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二〇〇五年四月·阿夏家的續篇

  「就在這一年的秋日,一整個百無聊賴、陰暗無聲的白晝裡,天上沉重的雲朵壓得老低,我騎在馬背上,獨自穿過鄉間一片格外幽悶的土地;正當向晚闇影逐漸逼近的同時,我終於發覺,鬱鬱寡歡的阿夏宅邸,就在前方視野可及之處……」[註]

  [註]本篇所參考指涉的故事,為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著名恐怖短篇小說〈阿夏家的沒落〉(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故事的引文即為〈阿夏家的沒落〉開頭第一句。

  威廉.史登達爾先生暫時停下他的引述。就在那兒,一座低矮的山丘之上,聳立著這幢大宅,底下的基石刻著「西元二〇〇五年立」的字樣。

  建築師畢戈羅先生說道:「已經全部完工了。鑰匙在這裡,史登達爾先生。」

  兩人沉默不語,一起站在這靜謐的秋日午後。腳邊的藍圖攤在綠油油的草地,不時沙沙作響。

  「阿夏大宅,」史登達爾先生喜孜孜地說著:「就這麼策畫、施工、購置,錢也都付清了。愛倫.坡先生地下有知,想必也會含笑吧?」

  畢戈羅先生斜眼一瞥。「每一樣東西都符合要求嗎,先生?」

  「那是當然!」

  「顏色對嗎?夠淒涼、夠恐怖嗎?」

  「十分淒涼,十分恐怖!」

  「牆壁會很──幽黯冷酷嗎?」

  「是啊,真了不起!」

  「那水塘,夠『漆黑』、夠『陰森』嗎?」

  「實在是不能再『漆黑、陰森』了。」

  「還有這苔癬──我們染過色,您是知道的──是您指定的灰黑色嗎?」

  「看起來真可怕!」

  畢戈羅先生查閱一下手上的建築計畫。他引述其中一部分:「整體結構是否會讓人感受到『一絲刺骨的寒意、一種發自內心的嫌惡,以及一個悲悽沮喪的想法?』這棟房子、這座湖、這整片土地,都還可以嗎,史登達爾先生?」

  「畢戈羅先生,我花的每一分錢都值得!天哪,它太完美了!」

  「謝謝。畢竟我在規劃的時候對這些特殊需求實在一無所悉。感謝老天,您擁有自己的私人火箭,要不然我們絕對無法獲得批准,運來絕大多數需要的裝備。您注意到了嗎?這裡永遠都灰灰暗暗,這塊土地永遠都停留在蕭瑟的十月,貧瘠、荒蕪、死氣沉沉。這得花上好一番工夫。我們把能消滅的全給殺光了,用掉整整一萬公噸的DDT 。蛇啦、青蛙啦,甚至連一隻火星蒼蠅都沒辦法活命!朦朦朧朧,直到永遠。史登達爾先生,我自己對這項作品是滿得意的。我們安排了隱藏式的機器,用來遮蔽陽光,所以天色一直都會如此『沉悶憂鬱』。」

  史登達爾耽溺於這樣的景象:淒涼、沉悶,加上刺鼻的惡臭,整個「氣氛」經過精心設計,營造得十分適切精妙。當然還有那幢大宅!那令人肝膽俱裂的恐懼、那邪氣騰騰的湖泊、那妖豔奇詭的蕈類,以及大範圍的腐朽崩壞!又有誰猜想得到,這一切是由人工打造,還是由其他超自然的方式所構成?

  他注視著秋日的天空。越過這灰濛濛的一片,太陽高高地掛在上頭某個角落。某些地方,現在正處於火星的四月天,一個擁有藍藍蒼穹的黃色月份。就在這大氣的外層,降落中的火箭摩擦、燃燒,為這個淒麗的死寂星球帶來人類的文明。穿梭的尖嘯聲無法進入這個黯淡的隔音世界,這永恆的古老深秋。

  「現在我的工作已告一段落,」畢戈羅先生拘謹地說:「恕我斗膽一問:您這一切是要用來做些什麼?」

  「這阿夏大宅?難道你沒想過嗎?」

  「沒有。」

  「阿夏這名字對你來說難道沒有意義?」

  「一點意義也沒有。」

  「好吧,那這個呢:艾德嘉.愛倫.坡?」

  畢戈羅先生搖搖頭。

  「當然囉!」史登達爾優雅地哼了一聲,氣餒中帶著輕蔑的意味。「我怎能期望你會知道這位神聖的愛倫.坡先生呢?他過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還在林肯之前呢。他的所有著作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那是在一九七五──也就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啊!」畢戈羅先生腦筋轉得很快。「原來是那些人當中的一位。」

  「是的,那些人的其中之一,畢戈羅。他、勒伏魁夫特、霍桑、安布羅斯.比爾斯,以及所有的恐怖、奇幻、驚悚小說,還有,基於相同的理由,那些描寫未來的故事也一起全給燒了。真是無情哪。他們通過一道法令。噢,一開始只是星星之火。在一九五〇到六〇年代不過只跟一粒沙子差不多大。他們首先掌控了漫畫書,接下來是推理小說,然後,當然還有電影,不同的團體採用不同的方式:政治偏見啦、宗教歧視啦、工會的壓力啦;總是會有一小撮人在害怕些什麼,而絕大多數人卻害怕黑暗、害怕未來、害怕過去、害怕現在,害怕著自己還有自己的影子。」

  「我懂。」

  「他們還害怕『政治』這個字眼(這個字最後在最最反動的一群人眼中,成了『共產主義』的同義字,隨便亂用的話可是會要你的命!),於是這邊拴緊一點,那邊鎖死一點,推一推、拉一拉,猛力扯一下,文學和藝術很快地就像是一大坨太妃糖,拉成整串長條,絞在一起編成辮子,沒事再多打幾個死結,然後隨處亂砸亂丟,直到失去彈力、走了味道才肯善罷甘休。

  「接下來就是影片愈剪愈短,戲院只得熄掉燈火,關門大吉。出版的讀物數量從原本像是尼加拉大瀑布一般的濤濤洪流,減少成區區幾滴無害的、『純淨的』東西。噢,我跟你說,連『脫逃』這個辭彙也算是激進的咧!」

  「是喔?」

  「正是如此!他們說,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現實。必須面對『當下』!不屬於當下的東西都得拋開。所有文學裡的美麗謊言以及奔放飛馳的想像力都必須在空中敲個粉碎。於是他們在三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七五年的某個星期天早晨,在一間圖書館的外面,把這些作品一字排開;他們架起了聖尼古拉[註]、無頭騎士[註]、白雪公主、朗佩爾史蒂兒茨金[註]和鵝媽媽──噢,哀嚎聲是多麼地悽慘──然後,一個一個把他們給槍斃,順便把紙張堆成的城堡,連同童話裡的青蛙和老國王一併燒掉,人們從此以後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當然事實上從此以後根本就沒有人會過得幸福又快樂!),再也沒有『很久很久以前』這回事了!

  [註]即聖誕老人的傳說。

  [註]即斷頭谷(Sleepy Hollow)的故事。

  [註]Rumpelstiltskin,格林童話中,一個會把麥稈紡成金線的矮人。他要王后猜出他的姓氏,否則就要帶走王后的第一個孩子。

  「他們撒落著幽靈黃包車[註]的灰燼,中間還夾雜奧茲國的瓦礫土粉;他們把好女巫葛琳達和歐茲瑪公主的骨頭切片,連同虹之女波莉可蓉的屍身碎屑放進分光鏡裡頭分析,還把傑克.南瓜頭[註]攪上調合蛋白,變成生物學家開的舞會裡所供應的點心!傑克種出來的豌豆室就困死在官僚習氣的荊棘叢裡!睡美人被科學家親到,醒了過來,卻又被他打了致命的一針。他們還讓愛麗絲喝下一瓶讓她縮小的藥水,使她小到不能再高喊『真是愈來愈奇怪』;然後一鎚把那鏡子,還有裡頭的紅棋國王和牡蠣們[註]敲得粉碎!」

  [註]〈幽靈黃包車〉(The Phantom Rickshaw),英國作家盧迪亞.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著名鬼故事。

  [註]好女巫葛琳達(Glinda the Good)、歐茲瑪公主(Ozma)、虹之女波莉可蓉(Polychrome)和傑克.南瓜頭(Jack Pumpkinhead)都是《綠野仙蹤》系列故事裡的人物。

  [註]均為《愛麗絲鏡中奇緣》(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即《愛麗絲夢遊仙境》續篇)內的角色。

  他雙拳緊握。天哪,不過是一剎那的光景,他氣得滿臉脹紅,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至於畢戈羅先生,則是被這麼一長串情緒的爆發給嚇到了。他眨了眨眼,最後開口道:「很抱歉。我不曉得您在說些什麼。對我而言只是一串名字而已。從我剛剛所聽到的內容來研判,那場焚書應該算得上好事一樁。」

  「你給我滾!」史登達爾尖叫道。「你已經做好你的工作,現在馬上給我從眼前消失,你這白癡!」

  畢戈羅先生召集他手下的木匠,然後就離開了。

  史登達爾先生獨自站在他的宅邸之前。

  「聽好了,」他對著遠方看不見的火箭說道:「我過來火星就是為了要遠離你們這些心靈被淨化了的人,可是你們這群傢伙,進來的人數一天多過一天,簡直就跟腐肉堆的蒼蠅沒有兩樣。所以我要秀給你們看。我要給你們好好地上一課,讓你們了解你們在地球上對愛倫.坡先生做了什麼好事。就從今天開始,給我注意了。阿夏家正式開張營業!」

  他朝天舉起單拳,做了個挑釁的手勢。

  ☆☆☆

  火箭降落地面。一名男子瀟灑地從裡頭走出。他瞄了大宅一眼,灰色的眼珠透露出幾分嫌惡與困惑。他大步跨過護城河,面對站在那兒的矮小男人。

  「你叫史登達爾?」

  「是的。」

  「我是賈瑞特,道德風氣重整會的調查員。」

  「所以你們這些道德風氣重整會的人,終究還是上火星了?我很想知道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

  「我們上星期才到。很快地,我們會把這裡的種整頓得跟地球一樣井然有序。」男子急躁地掏出一張識別證,對著大宅揮了揮。「我想你還是為我介紹一下這地方吧,史登達爾?」

  「它是一座鬧鬼的城堡,如果你喜歡這樣說的話。」

  「我不喜歡。史登達爾,我並不喜歡。尤其是『鬧鬼』這個字眼。」

  「夠簡單明瞭了。在主後第兩千零五年我建了一座機械聖殿。裡頭銅製蝙蝠穿梭在電子光束之間,黃銅老鼠在塑膠地窖裡倉皇竄逃,機器骷髏手舞足蹈;還有機械吸血鬼、小丑、狼群,以及用化學藥劑精心調製而成的白色幽靈,統統都在這裡快樂的活著。」

  「那正是我所害怕的,」賈瑞特暗笑道。「恐怕我們得把你的地盤給拆了。」

  「我早就料到了,你們只要一發現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就會馬上出現。」

  「我應該要更早來才對,不過我們道德風氣重整會在插手介入之前,想要確認一下你的意圖。等到晚餐的時候,負責拆除和銷毀的人員就會抵達。午夜之前,你這裡就將被夷為平地,只剩地窖。史登達爾先生,依我看,你還真有幾分傻氣,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花在這愚蠢的事情上頭。嘿,這棟豪宅至少花了你三百萬吧──」

  「四百萬!不過,賈瑞特先生,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繼承了兩千五百萬的遺產。隨便花個三四百萬還付得起。是沒錯,整棟大宅完工不過一個小時,然後就讓你跟你的拆除隊比賽速度,感覺起來實在不是普通難堪。難道你就不能讓我和我的玩具好好玩一玩,玩個,唔,二十四小時?」

  「你是懂法律的。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所有圖書、建築,或其他事物,都不得以任何方式引人聯想到鬼魂、吸血鬼、小妖精,或是任何其他幻想生物的存在。」

  「你們下一步就會燒死那群庸俗自滿的中產階級實業家囉!」

  「你之前已經帶給我們不少麻煩了,史登達爾先生。紀錄顯示,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在地球上。你,還有你的圖書館。」

  「是啊,我跟我的圖書館。以及一些和我一樣的人。噢,愛倫.坡的作品已經被遺忘了這麼多年,奧茲國和其他的幻想生物也是。不過我還有一些小小的庫存。我們幾個平民百姓一直擁有自己的圖書室,直到你派出人馬,帶著火把和焚化爐,把我那五萬本書給拆了,一把火燒個乾淨。差不多就在同一時間,你拿木樁刺穿萬聖節的心窩,了結它的性命,並且告訴你手下的製片人:如果他們想拍什麼東西的話,就只能一拍再拍海明威寫的故事。我的老天哪,我都不知道看過幾遍《戰地鐘聲》了!大概有三十個不同的版本吧!全部都是寫實的。噢,寫實主義!噢,就在此時!噢,就在此地!噢,統統去死吧!」

  「講話這麼酸沒好處呀!」

  「賈瑞特先生,你一定得提交一份完整的報告吧,難道不用嗎?」

  「當然要囉!」

  「那麼,看在好奇心的份上,你最好進來走一走、看一看。花不了什麼時間。」

  「好吧。請帶路。還有,別耍什麼花樣。我身上可是有帶槍的。」

  通往阿夏宅邸的大門嘎吱嘎吱地開啟了。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潮濕的氣流。巨大的嘆息和哀嚎聲此起彼落,像是一具地底風箱在失落的墓穴裡喘著大氣。

  有隻老鼠大搖大擺地橫越石砌地板。賈瑞特大叫出聲,踢了牠一腳。老鼠是翻了過來,可是在牠尼龍毛皮之內,竟難以置信地湧出一大群金屬跳蚤。

  「真是驚人!」賈瑞特彎腰看個仔細。

  壁龕裡坐著一名老女巫,顫抖的蠟製雙手摸著幾張橘藍相間的塔羅牌。她的頭猛然一搖,手指輕敲油膩膩的紙牌,嘶嘶聲就從那癟掉的嘴巴直朝賈瑞特而去。

  「死神哪!」她吼道。

  「嗯,那正是我所指的那種東西,」賈瑞特說道:「真糟糕哇!」

  「我會讓你親手把她燒掉。」

  「會嗎?你說的是真的?」賈瑞特很滿意。不過很快他又皺起眉頭。「我必須承認,你這一切實在做得很不錯。」

  「我的努力只不過恰恰足以創造這地方罷了。要說是我做好這一切,也只不過是剛好而已。應該說我在這個充滿懷疑的現代世界裡頭,營造出一種隸屬於中世紀的風味。」

  「雖然有點心不甘情不願,但我個人對你的天才倒是有幾分佩服,先生。」賈瑞特目睹一陣迷霧從眼前飄過,它有著女子的形體,朦朧而美麗,不斷說著悄悄話。潮濕的迴廊盡頭,一具機器正不停地旋轉、翻攪,就像是棉花糖機心裡噴出的游絲,迷霧蒸騰、浮動,在靜謐的廳堂中喃喃低語。

  不知從哪兒蹦出一頭猩猩。

  「等一下!」賈瑞特倉皇大叫。

  「別害怕。」史登達爾輕拍那頭野獸的黑色胸膛。「不過是具機器人。銅製骨架加上其他的材料,就跟那女巫一樣。看到了嗎?」他撫摸毛皮,顯露出底下的金屬管料。

  「是啊。」賈瑞特怯懦地伸出手,撫弄這玩意兒。「可是為什麼,史登達爾先生,為什麼你要搞出這整座大宅?是什麼東西讓你覺得很煩、很困擾?」

  「官僚習氣呀,賈瑞特先生。不過我沒時間解釋了。政府很快就會發現的。」他對著猩猩點點頭。「好吧。就是現在。」

  那猩猩立刻將賈瑞特先生給殺了。

  ☆☆☆

  「我們都準備好了嗎,派克斯?」

  派克斯從桌上擡起頭。「是的,老闆。」

  「你剛剛做得很漂亮。」

  「唔,我可是有領薪水哪,史登達爾先生。」派克斯一邊輕聲說道,一邊掀起機器人的塑膠眼瞼,放入玻璃眼球,俐落地拉緊橡膠製成的肌肉。「好了。」

  「看到賈瑞特先生那副嘴臉就想吐。」

  「我們要如何處置他,老闆?」派克斯用頭指向正牌賈瑞特先生的屍首所擺放的木板。

  「最好把他燒掉,派克斯。我們不想見到兩位賈瑞特先生吧,你說是嗎?」

  派克斯將賈瑞特推向磚砌的焚化爐。「再見囉。」他把屍體推進去,砰一聲關上門。

  史登達爾站在機器賈瑞特的面前。「你有命令在身吧,賈瑞特?」

  「是的,先生。」機器人坐得直挺挺地。「我將回到道德風氣重整會。我會提交一份補充報告。至少延遲行動四十八小時。說我正在進行更完整的調查。」

  「很好,賈瑞特。再見。」

  機器人快步前往賈瑞特的火箭,走了進去,然後就飛走了。

  史登達爾轉過身來。「好了,派克斯,現在我們就去分送那些尚未發放的邀約請柬。我想我們會有段很快樂的時光,你說呢?」

  「一想到我們已經等了二十年,今晚的確會很快樂!」

  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

  ☆☆☆

  七點整。史登達爾端詳著他的錶。時間快到了。他轉弄手中的雪利酒杯,靜靜坐著。頭頂上,橡木橫樑間,尖叫的蝙蝠對著他來回閃動,精細的銅製身軀藏在橡膠血肉之中。他舉杯向牠們致敬。「為我們的成功乾一杯。」接著他將身子靠回椅背,閉上眼睛,從頭到尾仔細思量這整件事。

  等到他一把年紀的時候,會如何回想、品味這段歷程?這一連串對無情政府焚書坑儒的文藝恐怖行徑所做的報復舉動。噢,這些年來,怒氣和忿恨是如何在他心中滋養增長?噢,這整個計畫如何在他麻木的心中緩慢成形,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他遇上了派克斯。

  啊,對了,就是派克斯。派克斯內心的沉痛悲苦並不亞於一口充滿綠色酸液的漆黑并。派克斯究竟是何方神聖?他正是他們之中最偉大的一個!萬變魔君派克斯,他是一把怒火、一縷青煙、一陣藍霧、一場白雨、一隻蝙蝠、一具石像鬼、一頭怪獸,那就是派克斯!比朗.錢尼還厲害,是那個老爸嗎[註]?史登達爾沉思了一會兒。夜復一夜,他不斷地觀賞錢尼在那些很老很老的電影裡頭的表演。是的,比錢尼還厲害。會比另外那個古老的默片演員還高明嗎?他叫什麼來著?卡洛夫[註]?棒多囉!盧哥西[註]呢?根本就不能比嘛!

  [註]朗.錢尼(Lon Chaney,1883─1930)是好萊塢默片時期的演員,化裝術出眾,以扮演怪人、怪物等角色聞名,有「千面人」(The Man of A Thousand Faces)之稱。其子朗.錢尼二世(Lon Chaney,Jr,1906─1973)克紹箕裘,亦享有盛名。文中派克斯的封號「萬變魔君」(The Man of Ten Thousand Faces)當然就意味著他的技術比朗.錢尼父子還要高明。

  [註]波利斯.卡洛夫(Bolis Kadoff,1887─1969),以主演科學怪人、木乃伊、傅滿洲(Fu Manchu)等角色聞名。

  [註]比拉.盧哥西(Bela Lugosi,1882─1956),第一位在大銀幕上扮演德古拉伯爵的名恐怖片演員。

  不,世界上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派克斯,可是他卻被迫褪去身上的奇幻色彩,整個偌大的地球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滿腹的才華也不能向誰展現。甚至連站在鏡子前表演給自己看也不行!

  可憐哪,無所不能卻被徹底擊垮的派克斯!那一夜,他們查封了你的膠卷,像拉腸子一般從攝影機裡猛力抽出,你的五臟六腑就這麼被抓起來綑成一匝匝、塞作一團團,然後全部填入火爐裡燒掉。派克斯,那必定是萬分苦痛!這種悲憤是否比得上眼睜睜看著五萬冊書本全數消滅殆盡,卻盼不到任何補償?

  是。當然是。史登達爾感到雙手因憤怒而失去知覺,漸漸變得冰冷。所以,還有什麼比這更自然的呢?數不盡的夜裡,一壺接一壺的咖啡,他們促膝長談;就在話語之間,醞釀出最為苦澀的一盅──也就是阿夏家的宅邸。

  巨大的教堂鐘聲響起。賓客陸續光臨。

  他臉上帶著一抹笑意,起身前往招呼。

  ☆☆☆

  有著成人體態,卻毫無記憶的機器人等待著。他們穿上絲綢,一身密林池水的色澤,也是青蛙和羊齒的翠綠,靜靜地等待著。頂著一頭鮮明如陽光與塵沙的金黃秀髮,機器人還是默默地等待著。帶著一整付由青銅管切割而成,並且浸過凝膠的骨架,上了油的機器人躺臥著。在那些專為尚未死透,卻也不能算是活著的怪物所準備的棺材裡,在那些厚實的木箱之中,節拍器等著啟動的那一刻。周遭彌漫著車床加工過後,施以潤滑的銅油氣味。整個地方一如墓園,萬籟無聲。

  機器人有男有女,但實際上並無性別;儘管各有稱號,但卻不是自己的名字;他們具備人類的所有特質,但就是缺乏人性。這些機器人被裝在標有F.O.B.[註]字樣的箱內,眼睛直直瞪著封死的蓋板,像是死人一般,卻又不夠格稱作死亡,因為他們根本未曾活過。轉瞬間,一根根鐵釘被硬生生撬開,發出巨大的聲響;蓋子掀起,木箱上人影晃動,隻手按壓油罐,裡頭的液體噴灑而出。有具計時器開始運轉,發出微弱的一聲滴答。

  [註]Free on Board,船上交貨,亦即貨物在運離出發地點時,就歸買方所有。

  隨後一臺接著一臺,直到這裡就如同巨型的鐘錶店,齒輪機具齊聲低吼。石珠做成的眼球,在橡膠眼瞼底下骨溜溜地轉動,鼻孔也抽了兩下。機器人,覆蓋著猩猩一般的毛髮,或是雪白如兔的皮草,終於起身了:半斤跟著八兩[註],拼裝龜、榛睡鼠[註],海裡淹死的屍體混雜著鹽粒和白花雜草,搖搖晃晃地走著;吊死鬼翻著蛤肉般的白眼,脖子上的青色勒痕清晰可見;還有寒冰和熔絲合成的怪獸、腐植土構成的侏儒、胡椒精靈、滴答人、地精王拉格多[註];聖尼古拉帶著自製的陣陣飛雪,在他身前灑落一片;藍鬍子[註]的鬍鬚像是乙炔火燄,旁邊飄散著硫磺雲霧,不時還冒出綠色火舌;一條巨龍身披鱗甲,肚子裡頭裝著火爐,拖著蜿蜒蛇形,蹣跚步出門外,高叫一聲,頓了一下,發出雷鳴怒吼,又安靜下來,向前衝了幾步,張口吐出一團熱風。上萬口箱蓋散落地面,留在原處;機具乒乒乓乓朝向阿夏大宅前進。這個夜晚著魔了。

  [註]Tweedledum and Tweedledee,為《愛麗絲鏡中奇緣》的人物,後來用於形容兩人幾乎一模一樣,無法分辨。

  [註]拼裝龜(Mock─Turtle)、榛睡鼠(Dormouse)均為《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角色,其中拼裝龜的典故來自於十八世紀的英國菜假龜湯(Mock Turtle Soup),這是一種由小牛頭等食材所調製的湯品,以取代昂貴的綠蠖龜湯。

  [註]滴答人(Tik─Tok)、拉格多(Ruggedo),均為《綠野仙蹤》系列故事的人物。

  [註]著名的同名童話主角,令其續弦妻子法蒂瑪(Fatima)不得打開莊園裡的某個房間。結果她和姊姊基於好奇前往開啟,發現房間都是血跡,藍鬍子前妻們的屍身都吊在裡面。藍鬍子返家後一怒要殺掉兩姊妹,最後她們的兄弟即時趕到,才將藍鬍子消滅。

  溫暖的和風拂過大地。賓客們的火箭,噴發熱錢,劃過天際,將時序從深秋扭轉為春天。他們一個個抵達了。

  男人們身穿晚禮服步出火箭,女伴們隨後跟上,精巧的頭飾包覆她們的秀髮。

  「喲,那就是阿夏大宅!」

  「可是門在哪裡?」

  正在此時,史登達爾現出身影。女子們笑鬧著,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史登達爾先生舉起一隻手,示意她們安靜下來;然後轉過身,向城堡高處的一座窗戶望去,高叫道:

  「菈龐蕾兒[註],菈龐蕾兒,請把頭髮放下。」

  [註]Rapunzel,格林童話中的長髮姑娘,自高塔垂落長髮做為繩梯,讓心上人得以攀爬而上。

  上頭一位美麗的少女聞訊站在窗邊,徐徐晚風中彎下腰身,放下她一頭金色長髮。髮絲在風中糾結纏繞,最後竟變成一座繩梯。客人們開懷大笑,攀爬而上,進入宅邸。

  多麼卓越的社會學家!多麼聰明的心理學家!重要性無與倫比的政治人物!還有細菌學家、神經醫學家等等!他們都站在那兒,在那潮濕的牆壁裡面。

  「歡迎各位大駕光臨!」

  柴揚先生、歐文先生、鄧恩先生、朗恩先生、史蒂芬斯先生、弗雷徹先生,以及其他二十來位男士。

  「請進,請進!」

  吉卜士小姐、波普小姐、邱吉爾小姐、布瑯特小姐、德朗蒙特小姐,還有其餘二十位淑女,閃耀登場。

  他們每一位都是地位崇高、聲譽卓著的佼佼者:奇幻防治協會的會員、廢除萬聖節與蓋.佛克斯之夜[註]運動的提倡者、勦滅蝙蝠的殺手、拿起火把焚燒書冊的人;個個都是乾淨、純潔的好公民,等到幹粗活的人們過來埋葬火星人,把城市清理妥當,並建起了新市鎮、修補了公路,每件事物都安全無虞之後,才踏上這座新世界。就在這個時候,這個所有事物都邁向「平安」的康莊大道的當下,那些歡樂的剝奪者,那些血管裡流著紅汞液、眼球泛起碘酒色澤,誓言要消除一切毒素的個體,跑過來建立他們的道德風氣重整會,像發放救濟品似的把這份善意硬塞給每一個人。而這些人物全都是史登達爾的朋友!

  [註]Guy Fawkes Night,又稱營火之夜(Bonfire Night)或煙火之夜(Fireworks Night),為每年的十一月五日。起源於西元一六〇五年,以蓋.佛克斯為首的羅馬天主教陰謀家企圖炸毀位於倫敦的英國國會大廈與當時的英王詹姆士一世,最後以失敗告終。慶祝方式除了煙火表演之外,還燃起一座大營火,上頭焚燒佛克斯的芻像。

  沒錯,他戒慎恐懼、小心翼翼,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年一一親身前往拜會,並且還和他們論交!

  「歡迎來到這廣大無邊的死亡之殿!」他高叫道。

  「哈囉,史登達爾,這玩意兒究竟是些什麼?」

  「你等著看好了。請各位脫下身上的衣物。更衣間就在那一邊。並且換上那兒所擺放的服裝。」

  大家站在原地,不安的氣氛彌漫其間。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該繼續待在這裡,」波普小姐道:「我不喜歡這兒的樣子。看起來幾乎是一種──褻瀆。」

  「胡說,只不過是場化裝舞會而已!」

  「似乎不怎麼合法。」史蒂芬斯先生嗤之以鼻。

  「別再念啦!」史登達爾笑道:「好好享受一番吧。到了明天,這裡就會變作一堆廢墟了。進更衣室囉!」

  大宅色彩繽紛,充滿生氣;小丑們戴著掛有鈴鐺的鴨舌帽叮叮噹噹走過;侏儒們手持小小弓弦,拉著迷你的小提琴;白老鼠隨著音樂跳起具體而微的方塊舞;熏黑的屋樑上,旗幟輕輕飄盪;同一時間,蝙蝠群穿入雲霧,就在石像鬼的四周;而它們的大嘴也沒閒著,不斷地湧出美酒,清涼、濃烈、還冒著泡沫。一道小溪就此形成,蜿蜒於化裝舞會所在的七座房間。

  賓客們啜飲一口,發現原來就是雪利酒。他們從更衣室內傾巢而出,外表所顯露的年紀有了變化,臉上則覆蓋著半截假面。這個戴面具的舉動也同時撤銷了他們平日對奇幻與恐怖作品百般挑剔、批判的立場。女士們拖著大紅禮服,不時談笑嬉鬧;男子們則猛獻殷勤,與之共舞。

  然而,儘管牆壁上的陰影隨處可見,卻沒有一個是人的影子;廳堂裡的鏡子也並未映照出人的形象。

  「我們都是吸血鬼呀!」弗雷徹先生笑道:「統統都死掉啦!」

  舞會佔用了七個房間,每一間都有自己的顏色:藍的、紫的、綠的、橙的,有一間是白色,第六間是紫羅蘭色,第七間則被黑天鵝絨完全遮蓋,其間還有一具黑檀木製成的掛鐘,報時聲清晰嘹喨[註]。來賓們四處奔跑、開懷暢飲,就在這個場域裡面,就在機器人所扮演的幻想人物之間:榛睡鼠和瘋狂帽子商[註]、食人魔和大巨人、黑貓[註]及白皇后[註];而在他們舞動的雙腳底下,一陣陣撲通撲通的激烈脈動從地板發出,原來下面埋藏著一顆告密之心[註]。

  [註]七座房間所採用的色彩和擺設,出自於愛倫.坡的短篇恐怖小說〈紅色死神的面具〉(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

  [註]Mad Hatter,和榛睡鼠一樣來自於《愛麗絲夢遊仙境》。

  [註]The Black Cat,出自於愛倫.坡的同名短篇恐怖小說。

  [註]White Queen,出自於《愛麗絲夢遊仙境》。

  [註]The Tell─Tale Heart,出自於愛倫,坡的同名短篇恐怖小說。

  「史登達爾先生!」

  傳來悄悄的說話聲。

  「史登達爾先生!」

  一個戴著死神臉孔的怪物站在他旁邊,原來是派克斯。「我必須單獨向您報告。」

  「什麼事?」

  「看看這個。」派克斯伸出一隻骷髏手。掌上擺著些熔去大半,燒得焦黑的細小零件。

  史登達爾仔細端詳了許久。然後他把派克斯拉進一座迴廊。「是賈瑞特嗎?」他悄聲問道。

  派克斯點點頭。「他派了一具機器人來頂替他。我剛剛清掃焚化爐的時候,發現了這些東西。」

  有好一段時間,兩人緊盯著這些攸關生死的齒輪碎片。

  「這意味著警察隨時有可能闖進來,」派克斯焦急地說道:「我們的計畫要泡湯了。」

  「我不曉得。」史登達爾瞥了那群身穿花綠衣裳,不停旋轉舞動的人們一眼。音樂流瀉穿過煙霧迷濛的廳堂。「我早該想到賈瑞特不會那麼白癡,自己跑過來才對。不過,等一下!」

  「怎麼了?」

  「沒事,其實這根本就沒什麼關係。賈瑞特派了一具機器人來調查我們。唔,可是我們也回敬了一臺。除非他檢查得夠仔細,否則他應該不會注意到那個開關。」

  「那是當然!」

  「所以下一次他就會親自上陣。因為他會以為現在已經安全無虞。嘿,他有可能隨時就等在門外,而且是本人!再來一杯吧,派克斯!」

  門鐘響起。

  「我敢跟你打賭,一定是他。去讓賈瑞特先生進來吧!」

  菈龐蕾兒再度放下她的金色長髮。

  「賈瑞特先生。您是正牌的賈瑞特先生?」

  「如假包換。」賈瑞特望了一下潮濕的牆壁,以及不斷迴旋的眾人。「我想我最好親自過來看看。機器人不可靠,特別是那臺機器人還不是你養的時候。我還採取預防措施,召集了拆除隊。一個小時之內,他們就會抵達這裡,把這個糟糕透頂的地方連同底下的支柱一起敲掉。」

  史登達爾鞠了個躬。「謝謝你告訴我。」他揮一揮手。「在此同時,你可能也想找點樂子。來點酒吧?」

  「不,謝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人可以向下沉淪到這種地步?」

  「依你的見解呢,賈瑞特先生?」

  「是謀殺。」賈瑞特說。

  「絕大部分的謀殺都很歹毒哇!」史登達爾答道[註]。

  [註]賈瑞特與史登達爾的這兩句對話典出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景,哈姆雷特父王的鬼魂和他之間的交談。不過此處的用法和原劇有所出入。

  這時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波普小姐跑上前,面如土色。「剛剛發生了最最可怕的事情!我看到布瑯特小姐被一頭猩猩給掐死,屍體還塞到煙囪裡面!」

  他們四處張望,發現一頭金黃色的長髮自煙囪道垂下。賈瑞特驚叫連連。

  「真恐怖!」波普小姐哽咽失聲,突然間卻停止哭泣。她眨了眨眼,轉過身去。「布瑯特小姐!」

  「正是。」布瑯特小姐站在那兒應答。

  「可是我才看到妳被塞進煙囪裡頭!」

  「不,」布瑯特小姐笑著否認。「不過是照我的形體所做成的機器人罷了。做得還像,簡直一模一樣!」

  「可是,可是……」

  「別哭了,親愛的。我這不是好好的?讓我看看我自己。喲,原來我在那裡面!卡在煙囪上頭。就像妳所說的。這難道不好玩嗎?」

  布瑯特小姐走開時還帶著笑意。

  「要不要來一杯呀,賈瑞特?」

  「我想我很需要。方才真是嚇壞我了。我的天哪,這是什麼鬼地方?早就該把它給拆掉。才沒多久就發生……」

  賈瑞特將飲料灌入口中。

  傳來另一聲尖叫。地板不可思議地出現一段向下的樓梯,四隻白兔馱著史蒂芬斯先生往下走去。他就這麼被擡入一座陷坑,牢牢地綁在那裡,獨自面對一座巨大的鐘擺;鐘擺來回震盪,高度愈來愈低,擺錘下緣的鋒利鋼刃距離他那慘遭酷刑凌虐的軀體也愈來愈近。

  「被綁在下面的那個傢伙就是我嗎?」史蒂芬斯突然從賈瑞特的手肘旁邊冒了出來,開口說道。他在坑頂彎腰向下看。「看著自己翹辮子,真是多麼奇特、多麼詭異呀!」

  鐘擺終於執行了最後一擊。

  「好逼真。」史蒂芬斯先生讚嘆道,隨即轉身離開。

  「要再喝一杯嗎,賈瑞特先生?」

  「是的,謝謝。」

  「不會等太久的。拆除隊馬上就來了。」

  「感謝上帝!」

  刺耳的聲音三度響起。

  「這次又是怎麼回事?」賈瑞特問道,臉上滿是憂懼。

  「輪到我了,」德朗蒙特小姐回答道。「看仔細囉!」

  第二個德朗蒙特小姐出現,儘管她極力掙扎尖叫,還是被釘進棺材,連棺帶人推入下的陰濕土地。

  「嘿,我想起來了,」道德風氣重整會的調查員倒抽一口涼氣。「這些場景來自於古老的禁書。像是〈過早的埋葬〉,以及其他故事。那陷坑與鐘擺,還有那猩猩、那煙囪,不正是〈莫格街謀殺案〉[註]的橋段?就在我燒過的一本書裡,沒錯!」

  [註]〈過早的埋葬〉(The Premature Burial)、〈陷坑與鐘擺〉(The Pit and the Pendulum)和〈莫格街謀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均為愛倫.坡的短篇名著。

  「再來一杯吧,賈瑞特。在這兒,杯子要拿穩喲!」

  「我的天哪,你還真有想像力,不是嗎?」

  他們起身目睹另外五個人的死狀。一個被咬在龍嘴裡,其他的被扔進漆黑的小湖泊,緩緩下沉,最後消失無蹤。

  「你想看看我們為你做的精心安排嗎?」史登達爾問道。

  「當然好,」賈瑞特說道。「有什麼不一樣?不論如何,我們還不是會把這整個鬼地方剷平?你真齷齪。」

  「那就一起來吧,從這邊走。」他引領賈瑞特進入地板,穿過數不清的通道,再走下一座旋梯,直通地底墓穴。

  「你帶我到這麼下面,是要來看什麼?」賈瑞特又問道。

  「看你自己被殺掉的樣子。」

  「是複製的機器人嗎?」

  「是啊。還有其他的東西。」

  「是什麼?」

  「阿蒙提拉多[註]。」史登達爾一邊說著,一邊高舉大放光明的燈籠,走在前面。凍得硬梆梆的骨骸有一半要掉出棺材板外。賈瑞特伸手摀住鼻子,嫌惡就寫在他的臉上。

  [註]愛倫.坡短篇小說名著〈一桶酒的故事〉(The Cask of Amontillado)裡,被害者渴望想要取得的酒類。

  「阿什麼?」

  「你難道沒聽過阿蒙提拉多?」

  「沒有!」

  「你不認得這個?」史登達爾指向一處小室。「我應該要認得嗎?」

  「還是這個?」史登達爾帶著笑容,從斗篷底下取出一把砌牆的泥刀。

  「那是什麼玩意兒?」

  「來吧!」史登達爾說道。

  兩人步入小室。黑暗中,史登達爾將鎖鍊掛在半醉半醒的賈瑞特身上。

  「天哪,你在幹嘛?」賈瑞特尖叫道,鍊條受到牽動,咯咯作響。

  「我正在挖苦人。別打斷一個正在對其他個體冷嘲熱諷的人,這樣做很沒禮貌。好了!」

  「你竟敢用鐵鍊把我鎖起來!」

  「沒錯,我就是要這樣。」

  「你想做什麼?」

  「把你留在這裡。」

  「你在開玩笑吧?」

  「這個笑話很不錯。」

  「我的分身呢?我們難道不是要看他被殺掉嗎?」

  「根本就沒有分身。」

  「可是其他人呢!他們都有哇!」

  「其他人都死光了。你看到的死者都是真人。那些分身,那些機器人,都站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本尊步入死亡。」

  賈瑞特說不出話來。

  「現在你應該要說:『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求你,孟特雷瑟!』」史登達爾命令道:「然後,我就會回:『是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註]你不想說嗎?來吧,說啊!」

  [註]這兩句話是〈一桶酒的故事〉結尾時,主角(殺人者)孟特雷瑟(Montresor)與被害人佛春納多(Fortunado)最後的對話。

  「你這驢蛋。」

  「我一定要用哄的嗎?說吧,說『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求你,孟特雷瑟!』」

  「才不要呢,你這個白癡。放我出去。」現在他完全酒醒了。

  「喏,這裡。把這個戴上。」史登達爾丟出一件物品,上頭繫著鈴鐺,叮咚作響。

  「那是啥?」

  「一頂掛有鈴鐺的鴨舌帽。戴上去的話,我可能就會放你一馬。」

  「史登達爾!」

  「我說了,把它戴上!」

  賈瑞特順從了。鈴鐺還發出響聲。

  「你難道不覺得這一切以往都曾發生過嗎?」史登達爾一面質問,一面拿起泥刀和磚頭,抹上灰泥,開始幹活。

  「你又在做什麼?」

  「砌好一堵新的牆,把你關在裡面。最下面的一排已經堆好,第二排也完成了。」

  「你瘋了!」

  「這點我不否認。」

  「你會因此被起訴的!」

  史登達爾輕輕敲打一塊磚瓦,把它放在未乾的灰泥上,嘴裡還哼著小曲。

  賈瑞特在逐漸陰暗的斗室裡大吼大叫、扭動掙扎,無助地捶打牆壁,聲音都傳到外面。磚牆愈砌愈高。「拜託你要繼續掙扎啊!」史登達爾道:「讓我們一起完成這場傑出的表演。」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只剩最後一塊磚頭尚未擺到定位。裡頭的悲鳴仍持續不絕。

  「賈瑞特?」史登達爾輕輕叫道,此時賈瑞特停止呼喊。「賈瑞特,」史登達爾繼續說道:「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如此對你?因為你燒了愛倫.坡先生的作品,卻從來不曾真正好好閱讀它們。你只是採納了其他人的建議,認為這些書該燒。不然的話,剛剛在我們下來這邊的時候,你早就能料到我會如何對付你。無知可是會要人命的啊,賈瑞特先生。」

  賈瑞特保持緘默。

  「我希望整件事能夠完美地結束,」史登達爾一邊說著,一邊高舉燈籠,使光線得以穿過磚牆,直接照射到裡面那個垂頭喪氣的人影。「輕輕搖晃你的鈴鐺。」鈴鐺沙沙作響。「好,現在如果你肯說出這一句:『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求你,孟特雷瑟!』我或許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裡頭的男子擡起頭,把臉湊到亮處。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以古怪的聲調說道:「上帝的份上,求求你,孟特雷瑟。」

  「啊,」史登達爾閉上雙眼,出聲回應。他擺上最後一塊磚,抹上灰泥,封得死緊。「安息吧[註],親愛的朋友。」

  [註]此處的原文為拉丁文Requiescat in pace,即英文Rest in peace之意。〈一桶酒的故事〉也是以這三個字做為結尾,只是排列為In pace requiescat,本篇的用法較為常見。

  他快步離開地下墓穴。

  夜半鐘聲響徹舞會場地的七個房間,一切事物也因而靜止不動。

  紅色死神現身了。

  史登達爾站在門口,迴轉身形,向裡頭仔細注視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奔出大宅,越過護城河,有架直升機等在那邊。

  「好了嗎,派克斯?」

  「都好了。」

  「我們走吧!」

  他們帶著微笑,眼神依舊朝向阿夏宅邸。它從正中央開始斷裂、傾圮,好似受到地震的損害。就在史登達爾專心欣賞這壯觀景象的同時,他聽見派克斯在身後背誦著某段篇章,聲音低沉卻饒富韻味:「『……我頭昏腦脹,看著那幾面巨牆頃刻間支離破碎──綿長的騷動聲響猶如千道激流急奔而下──腳邊那口深沉幽黯的小湖,帶著憂鬱,靜靜收合,掩蓋了阿夏大宅的斷垣殘壁。』[註]」?

  [註]此處引文即為〈阿夏家的沒落〉最後一句。

  直升機在霧氣蒸騰的湖泊上空緩緩爬升,隨即朝向西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