」

  一陣靜默。寬廣的巨河還是不停地流動。不過一個小時的光景,河水漫進所有囤放棉花的小屋,將值錢的東西全數帶走;現在搬運的則是時鐘、洗衣板、成綑絹布,以及窗簾的橫桿,一路沖刷,直入遠方的黑色海洋。

  下午兩點。漲潮時分已過,接下來就是退潮了。河水很快地就乾涸,城鎮也恢復平靜;塵埃落下,街頭的商店、坐定的白人,還有大熱天裡高聳的樹木,都覆上了一層飛灰。

  四下鴉雀無聲。

  門廊上的人們仔細聆聽。

  實在聽不見什麼,他們只好將自己的思緒和想像向外延伸,擴散至環繞四周的大片草地。清早,這裡還混雜著各式各樣的聲響。一如往常的早晨,隨處皆可聽聞人聲唱和:金合歡的枝葉下傳來甜美的笑意;黑人小孩衝進清澈小溪,濺起歡笑陣陣;田裡人們來來去去,彎腰又起身;新嫩綠藤爬上木棚,其下滿是笑語和愉悅的嬉鬧。

  如今彷彿吹來一道勁風,橫掃大地,聲音全都一掃而空,消失殆盡。開敞的白色木條門扉懶洋洋地掛在覆皮鉸鍊上頭。輪胎鞦韆懸掛在靜悄悄的空氣中,無人乘坐。河邊的冼衣石空空盪盪。至於西瓜田嘛,如果還真剩下什麼的話,也孤零零地在太陽底下蒸烤著它們體內的津液。蜘蛛開始在廢棄小屋裡修築新網;塵埃隨著金色針光,穿過屋頂破洞,落進房內。由於走得實在太匆匆,隨處可見星星之火苟延殘喘,間或吞噬了荒廢木造隔間的乾燥骨架,突然之間有了生氣。舒緩的燃燒聲響傳入沉默的空中。

  坐在五金行門廊的男士們,眼睛都不眨一下,連口氣也沒吭。

  「我實在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現在走。情勢已經開始好轉了,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每一天都獲得更多的權利。那他們到底還想要什麼?人頭稅沒了,愈來愈多的州也都都通過反私刑的法案,還有各式各樣的平權措施。他們還想要些什麼?他們賺的錢幾乎快跟白人一樣多,可是他們還是走了。」

  空曠的街道那頭,遠遠騎來一輛自行車。

  「真是活見鬼。提斯,你家的阿呆回來了。」

  腳踏車停在門廊前,一名十七歲的黑人男孩跨坐其上,四肢健全,兩腿修長,還有一顆西瓜般的大圓頭。他向上望著山繆.提斯,咧嘴而笑。

  「所以你是因為良心發現才回來的。」提斯說道。

  「不,老闆,我只是把車子牽回來。」

  「怎麼了?規定不行把它帶上火箭嗎?」

  「不是這樣的,老闆。」

  「別告訴我是怎樣!給我滾下來,我才不會讓你偷走我的財產!」他推了男孩一把,自行車順勢而倒。「進屋裡去,開始把那些銅器給我擦亮。」

  「您在說什麼?」男孩睜大了眼。

  「你有聽到我剛剛講的話。還有槍要拆封,還有剛從納切茲[註]運來的一整箱釘子──」

  [註]美國密西西比州的一座城鎮。

  「提斯先生。」

  「還有一盒鐵鎚要組裝完成──」

  「老闆,提斯先生?」

  「你還站在那幹什麼!」提斯怒目瞠視。

  「提斯先生,您不介意我今天休息吧?」男孩帶著歉意請求道。

  「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之後的日子也要,對吧?」提斯憤怒地說。

  「恐怕是這樣,老闆。」

  「小子,你是應該要感到害怕。過來這邊。」他押著男孩橫過門廊,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一張紙。「還記得這東西吧?」

  「老闆?」

  「這是你的工作契約。你簽過的,這裡的X就是你簽的,不是嗎?回答我。」

  「提斯先生,我沒有簽。」男孩全身發抖。「畫個X誰都會呀!」

  「阿呆,聽清楚囉,合約內容:『我將為山繆.提斯先生工作,為期兩年,自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五日起算。若欲離開現職,須在四週前告知,並持續工作,直到有人接替職務為止。』就在這裡,白紙黑字。」提斯啪地一聲拍擊那紙合約,眼睛綻放光彩。「你惹了麻煩,咱們就法庭上見。」

  「我辦不到啊,」男孩嚎啕大哭,淚珠開始滴落臉頰。「如果我今天走不了,那我就去不成了。」

  「阿呆,我了解你的感受;是的,我很同情你,孩子。可是我們會好好對待你,給你吃好的。現在你只要進到屋子裡去,開始工作,把這些無聊的事情統統忘記,好不好,嗯,阿呆?就這麼說定了哦!」提斯拍拍男孩的肩膀,露齒微笑。

  男孩轉身,看著那群坐在門廊的長者。滿臉的淚水,使他無法看得清楚。「或許──或許在座的紳士當中,有人可以……」男人們待在這片酷熱難耐的陰影之中,擡起頭,眼神先是停留在男孩身上,隨後又轉向提斯。

  「你打算要說你認為一個白人可以頂你的位子嗎,小子?」提斯冷冷地問道。

  廓特曼老爹移開原本安放在膝蓋上的紅潤雙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的地平線,然後開口說:「提斯,那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我來幹阿呆的活。」

  整座門廊鴉雀無聲。

  差點摔倒的提斯重新站穩腳步。「老爹。」語氣帶有警告的意味。

  「讓這孩子走吧。銅器由我來擦。」

  「你會嗎?你會嗎?是真的?」阿呆奔向老爹,笑個滿懷,臉頰泛著淚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當然是真的。」

  「老爹,」提斯說話了。「閉上你的鳥嘴,別管這檔事。」

  「放過這孩子吧,提斯。」

  提斯上前抓住男孩的手臂。「他是我的。我會把他鎖在後面的房間裡,直到晚上。」

  「不要哇,提斯先生!」

  男孩開始啜泣。他雙眼緊閉,哭聲縈繞著整座門廊。街道的另一頭,有輛老福特沿途喘著氣慢慢接近,裡頭載滿了最後一批黑人。「我的家人已經到了,提斯先生。噢,拜託您,噢,老天爺啊,請您行行好!」

  「提斯,」門廊上有人起身說項。「讓他走吧!」

  另一個人也站了起來。「也算我一票。」

  「還有我。」又有人補上一句。

  「你這樣堅持又有什麼好處?」所有的人都出聲了。「算了吧,提斯。」

  「讓他走吧!」

  提斯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槍。看到眾人意見一致,只好把手抽出來,槍還留在袋內。他說:「所以這檔事就這麼算了?」

  「就這麼算了。」有人開口答道。

  提斯放開男孩。「好吧,你就滾吧!」他猛力將手指向店裡。「不過我希望你不會丟下垃圾,把我的店搞得亂七八糟。」

  「不會的,老闆!」

  「把你後面庫房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清出來,燒掉。」

  阿呆搖搖頭,說:「我會把它們全都帶走。」

  「他們不會讓你把那些東西帶上他媽的火箭。」

  「我還是要帶走。」儘管聲音細小,男孩依然有所堅持。

  他穿過五金行,衝向屋後,清掃的聲音從那兒傳來。不過一下子的光景,他再度出現,雙手滿是陀螺、石珠、塵封已久的風箏,以及這些年來陸續收集的玩意兒。同一時間,老福特駛到定位;阿呆爬進車內,砰一聲將門關上。提斯站在門廊上苦笑道:「你在上面要做什麼?」

  「重新開始,」阿呆回答道:「準備開一家自己的五金行。」

  「真該死,原來你一直暗中偷學我做生意的祕訣,好讓你跑掉之後,可以拿來運用!」

  「不是的,老闆,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老闆,可是它就是發生了。如果學到什麼,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提斯先生。」

  「我猜你們都給火箭取了名字?」

  車裡的人看著儀表板上的時鐘顯示著一點。

  「是啊,老闆。」

  「像是以利亞號啦、戰車號啦、大輪號、小輪號,信望愛之類的,嗯?」

  「我們的船已經取好名字了,提斯先生。」

  「是不是聖父、聖子和聖靈?難道我就不能猜一下嗎?說來聽聽吧,小子,你們有沒有一架火箭是叫做「第一浸信會」的?」

  「我們得走了,提斯先生。」

  提斯放聲大笑。「還有沒有一臺火箭是叫「輕搖」,另一臺叫「可愛的馬車」[註]?」

  [註]〈輕搖,可愛的馬車〉(Swing Low,Sweet Chariot)是著名的黑人靈歌。

  車子發動引擎。「再會了,提斯先生。」

  「有沒有一艘叫「丟骰子」[註]的?」

  [註]〈丟骰子〉(Roll De m Bones)為不可考的美國民謠。

  「先生,再會了!」

  「還有一臺叫「約旦河彼岸」[註]!哈!好吧,背著那支火箭,小子,擡起那支火箭,小子,繼續呀,然後就爆炸囉,最好我會很在乎啦!」

  [註]這個名字的出處應該是〈輕搖,可愛的馬車〉裡的歌詞:「我遠眺約旦河彼岸,瞧見了什麼?」(I looker over Jordan, and what did I see?)

  車子翻起煙塵,揚長而去。男孩起身,雙手彎曲放在嘴邊,對著提斯喊出最後的話語:「提斯先生,提斯先生,從今以後,你晚上打算要做些什麼?你晚上要幹嘛呢?提斯先生?」

  四周再度安靜下來。車子漸行漸遠,消失在路的盡頭。「那小子說的真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提斯心裡頗為納悶。「我晚上會幹什麼好事?」

  他看著塵土飄落地面,猛然想起。

  他記得那幾個晚上,有人開車到他家,他們膝蓋挺直,隨身的散彈槍朝天豎起,有如整車鶴鳥佇立在夏日夜暗的樹下,眼神惡毒異常。聽聞喇叭聲響,提斯便猛力關上大門,手持槍械,對自己笑了一陣,心跳就像十歲小孩般劇烈。一行人沿著夏夜的道路疾駛而去,腳邊放著一整綑麻繩,剛置入的彈盒使得每個人的外套看起來都鼓鼓的。這些年來,多少個夜晚,狂風掃進車內,來回拍打他們的頭髮,邪惡的雙眼若隱若現。每當選定好一棵樹,一棵強壯完整的大樹,幾聲狂嘯怒吼,他們就將它放倒,直擊某扇粗陋的木門!

  「原來那就是這兔崽子所指的事情?」提斯一躍,人已站在太陽底下。「回來,狗雜種!我晚上要幹些什麼?嘿,你這卑鄙無恥的兔崽……」

  這問題問得好。他整個人軟了下來,腦筋一片空白。是啊。以後晚上我們還能做些什麼?現在他們全都走了啊,不是嗎?他呆若木雞,完完全全地傻了。

  半晌,他從口袋掏出手槍,檢查看看是否已經上膛。

  「你要做什麼,山繆?」有人問道。

  「把那兔崽子給宰了。」

  老爹開口道:「別那麼激動嘛!」

  然而,山繆.提斯早已繞到店的後面。沒多久,他駛出他的敞篷車。「有誰要跟我一起去的?」

  「我倒想出去兜兜風。」老爹應答道,隨即起身。

  「還有誰?」

  沒人回話。

  老爹坐了進去,用力關上車門。山繆.提斯踩足油門,車子衝了出去,留下彌漫的煙塵。他們不發一語,任憑汽車馳騁在晴空下的道路。兩旁的乾燥草地傳來陣陣熱氣。

  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他們是往哪邊走的,老爹?」

  「直直走吧,我猜。」老爹吐出一句話。

  他們繼續前進。盛夏的行道樹下,只有車子孤寂地發出單調的聲音,路上沒有其他人車。正當他們一直向前疾行的時候,兩人開始注意到了什麼。提斯放慢速度,彎著身子探出車外,金黃眼珠露出兇光。

  「天殺的,老爹,你看到那些混蛋做的好事了嗎?」

  「什麼?」老爹問道,同時四處張望。

  原來黑人們小心翼翼地將東西置放在地上便離開了;沿著空盪盪的鄉間路旁,整整齊齊,每隔幾呎就擺著一包:老舊的滑冰輪鞋、用頭巾裹著一大包的小飾品、幾雙舊鞋子、一個馬車輪、成堆的長褲、外套和古舊的高帽、一串曾在風中叮噹作響的東方水晶吊飾、幾碟蠟製水果、好幾盒南部邦聯[註]發行的錢幣、洗衣盆、洗衣板、曬衣索、肥皂、不知道是誰的三輪車、也不知道是誰的樹籬剪、一輛玩具篷車、一個掀起蓋子就彈出小丑頭的玩偶匣、一片從黑人浸信會的窗子取下來的彩繪玻璃、一整組煞車輪圈、內胎、椅墊、長沙發、搖椅、瓶瓶罐罐的冷霜,還有隨手攜帶的小鏡子等等。

  [註]美國南北戰爭畤期的南方政府。

  不,沒有一樣是隨手亂扔,而是帶著深厚情感,輕輕地、有秩序地端放在塵埃漫布的道路旁邊。彷彿整座城市的黑人,兩隻手大包小包地走到這兒,在某個特定的時間裡,號聲一響,所有的事物全都卸下,歸還給寂靜的塵土。然後地球上的每一個黑人居民,都已逃離地面,直奔藍色天國的極樂之地。

  「不會燒掉這些東西,他們之前說的。」提斯氣惱地大吼。「不,不會照我所講的把東西燒掉,而是要把東西一起帶過來放在路上,全都整整齊齊地擺好,好讓他們能夠再看最後一眼。這些黑鬼還真以為他們很聰明。」

  他粗暴地調轉車頭,往回疾駛,一哩又一哩。沿路橫衝直撞,一堆堆的紙屑散落一地,珠寶盒、鏡子、椅子翻滾碎裂。「那裡,統統去死吧,還有那裡!」

  前輪吱吱怪叫。整部車衝出路面,陷入陰溝。提斯全身向前傾倒,撞上擋風玻璃。

  「去他媽的!」他抖落身上的灰塵,站出車外,快要氣哭了。

  他看著寂寥空曠的道路,喃喃說道:「我們永遠也趕不上他們了,永遠,永遠。」放眼望去,沒有其他的東西,就只有那些一包包、一堆堆,整齊排放的物品,像是一座座午後溫暖和風裡,荒廢的小小祭壇。

  一小時後,提斯和老爹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五金行。人們還坐在那兒,望著天空,側耳傾聽。

  正當提斯找好位子坐下,鬆開綁緊的鞋帶,有人高喊道:「看哪!」

  「要我擡頭看,還不如死了算了。」提斯答道。

  但其他人真的看了。他們目睹金色飛梭自天空昇起,漸行漸遠,旋即消失,只留下殘餘的烈燄。

  棉田裡,風兒緩緩拂過雪白的花簇;遠方的草地上,西瓜躺在那兒,沒人去碰,好比斑紋花貓慵懶地曬著太陽。

  門廊上的白人坐了下來,先是面面相覷,隨後看著商店貨架上整齊堆放的黃色繩索,瞥見黃銅散彈在盒裡閃閃發亮;銀白手槍,連同黑黑長長、發射散彈的同類高高掛起,靜靜地安置在陰暗的一隅。有人嘴裡叼了根麥稈,另一個人則在沙土上作畫。

  最後,山繆.提斯得意洋洋地舉起他的鞋子,將它翻轉過來,看了看裡面,說道:「你們注意到了嗎?就算到了最後一刻,老天爺也可以作證,他還是稱呼我一聲『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