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二〇〇五年九月·火星人

  藍山的霧靄凝結成雨,降在綿長的運河之間;老拉法吉和太太走出屋外一探究竟。

  「本季的第一場雨啊!」拉法吉表示。

  「感覺真好。」他太太說道。

  「我也很期待呀。」

  他們關上門扉,在屋內的火爐邊烘暖雙手,此時全身還微微發顫。從窗戶看出去,可見遠方雨水打在載運他們離開地球的火箭船體,泛出點點光亮。

  「只有一件事。」拉法吉看著自己的手掌,兀自說道。

  「是什麼?」他太太問道。

  「我真希望能帶湯姆一起過來。」

  「噢,你又來了,拉福!」

  「我不會再提了,抱歉。」

  「我們是來安享天年,而不是過來想念湯姆。他已經走了那麼久,我們應該要試著忘記他,以及地球上的種種。」

  「妳說得對,」他回應道,再度翻轉手掌,移向熱源,眼睛直直盯著火光。「我再也不會提起這件事了。只不過是懷念著那段時光:每個禮拜天,開車前往綠茵公園,在他擺上鮮花。那曾經是我們唯一出外走走的機會。」

  藍色的雨水輕輕灑落在屋頂。

  晚上九點,他們爬上床舖,靜靜地躺在那兒,在雨聲伴隨的黑暗中手牽著手。他五十五歲,她則年滿六十。

  「安娜?」他柔聲叫喚。

  「嗯?」她回應著。

  「妳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兩人專心傾聽這場風雨。

  「沒有哇!」她說。

  「有人在說悄悄話。」他注意到了。

  「沒啦,我沒聽到耶。」

  「我還是起來看看。」

  他披上外袍,穿過整棟房舍,直到正門口。遲疑了一會兒,他才把門敞開,冰冷的雨滴濺落在他臉上。原來是風在吹拂。

  門前的庭院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閃電劃過天際,一抹白光照亮了那張朝向門內,正端詳著老拉法吉的臉蛋。

  「誰在那裡?」拉法吉顫抖著叫道。

  沒有回音。

  「你是誰?你想要幹什麼?」

  依舊不發一語。

  他覺得十分虛弱,疲倦而麻木。「你是誰?」他咆哮問道。

  妻子來到身後,挽住他的臂膀。「你幹嘛大吼大叫?」

  「一個小男孩站在院子裡,卻不回應我的話。」老人解釋道,身子仍在發抖。「他看起來就像是湯姆!」

  「回來睡覺吧,你在做夢哪!」

  「可是他就在那裡;妳自己看。」

  他將門拉得更開,好讓她瞧個仔細。冷風颼颼,細雨滲入土壤;然而那個身影還是站在原地,深邃的眼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兩人。老婦抓住門框。

  「走開!」她一面揮手,一面喊道。「走開!」

  「他看起來難道不像湯姆嗎?」老人詢問太太。

  人影動也不動。

  「我好害怕,」老婦人對著丈夫說道。「把門鎖好,上床睡覺。我才不想和這種事有什麼瓜葛。」

  她隨即自門邊消失,進入臥房,獨自埋怨著。

  老人迎風站立,冰涼的雨水灑落在手上。

  「湯姆,」他輕聲喚道:「湯姆,如果是你,如果萬一真的是你的話,湯姆,我不會把門拴上。如果你會冷,想要進來暖暖身子,等會兒你就直接進來,躺在壁爐旁邊;那兒有幾條小毛毯。」

  他只是將門虛掩,並未上鎖。

  妻子感覺到他回到床上,於是戰戰慄慄地對著他說:「這個夜晚好恐怖,我覺得自己好老。」說著說著就忍不住開始啜泣。

  「好啦,好啦。」他撫慰妻子,將她抱進臂彎。「睡覺吧。」

  等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才漸漸睡去。

  接著,就在他豎耳傾聽的同時,有人靜悄悄地打開大門,風雨灌入屋內,隨後門又關了起來。他聽見壁爐那頭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和一陣舒緩的鼻息。「湯姆。」他自言自語。

  天空中的閃電將黑暗一分為二。

  到了早晨,陽光炙熱異常。

  拉法吉先生開啟房門,走入客廳,很快地環顧四周。

  爐邊的地毯空空如也。

  拉法吉嘆了口氣:「我老了。」他說。

  他準備走到運河那邊,打一桶清水以便梳洗。不過才踏出家門,他就差點撞倒提著滿滿一桶水的小湯姆。「早安,老爸!」

  「早安,湯姆。」老人拐了一下。這年輕的男孩,光著腳丫衝過房間,放下水桶,帶著微笑轉過身來。「今天天氣真好!」

  「是啊!」老人遲疑道。

  男孩的舉動一切如常,開始舀水洗臉。

  老人湊了過去。「湯姆,你怎麼來到這裡的?你還活著?」

  「難道我不能活嗎?」男孩朝上看了一眼。

  「可是湯姆,在綠茵公園,每個禮拜天,那束花,還有……」拉法吉得坐下慢慢說。男孩過來站在身前,握住他的手。老人感覺手指溫暖而有力。「你真的在這裡,這不是在做夢?」

  「您一直要我在這裡的,不是嗎?」男孩似乎有些不安。

  「是啊,是啊,湯姆!」

  「那還問什麼?接納我吧!」

  「可是你的母親;這衝擊……」

  「別為她擔心。到了晚上我會唱歌給你們兩人聽,你們會因此更能接受我的存在,特別是她。我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衝擊;等到她過來,您就會見到了。」他放聲笑道,搖晃著一頭黃銅色的鬈髮,眼睛水藍清澈。

  「早安,拉福,湯姆。」母親從臥房裡走出,一面將頭髮上拉,抓成一個圓髻。「天氣實在不錯啊!」

  湯姆轉身笑著對父親說:「您看。」

  他們三人在屋後蔭涼處吃了頓十分美好的午餐。拉法吉太太找出一瓶貯藏已久的向日葵酒,每個人都好好喝上一杯。拉法吉先生從來未曾見過妻子的臉色如此開朗。就算她心中對這個湯姆存有任何疑惑,也不會直接以言語表達出來。整件事對她而言,再自然也不過,因而拉法吉自己也漸漸能夠接受。

  就在母親清理碗盤的同時,拉法吉挨到兒子身邊,偷偷問道:「你現在多大啦,孩子?」

  「您不知道嗎,父親?當然是十四歲呀!」

  「你是誰?講真的。你不可能是湯姆,但至少會有個身分。是誰?」

  「不要哇!」男孩嚇到了,以手掩面。

  「你可以跟我說,」老人繼續說道:「我會瞭解的。你是個火星人,對吧?我聽過火星人的傳說,但都不是什麼確切的事實,只是一些故事,描述火星人有多麼稀少,而他們會化作地球人的模樣,混在我們之中。和你的情況很類似──你看起來像是湯姆,但實際上並不是。」

  「為什麼您就不能停止追問,直接接納我呢?」男孩哭了,他的手完全蓋住臉龐。「別再懷疑,請不要再懷疑我了!」他轉身跑著離開餐桌。

  「湯姆,回來!」

  可是那男孩沿著運河,一路奔向遠方的小鎮。

  「湯姆去哪兒了?」安娜回身收取其餘的盤子,隨口問道。她看著丈夫的臉。「你是不是說了什麼,讓他不高興?」

  「安娜,」他握住她的手說道:「安娜,妳還記得綠茵公園的事,還有市場,還有湯姆其實得了肺炎嗎?」

  「你在說些什麼?」她哈哈大笑。

  「沒事。」他淡淡地說。

  運河邊,湯姆狂奔所揚起的塵沙,在遠方緩緩沉降。

  ☆☆☆

  下午五點,黃昏時分,湯姆回來了。他滿臉疑惑地看著父親。「您有事要問我嗎?」想要知道。

  「沒事。」拉法吉答道。

  男孩展開天真無邪的笑容。「好耶!」

  「你去哪兒了?」

  「小鎮附近。我差點就回不來了。我幾乎要被──」男孩思索著某個字眼──「抓住了。」

  「怎麼說會被『抓住』呢?」

  「我經過運河旁邊的一間小鐵皮屋,幾乎被人認出,所以差點就回不了這裡再見到您。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實在是沒辦法跟您說,因為就連我都不怎麼清楚;這很奇怪,我不想再多談了。」

  「那就別提了。孩子,最好把身子洗乾淨。要吃晚餐了。」

  男孩一溜煙地跑開。

  大概過了十分鐘,有艘小舟自平靜無波的運河水面翩然漂至,一名頂著黑髮的瘦高男子撐著篙,手臂優哉游哉地擺動。「晚安哪,拉法吉弟兄。」他停下動作,朗聲招呼道。

  「晚安,沙爾,有什麼消息嗎?」

  「今天晚上八卦一堆。你認識那個住在下邊運河旁鐵皮小屋,名叫諾蘭德的傢伙嗎?」

  拉法吉身體一僵。「然後呢?」

  「你知道他以前是怎樣的壞胚嗎?」

  「有聽說他是因為殺了人才離開地球的。」

  沙爾倚靠手上濕滑的竿子,盯著拉法吉道:「還記得那個被殺的叫什麼吧?」

  「紀靈斯啊,不是嗎?」

  「沒錯,是紀靈斯。唔,大概在兩個小時之前,我們的諾蘭德先生哭喊著跑進城裡,說他看到紀靈斯,活得好好的,就在這火星上,就在今天,還是今天下午的事!他跑到監獄那邊,央求他們把他關起來,好保障他的安全。監獄不肯答應。於是諾蘭德只好回家,不過是二十分鐘前的事吧,據我所知,他用槍把自己的腦袋轟掉了。我才從那邊過來而已。」

  「哇,哇。」拉法吉嘆道。

  「最要命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沙爾說道:「那麼,再見囉,拉法吉。」

  「再見。」

  小舟繼續漂移在平靜無波的運河水面。

  「晚飯好囉!」老婦人叫道。

  拉法吉先生坐在他的晚餐旁,手持刀叉,看著對座的湯姆。「湯姆,」他開口道:「你今天下午做了些什麼?」

  「沒事啊,」湯姆回答道,嘴巴鼓鼓的滿是食物。「怎麼了?」

  「只是想知道罷了。」老人將餐巾塞入上衣領口。

  ☆☆☆

  當晚七點,老婦想要進城逛逛。「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去了,」她說。

  不過湯姆堅決反對。「我怕進城,」他辯稱道:「還有那裡的人。我不想去。」

  「一個男孩子長到這麼大了,還說這種話,」安娜回應道:「我才不信咧!你得一起去。我說了算。」

  「安娜,如果孩子不想……」老人開口了。

  不過並沒有發生爭執。她催促著兩人步入運河小舟,在星空下沿著河流漂移;仰臥的湯姆雙目緊閉,難以辨別是否已經入睡。老人從容地端詳他,心裡頭總覺得奇怪。他想著:這孩子到底是誰,竟和我們一樣需要愛的滋潤?他是誰,或者該說是什麼生物,居然也會因為孤單寂寞,所以跑來異星人的聚落,裝出我們記憶中的聲音和臉孔,最後得以立足於人群間,獲得接納而滿心歡喜?他是來自於哪一座山、哪一口洞穴,還是哪一個地球火箭降落於斯之時,還殘存於火星的小小種族?

  老人搖搖頭。他實在沒有方法尋求這些答案。這孩子,再怎麼說,還是湯姆。

  老人看了看遠方的城鎮,實在找不到一個喜歡它的理由,於是回到關於湯姆和安娜的思緒之中,在心裡對自己說道:或許根本就不該留下湯姆,哪怕僅僅只有一寸的光陰,畢竟他帶來的只是麻煩和悲傷;可是我們怎能輕易放棄這最最渴望的事物,就算他只來一天就消失無蹤,讓黑暗的夜晚更顯黯淡、讓下雨的夜晚濕氣更濃,讓空乏的心靈更加空虛?把他從我們身邊帶走,就好比強迫我們吐出送進嘴裡的飯菜。

  他又望著男孩安睡在船艙裡,呢喃訴說某個夢境。「那些人,」他在睡夢中低語道:「變化又變化。那天羅地網。」

  「好啦,好啦,孩子。」拉法吉輕拍男孩柔軟的鬈髮,湯姆便不再作聲。

  ☆☆☆

  拉法吉扶著太太和兒子下船。

  「我們到了!」安娜笑對五顏六色的燈火,聆聽酒館裡傳來的音樂,有鋼琴演奏,也有留聲機播放的唱片聲,看著人們手挽著手,信步走過熱鬧的街道。

  「我真希望留在家裡。」湯姆說道。

  「你從來沒說過這種話,」母親道:「星期六晚上,你總喜歡待在城裡。」

  「別離開我,」湯姆悄聲說道,「我怕被人抓走。」

  安娜無意中聽見了。「別說那種話了;快點過來!」

  拉法吉注意到男孩拉著他的手,於是也緊握不放。「我絕對不會鬆手,小湯米。」他望著人潮來來往往,也不免有些擔心。「我們不會待太久的。」

  「說什麼傻話,我們要在這裡待上一整晚。」安娜駁斥道。

  他們越過一條街,三名醉漢歪歪扭扭迎面而來。混亂中,三人被迫分開,轉了一圈,拉法吉整個人呆呆站在原地。

  湯姆不見了。

  「他去哪兒了?」安娜焦躁地問道。「他每次都會找機會自己溜掉。湯姆!」她高喊著。

  拉法吉先生急忙穿過人群,可是湯姆早已不知去向。

  「他會回來的;等到我們要離開的時候,他就會在船那邊。」安娜肯定地說,於是使喚她丈夫一起走向電影院。突然間,人潮之中有陣騷動,一男一女冒冒失失地從拉法吉身邊闖過。他認出這兩人是喬.斯伯丁和他的太太。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講話,他們就走遠了。

  儘管不安地回頭張望,拉法吉還是買了戲票,任由妻子將他拉進令人不快的黑暗中。

  ☆☆☆

  十一點,湯姆仍未出現在登船處。拉法吉太太臉色慘白。

  「好啦,媽媽,」拉法吉道:「別擔心。我會找到他的。在這裡等著。」

  「快點回來。」她的聲音隨著漣漪漸漸淡去。

  他手插口袋,走過夜晚的街道。全城燈火幾乎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一些人依然倚在自家窗戶邊,探出身子;因為夜依舊溫暖,儘管群星之間仍不時可見厚實的積雨雲。他一邊走著,一邊想到男孩不斷提及會被抓住的事,以及對群眾、對城市的恐懼。

  這根本沒有道理,老人疲憊地思索著。男孩可能就此永遠消失,也有可能他壓根就未曾成形。拉法吉轉入某條巷道,端詳起門牌號碼。

  「哈囉,拉法吉。」

  一個男人站在家門口,抽著一根菸斗。

  「哈囉,麥可。」

  「跟你的女人吵架啦?想要走走消消氣?」

  「不,只是單純散步而已。」

  「你看起來像是掉了什麼東西。說到掉東西,」麥可繼續道:「有人今晚被找回來了。你知道喬.斯伯丁吧?還記得他女兒拉雯妮亞嗎?」

  「記得啊!」拉法吉心頭涼了一大截。整件事似乎就像個持續重複的夢境。他曉得接下來會冒出什麼話。

  「拉雯妮亞今晚回家了,」麥可邊抽菸邊說著:「你想起來沒?大概一個月前,她不是才在乾枯的海床那邊失蹤了嗎?有人找到一堆面目全非的骸骨,認定是她的屍體;自從那時候開始,整個斯伯丁家就過得很不好。喬到處跑來跑去,聲稱她沒有死,那東西才不是她的屍骨。我想他是對的。今晚拉雯妮亞就出現了。」

  「在哪裡?」拉法吉感到自己呼吸變快,心臟也怦怦跳動。

  「就在大街上呀。斯伯丁一家正在買票準備看表演。突然間,人堆裡面出現拉雯妮亞身影。那場面一定跟演電影一樣。她起初還認不得他們。他們跟在背後走了大半條街,和她講講話。然後她才完全記起來。」

  「你有見到她嗎?」

  「沒有,不過我有聽到她在唱歌。記得她以前怎麼唱那條〈美麗的羅莽湖畔〉[註]嗎?沒多久前,我才聽見她在他們家以獨特的抖音為她老爸獻唱這一首。真是好聽,她又是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我實在丟臉,居然會認為她死了;現在她回到家,一切又可以跟原來一樣。嘿,怎麼了,你看起來很虛弱呢?最好進來喝點威士忌……」

  [註]The Bonnie Banks of Loch Lomond,著名的蘇格蘭民謠,一般流傳的曲名為〈Loch Lomond〉。

  「謝謝,不用了,麥可。」老人隨即走開。他聽到麥可向他道別,卻沒有回應,只是眼神呆呆地向上望著那棟兩層樓的建築,高高的水晶屋頂蔓生著幾叢緋紅色的火星花朵。屋後,就在花園的正上方,是一座彎曲的鐵製陽台,上頭的窗子裡還點著燈。夜已經深了,他心裡頭仍想著:要是我沒有帶回湯姆的話,安娜會有什麼反應?這第二次的衝擊、第二次的死亡,會對她造成什麼影響?她會不會回想起湯姆第一次在地球上過世,連同這場迷夢,以及瞬間的幻滅呢?噢,天哪,我必須找到湯姆,否則安娜會變成什麼樣子?可憐的安娜,在登船處癡癡等待。

  剎那間,他打斷思緒,抬頭張望。上面某處傳來互道晚安的輕聲細語,一扇扇的門轉動、關閉,燈光也暗了下來,只有和緩的歌聲繼續吟唱著。不久,一名頂多只有十八歲,十分可愛的少女,走到陽台旁邊。

  拉法吉的呼喚隨風揚起。

  女孩轉身向下望。「誰在那兒?」她叫道。

  「是我。」老人回應道;他發現這樣的應答既愚蠢又顯得古怪,於是靜默了一陣子。嘴唇喃喃不知嘀咕些什麼。他該出聲表示:「湯姆,孩子呀,是你老爸啊!」嗎?該怎麼跟她說呢?她恐怕會認為他瘋了,然後請父母親來處理。

  女孩在搖曳的燈光下彎腰前傾。「我認得你。」聲音依舊輕柔:「請走吧;這裡沒有你的事。」

  「你得跟我回去!」在拉法吉來得及阻止自己前,這句話早已脫口而出。

  月光下,樓上的人影走入暗處,所以再也看不清他是誰,只有一個聲音答覆著:「我再也不是你兒子了,」它說道。「我們本來就不該進城。」

  「安娜還在登船處等著呢!」

  「很抱歉,」平和的人聲繼續說道:「但我又能怎麼辦?我在這裡很快樂,有人愛我,就如同你們愛我一樣。我就是我,我呈現所有可以表現出來的模樣;現在太遲了,他們已經抓住我了。」

  「可是安娜呢?想想看這打擊對她有多大?」

  「這屋子裡的意念太強了,我就像被囚禁一樣,沒辦法再變回去。」

  「你是湯姆,你曾經是湯姆,不是嗎?你不是在跟一個老頭子開玩笑吧?你不會真的是拉雯妮亞.斯伯丁吧?」

  「我不是什麼人,我就是我自己;不管在哪裡,我都會以某個形體出現,而現在我的形象不是你所能掌控的。」

  「你在城裡並不安全。最好還是待在運河邊,那裡沒人會傷害你。」老人懇求道。

  「是沒錯。」聲音遲疑了一會兒。「不過我現在必須考慮到這些人。假使明早起來,卻發現我又消失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他們會有什麼感受?不管怎麼說,你家那位母親知道我是誰;她思考過,甚至就跟你的思慮一樣周密。我認為他們全都想過,只是沒有開口質問。沒人會質疑上天的旨意。如果你無法擁有真實,幻夢一場其實還不錯。也許我並非他們所思念的死者再度復生,但對他們而言,我甚至更好;因為我是他們心裡頭塑造出的完美形象。到這個地步,我一定得傷某人的心:要不就是他們,要不就是你的妻子。」

  「他們家有五個人,更可以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求求你,」那聲音哀求道:「我累了。」

  老人的聲調愈顯堅決:「你得跟我走。我不能讓安娜再度受到傷害。你是我們的兒子,所以你是屬於我們的。」

  「不,拜託!」陰影正在顫抖。「你不屬於這間房子或是這些人!」

  「不,別這樣對我!」

  「湯姆,湯姆,兒子啊,聽我說。回來吧,抓著這些藤蔓滑下來,孩子。跟我來吧,安娜在等著呢;我們會給你一個溫暖的家,你要什麼都會給你。」拉法吉瞪大雙眼,不停地向上凝視,催動意志促其成真。

  陰影游移,藤蔓窸窸窣窣發出聲音。

  人聲最後悄然說道:「好吧,父親。」

  「湯姆!」

  月光下,男孩迅捷的身影滑下藤蔓。拉法吉伸長手臂要接住他。

  樓上房間的燈火點亮了。其中一扇格子窗戶裡傳出聲音。「誰在下面?」

  「快呀,孩子!」燈愈來愈亮,人聲愈發嘈雜。「不要動,我有槍!雯妮,妳還好嗎?」腳步聲匆匆而來。

  老人與男孩齊步跑過花園。

  一聲槍響。子彈命中牆壁的剎那,他們恰好使勁把大門關上。

  「湯姆,你走那條路;我從這裡引開他們!直接跑向運河;十分鐘後我會在那邊跟你碰頭,孩子!」

  於是兩人分頭行動。

  月亮躲在雲朵後面,遲遲不肯探出頭來。老人只好在黑暗中狂奔。

  「安娜,我在這裡!」

  老婦顫抖著前來引導他上船。「湯姆在哪兒?」

  「他快過來了,再等一分鐘。」拉法吉氣喘吁吁地說。

  兩人回身注視著縱橫交錯的巷弄,以及這座安睡中的城鎮。就算在深夜,還是有人出外活動:一個警察、一個巡夜員、一位火箭駕駛,幾個落單的人剛結束聚會,準備回家;還有四名男女笑鬧著走出酒吧。某處隱隱傳來樂聲。

  「他為什麼還沒來?」妻子問道。

  「他會來的,他會來的。」可是拉法吉自己也無法確定。那男孩在前來碼頭的途中,沿著午夜街道穿過陰暗房舍之間的同時,有可能由於某個莫名的原因,被人以某種方式給抓走。就算對一個年輕的孩子來說,這仍是一段很長的路程。不過他應該會先抵達這裡才是。

  此時出現一個身影,沿著月光照耀的大街遠遠跑來。

  拉法吉大叫出聲,隨即噤住不語,因為影子的後方還有其他人在呼喚、追趕。窗子一扇接著一扇亮起燈光;人影正跑著穿越通往碼頭的空曠廣場。那不是湯姆;僅僅是個奔跑中的形體,臉龐好像純銀打造而成,映照著廣場四周叢集的球狀燈飾,閃閃發光。當它愈衝愈近,五官也變得愈來愈熟悉,等到他一抵達登船處,赫然竟是湯姆!

  安娜見狀猛然伸出雙手;拉法吉急忙要解開纜繩,準備出航,但顯然已經太遲。

  這個時候,人們陸續從大街那頭趕來,通過寂靜的廣場:一個男人、另一個男人,接著是一個女人,然後又來兩個男的,斯伯丁先生也在其中,全都拔腿狂奔。突然間,他們停下腳步,滿臉疑惑。於是他們緊盯四周,想要回家,因為這很可能只是一場惡夢,整件事實在太過瘋狂。儘管躊躇不決,走走停停,他們仍舊繼續向前。

  太遲了。不管是這個夜晚,還是整個事件,終將告一段落。拉法吉的手指纏繞著小舟的繫繩,覺得十分寒冷、孤寂。眾人的雙腳在月色籠罩下起起落落,睜大雙眼疾速前進;直到整整一群十個人,駐足於登船的地方。他們拚命想看穿小船內部,高聲吶喊。

  「別動,拉法吉!」斯伯丁拿著一把槍。

  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已經非常清楚。湯姆獨自一人快速通過月光下的街道,穿越人群。一名員警看見人影從身旁掠去,於是轉身看著那張臉,叫出某個名字,便開始追逐。「你給我停下來!」原來他看到的是個罪犯。

  沿著他奔跑的路徑,相同的事情一再上演;這邊的男人、那邊的女人、巡夜員、火箭駕駛,通通都看見他。這個竭力衝刺的人影對他們而言,代表著任何事物:不論是什麼人、什麼身分,或是叫什麼名字。在這五分鐘內,究竟有多少個人名因此脫口而出?有多少張不同的臉龐在湯姆的五官之上來回變換,但每一張終究還是虛幻不實?

  一路上,夢中的形象和成群做夢的人,落單的獵物和整批發動攻擊的獵犬,展開一連串的逃亡與追逐。一路上,總是從剎那間瞥見某張臉開始,熟識者目光一閃,叫出某個古老的名字,某個對於過往時光的記憶;於是,群眾愈聚愈多。每個人都奮勇爭先,追捕那奔跑中的迷夢;它像是從一萬面鏡子、一萬隻眼睛中映照出的影像;來了,隨後又走了;不管是跑在前頭,或是落在後方,都會看到一張不同的臉,當然還有那些尚未謀面的,未曾被看過的。

  而他們現在都聚集在這裡,在這小舟旁邊,索討屬於自己的美夢,就好比我們要他變成湯姆一樣,而不是拉雯妮亞、羅傑,還是其他不相干的人。拉法吉心想。可是這一切都完了。它實在做得太過火了。

  「你們全都一起上來!」斯伯丁對著他們下令。

  湯姆向岸上走去。斯伯丁抓住他的手腕。「你要跟我一起回家。我知道你就是。」

  「等等,」警察插話了。「他是我的犯人。名叫德克斯特。因殺人而被通緝。」

  「不!」一名女子在旁啜泣。「他是我丈夫!我想我應該還認得自己的丈夫是誰吧!」

  其他人齊聲反駁。人群靠了過來。

  拉法吉太太護住湯姆。「這是我的兒子;你們沒有權利指控他什麼。我們現在就要回家!」

  至於湯姆,他此刻正顫抖得厲害,看起來非常不舒服。身邊的人群愈擠愈多,狂亂地伸出手,又是抓握又是強求。

  湯姆放聲尖叫。

  就在大家的面前,他開始起了變化。他既是湯姆,又是詹姆斯,也是一個叫做史衛齊曼的男人、另一個人稱巴特菲的男子;他是鎮長、是年輕女孩茱蒂絲、名叫威廉的丈夫,以及叫克拉麗瑟的妻子。他是一團融化的石蠟,隨著眾人的心思不斷成形。他們喧囂著簇擁向前,不停懇求。他則大叫大嚷,拉長雙手,整張臉孔持續分解再塑形,回應每個人的期盼。

  「湯姆!」拉法吉叫道。「愛麗絲!」另一個聲音。「威廉!」他們抓住他的手腕,在原地打轉、迴旋,最後隨著一聲驚恐的嘶鳴,他終於倒下了。

  他躺臥在石砌地上,融蠟漸漸冷卻,他的臉竟是每一張臉的集合:一隻眼睛是藍色的,另一隻則是金黃;頭髮混雜著棕、紅、黃、黑;一道眉毛粗、一道眉毛細;一隻手大、一隻手小。

  他們站在他身旁,不由自主地咬著手指,隨後彎身向下。

  「他死了。」總算有人開了口。

  天空開始下起雨來。

  雨打在眾人身上,大家抬頭望向天空。

  慢慢地,他們轉身離開,速度漸加快,然後開始跑動,從事發地點四散而去。不過一分鐘,便空空盪盪,杳無人跡,只剩下拉法吉夫婦還留在原地,眼神向下注視屍身;他們手牽著手,嚇得魂不附體。

  雨點落在那張朝著天、無法辨識的臉龐。

  安娜不發一語,開始哭泣。

  「快點回家吧,安娜,我們在這也無能為力啊!」老人勸說道。他們爬進小船,在黑暗中沿著運河駛向回家的水道。他們步入家門,燃起小小的爐火,暖暖自己的掌心;然後上床,兩條冰冷而纖細的身軀躺在一塊兒,傾聽雨水擊打在屋頂的聲響。

  「妳聽,」午夜時分,拉法吉說道:「妳有聽到什麼嗎?」

  「沒有,沒有。」

  「我還是出去看看好了。」

  他摸索著穿過黑暗的房間,在大門前面等了許久才開啟。

  他拉開門,向外看去。

  雨從黑色天空傾洩而下,落在空無一物的前庭,落入運河及藍山之間。

  他等了五分鐘,接著輕輕地,用他濕潤的雙手關起門,然後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