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請神容易送神難(05)鬼村

魏廣寧是個黑瘦的老漢,六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像七八十歲的古稀老人,頭髮花白,腰也彎著直不起來,背上像背了個羅鍋,眼皮耷拉著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李安民兩人找到門的時候他正坐在院子裡抽旱煙,見到陌生人也紋絲不動,微抬眼皮,從鼻子裡噴出兩管煙霧,翻動渾黃的眼球朝這邊看過來。

葉衛軍先送上見面禮,魏廣寧當舍監的時候曾經和校舍的清潔工住在一間房裡,葉衛軍就是從清潔工那裡得到線索,除了姓名住址,還特別打探了此人的喜好,送的是兩條煙,魏老頭接到煙立馬眉開眼笑,一掃之前的冷漠,熱情地邀請他們進屋裡坐。

屋裡的頭油味更重,地上一堆堆的,都是裝頭油的塑膠的瓶子和小圓盒,魏廣寧說他家以前就是專門做頭油生意的,扛著木架子走南闖北地跑貨,這座小村的西北角有片桂樹林,每戶人家也有栽種桂花樹的習慣,有陣子,他們村自產的桂花頭油十分走俏,現在人用頭油的少了,除了自產自銷,也偶爾有專賣國貨的網店老闆到這村裡來進貨。

在他介紹自家產品的時候,李安民忍不住四處打量,房子雖然老舊,規模還不小,算是村裡的大戶了吧,堂屋十分寬敞,兩邊各有耳房,對面的內室好像有人,李安民歪著身子朝裡面探視,就見有兩個人面朝梳粧檯一站一坐,都背對著門口,站著的是個女人,細細條條的,穿著不合時節的短袖花布衫和七分褲,粗黑油亮的麻花辮垂在腰下,她正給坐在前面的老太太梳頭,動作很細緻,用篦子從額頭緩緩順理下來,一梳一梳,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很有規律地耐心梳理,老太太頭髮花白,被女人擋住了大半個身子,隱約能瞧見她佈滿皺紋的額頭,皮膚黝黑,發跡邊緣泛出濕潤的光澤。

魏廣寧也跟著往內室探頭,笑道:「那是我老母親,九十八歲了,是咱村裡的村寶,身子骨硬朗得很呐!再兩年就是百歲大壽了!」話語間透出自豪,從他們子孝村的村名看來,這地方應該極重孝道,能把老媽妥妥地養到近百歲,這兒子也確實夠驕傲一把了,而且他的表情是真以此為榮,應該是個大孝子吧,李安民對這老頭稍有改觀。

等他嘮叨完了之後葉衛軍才不急不緩地說明來意,魏廣寧像個猿猴一樣弓背縮在椅子裡,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眼珠子上下翻轉了幾圈,邊思索著邊說:「是二樓中段塌方,我當時正在樓下查房,就聽見轟隆一聲,前面塌下來一大塊,我當時想啊……幸好宿舍裡沒人,不然可就遭了罪了。」

葉衛軍幾不可察地簇起眉頭:「宿舍裡沒人嗎?」

魏廣寧又轉動著他那雙像覆了層黃膜的眼珠子,舔了舔下唇,咧嘴笑道:「當然沒人,過年前麼,該回家的都回家了。」

李安民接著問:「那你交接時,要別人放佛經是幹什麼?」看他也不像是個佛教徒。

魏廣寧嘿嘿地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地方在建校舍的時候從地底挖出不少屍體,那宿舍就是建在死人坑上面,跟個棺材蓋子沒區別,校方對外封鎖了消息,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在當舍監時也不敢亂說,在外面討口飯吃不容易,可不說歸不說,心裡那個毛呀,宿舍裡還經常會發生古怪的事情,就像你們說的塌方,後來我去附近的寺廟裡求平安符,提起這事,寺裡和尚送了我一盒唱佛經的磁帶,嘿,你別說,還真靈,自從放了佛經後就沒再發生啥古怪事兒了。」

他清了清嗓子,兩手拍在腿上來回磨蹭,歎了口氣,繼續說:「我這舍監也當了不少年,就算人走了,心裡也還掛記著,在臨走之前悄悄把這宿舍底下的秘密告訴王家嬸子,她還笑我迷信來著,對了你們怎來打聽那宿舍的事?又發生什麼了嗎?」

李安民正要說話,才發出聲音葉衛軍就搶先開口:「沒什麼,我們也住在那宿舍裡,最近發生了點小事故,有傳聞是坍塌事故中死掉的學生鬼魂作祟,現在的舍監一問三不知,我們才找到您老頭上來。」

李安民看了他一眼,閉上嘴巴不說話,魏廣寧拿起煙斗抽了口,咂咂嘴,「什麼學生鬼魂,沒那回事兒,我老魏親自把每間房子都查過了,還會有錯嗎?就算是有鬼魂,每天誦經不就能超度了?八成是王家嬸子沒聽我的話,回去叫她照著我說的做保准就沒事兒了。」

聽他說了這話後,葉衛軍也沒繼續追問,反而聊起家常瑣事來,東家長西家短,從村子的歷史風俗聊到魏家的家族史,原來魏老頭還是村子裡的孝子模範,院門口的橫匾還是村長親子頒發的榮譽牌匾。

魏廣寧前後娶了兩個老婆,大老婆死得早,成親沒兩年就病故了,據說生前是村裡出了名的賢媳,可惜肚皮不爭氣,直到死都沒給魏家添個一子半女,小老婆是村長的女兒,頭一胎就給魏家添了兩個男丁,魏廣甯是在兒子出生後才去白伏鎮上找活幹,目前他大兒子已經工作了,小兒子還在縣城裡上學。夫妻倆不愁吃喝,就安生地在家裡照顧老母親,跟著一塊兒頤養天年,李安民覺得日子能過成這樣已經不錯了,就算沒得到大富貴,至少活得舒暢,平平淡淡才是真呀。

話題扯遠了,葉衛軍似乎忘了來這裡的目的,興致勃勃地跟魏廣寧聊起當地的風土人情,李安民默默旁聽,幾次想出聲阻止都忍住了,內室的老太太和兒媳沒完沒了地梳著頭髮,外面的陽光把院裡的景物全都照成灰白色,有些冷冰冰的,魏老頭吐著煙氣,卻聞不出煙味來,滿鼻子都是桂花油的味道,從鼻腔直嗆入腦門裡,聞久了有些暈乎。

風呼呼地刮進來,直往頸窩裡灌,李安民覺得渾身發涼,不自覺地攏了攏衣領,又往葉衛軍身邊挨近,她對兩人講的話題不怎麼感興趣,一無聊起來就開始打瞌睡,眼睛開合幾回就靠在葉衛軍肩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冰,就好似體內的熱氣正在源源不斷地流失,她掙扎了一下,感到有人在拍打她的臉,低沉的聲音像悶入水裡似的,在耳邊飄忽地響起:「小妹,別睡了,醒醒。」

李安民睜開雙眼,首先躍入視線的是葉衛軍逆光的面孔,她有瞬間的茫然,但是很快就睡意全消,因為她發覺自己正躺在葉衛軍懷裡,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這場面是夠尷尬的,李安民在最初的心跳加速之後立即站起身來往後退了小半步,正想說點話來調節氣氛,但是頭一抬,周圍的景色讓她徹底呆掉了。

她不是在老魏家作客嗎?這兒又是哪裡,前方碎石成堆,一眼望去盡是斷壁殘垣,風吹過時掀起漫天黃土沙塵,把周圍的景物遮得若隱若現,更添了幾許蕭瑟淒涼。

李安民揉了揉眼睛,求證地看向葉衛軍:「我們不是去了子孝村,進了老魏家嗎?這又是哪裡?」

葉衛軍坐在木樁上,朝前面抬了抬下巴:「前面就是村落,半年前這地段發生過一次嚴重的山體滑坡,子孝村在那時被泥石流給沖毀了,由於發生事故的時間在半夜,全村上下沒有一個倖存的人。」

李安民當場渾身冰涼,寒意從腳底一絲絲爬上來,她張了張嘴,艱難地擠出聲音:「那……咱們剛才進村,被人纏著推銷商品,還進了老魏的家跟他聊天……在村子裡的碰到的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在做夢?」

葉衛軍沒有正面回答她,穿上外套,從袋子裡掏出一疊紙錢,劃根火柴點燃,五指鬆開,紙錢隨風飄散,在空中燒成灰燼,做完這件事後,他看向李安民:「剛才我就是這麼給她們錢的,兩包紙煙也是這麼送給了魏老。」

「什麼……意思?」李安民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明白,但是本能地抗拒那種想法。

葉衛軍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撇嘴微笑:「我不是說過這地段呈凶形嗎,陰氣久聚難散嗎?你看上面。」

李安民聽話地抬頭望天,剛才來的時候沒注意到,這一看才發現頭頂只見一線天,兩邊山勢內傾,像個葫蘆似的把這座廢墟包攏在中間,沙化的黃土塵粒在半山腰形成團團厚重的濃霧,將陽光遮蔽得時隱時現,站在葫蘆底部完全感受不到絲毫熱度。

李安民的悟性還是挺高的,為了黃麗娟的事,她也查了不少鬼怪神說,葉衛軍言明陰氣難散,又叫她看地形,她斗膽揣測其中的含義:「因為陰氣散不掉,陽氣又下不來,所以……大白天撞鬼很正常是吧。」

她真希望葉衛軍否定啊,做白日夢怎麼都比撞鬼要舒服吧,雖然剛才的所見所聞還歷歷在目,真實的讓她無法說服自己是在做夢。

葉衛軍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讚賞表情:「村民是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喪命,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在泥石流過後,仍然不斷重複著日常的生活,是一群被地氣束縛在陰陽路上徘徊的死靈。」

這話說得悵然,李安民不由也跟著感慨起來:「聽你這麼說,他們還挺可憐的。」

葉衛軍輕笑了聲,從地上撿起一個破損的頭油罐子拋上拋下:「天災人禍,這就是命。」

李安民發現他手腕上有兩塊硬幣大小的擦傷,皮都磨破了,滲出血跡來,忙拉住他的手:「你受傷了?」

「沒事,剛才不小心擦到的。」葉衛軍抽回手,放下袖子蓋住傷口,「走吧,還有個地方要去確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