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發怨(05)

葉衛軍低叫了聲「不好」,就見趙小薇雙手一垂,左搖右晃,眼見著就要倒地,舞動的長髮卻像一條條黑色綢布,把她從脖子到腳裹了起來。婆婆起身走到趙小薇面前,伸出乾枯的雙手掐住她的脖子,驚恐的表情從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毒蛇般怨恨的神色。

李安民大聲叫道:「婆婆!你做什麼?」她沒辦法上前,因為葉衛軍擋在前面,而趙小薇兩眼緊閉,已經昏了過去。

「你叫李安民是吧?我要謝謝你。」婆婆陰陽怪氣地開腔,嘴裡發出斷頭女人的聲音,「如果沒有你,只怕我再也等不到報仇的機會,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不妨礙我,我也不想為難你們。」

「你什麼意思?」什麼叫謝謝她?李安民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她謝的事。

「發上鎮火石,顱頂穿鐵釘,這是咒殺靈魂的方法,你的同學雖然無意間解開了發上的怨氣,這傢伙的真魂卻有部分被禁錮在顱骨內,所以只有在人意識淺薄時她才能上身,並且無法持續太久,因為人的生魂對於殘缺的陰魄來說仍有相當程度的威脅,你是不是打算這麼解釋?」葉衛軍邊說邊不著痕跡地往前蹭動腳步。

婆婆笑得全身都在顫動,五指成爪扣在趙小薇的咽喉上,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骷髏,斜著嘴角冷哼:「你倒是有見識,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料到你會成為阻礙,幸好……」

葉衛軍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你不是想再回到這間屋子嗎?可惜八卦凸鏡有化門外煞的功用,讓你無法再接近地下室的大門,所以你把如意算盤打到陰火強盛的李安民頭上,她能擋住鏡中沖射的金水之精,一旦進入地下室,你就有機可趁了。」

李安民聽得犯糊塗,這麼說來她是被利用了?到底是怎麼回事?葉衛軍看出了她的疑惑,提醒道:「我說過只有在人意識淺薄時她才能上身吧,越是失眠,精神狀態就越差,也越容易被她趁虛而入。」

「那……你的意思是?」

「今天打電話叫我們來這裡的根本不是你的同學,依我看,婆婆會來地下室找東西恐怕也不是偶然。」葉衛軍說著,又悄悄往前挪移腳步。

李安民注意到了這一點,眼下這女鬼上了婆婆的身,趙小薇被她掐在手裡,如果他們輕舉妄動的話,難保這女鬼不會有什麼過激行為,葉衛軍肯定是要做什麼,又不想打草驚蛇,大概已經有了對策,於是李安民幫著轉移女鬼的注意力,好聲好氣地勸解:「我不管你跟婆婆之間有什麼恩怨,趙小薇是無辜的,你先放了她。」

女鬼怪笑了一聲,眼裡透出憤恨的冷光,咬著頭髮惡狠狠地說:「誰讓她是這賤人的外孫女兒,其實我早就想勒死她了,只不過那樣太便宜了這賤人,我要讓她親手把自己最寶貝的親人折磨至死,讓她體會到痛不欲生的滋味!」說著發出尖細的笑聲,刺耳得像指甲刮擦玻璃時發出的聲響。

眼見她的爪子越收越緊,趙小薇在昏迷中發出了嗚嗚的呻吟聲,李安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偏偏還不敢亂動,那女鬼能輕易地把趙小薇提起來,要折斷她的脖子易如反掌,葉衛軍從側面緩緩朝裡挪動,李安民提著心又問:「你到底跟婆婆有什麼深仇大恨?至於這麼狠毒嗎?」

「狠毒?你懂什麼!你知道這賤人是怎麼對我的嗎?」女鬼突然激動起來,面部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她的注意力確實被吸引了過來,但是情緒激動,手上的力量又加大了,趙小薇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臉色漸漸漲成豬肝色。

李安民忙安撫她:「好、好,是我不懂,你倒講來聽聽,趙小薇好歹是我同學,你叫我別插手也得給個充足的理由是不?」老天保佑,這女鬼忒有心機,希望是個情商健全能聽人話的。

女鬼低下頭沉默,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就在這時,葉衛軍一個箭步沖上前,從她手裡抄過骷髏丟向李安民,喊道:「小妹,退到門外去!」

李安民畫骷髏畫多了,對於飛來頭骨毫不猶豫的雙手接下,服從命令退出地下室,葉衛軍撿起地上的鐵釘之後也轉身向門外跑。

女鬼大叫了一聲,放開趙小薇,張牙舞爪地撲過去,葉衛軍把鐵釘對準頭蓋骨,她就站住不動了,趙小薇軟軟地癱倒在地上,葉衛軍讓李安民攥著釘子,自己走到門口,從吊蘭的花盆裡拿出那頂接著麻花辮的帽子,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帽子也給順了過來,難怪剛才下樓時一直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後面。

「就算解開封咒,頭骨與髮辮仍然是借體所必需的依附物,你說我該怎麼處理它們?」葉衛軍從口袋裡掏出了火柴盒子拋上拋下。

女鬼的眼裡浮現出了驚恐的神色,她瑟縮著朝後退去,搖頭大叫:「我被這賤人害得這麼慘,死了之後還得不到安息,被困在漏歲壺中忍受烈火炙烤,現在連你們也不肯放過我嗎?我是被這個賤人害死的!是她殺了我,以命抵命,我要報仇有什麼錯?」

李安民皺起眉頭:「報仇是沒錯,你被誰害死的就去找誰啊,把怨恨撒在無辜的人身上還沒錯?」

女鬼顫動著連連點頭,臉色變得陰晴不定:「好……好,我不傷及無辜,我不害她們,我只想為自己討個公道,我只要揭露這賤人的罪行,讓所有人看清楚她醜陋的真面目。」在她說話的同時,纏繞在趙小薇身上的頭髮逐漸放鬆,朝四面八方散開。

李安民暗地裡鬆了口氣,剛想說話,就見葉衛軍把帽子丟在地上,灑上一層黃色粉末,劃了根火柴丟在上面,火苗騰地而起,刹那間就把帽子連同麻花辮全部吞沒在熊熊烈焰之中。

女鬼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撲倒在地上來回翻滾,雙手拼命地撕扯花白的頭髮,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話語:「不要!求求你快住手!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是答應你不傷害她們了嗎?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葉衛軍不回答,從驚呆了的李安民手中拿走骷髏,將鐵釘插回原處,丟進火焰裡,頭髮燃燒時冒出滾滾濃煙,李安民在濃煙裡看到了許多男人女人的面孔,或哭或笑的交疊融合在一起,隨著煙霧杳杳升到房頂散開,黑色的污水從骷髏的眼窩裡不斷流淌出來,頭骨從灰白色變成焦黃色,骨頭上浮現出蜂窩狀的小洞穴,從小洞裡滲出絲絲的黑水,火中發出劈裡啪啦的開裂聲,穴口與穴口之間出現無數細小的裂縫,就在頭髮即將燒盡時,頭骨砰的一聲,竟然碎了。

婆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李安民回過神來,抓著葉衛軍問:「你做了什麼?」他不會真把那女鬼幹掉了吧?那女鬼已經有退意了,而且來龍去脈都還沒說清楚呢,以葉衛軍的行事風格不該會這麼粗暴了事的呀。

葉衛軍漠然地說:「魂魄在漏歲壺中被鎮壓這麼久,不可能還有完好的意識,它應該是老物而成的精怪,寄宿於發中,靠食人氣血存活,別被它騙了,你看看腳下。」

李安民低頭往下看,就見一縷手指頭粗細的發束從趙小薇的頭髮中延伸過來,發梢軟趴趴的搭在鞋面上,她連忙抬腳甩開頭髮,往後連退了兩步,那鬼居然在放開趙小薇的同時留了後招,還以為她真的有意退讓,沒想到是說一套做一套,專費心思琢磨著怎麼害人,但……從婆婆的反應來看,這鬼說的話也並不完全是編造出來的吧,碎掉的頭骨或許真的埋藏了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李安民把趙小薇和婆婆扶靠在櫥櫃上,按照葉衛軍的吩咐剪掉趙小薇的頭髮,把剪下來的頭髮也燒成灰燼,滿地碎渣好收拾,唯獨彌漫在空中的臭氣久久無法消散。

趙小薇醒來後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她說她整夜不敢合眼,直到早上才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了過去,之後的事就全記不得了,睡夢中依稀有種窒息的沉悶感,可能由於累過頭的原因,根本就醒不過來。葉衛軍沒提頭骨和咒殺靈魂,說是發中的精怪作祟,只要燒掉頭髮就能徹底解決。至於婆婆為什麼會在地下室裡更好解釋,擔心孫女跟過來看看還不是天經地義。

婆婆裝作什麼事也不清楚,趙小薇也繼續打馬虎眼,這是婆孫倆互相體貼的方式。臨走前,婆婆緊握住葉衛軍的手不住地說謝謝,她聲音微顫,眼眶是濕潤的,李安民知道,這份真誠的感激之情還含有另一層面上的深意,不僅是在感謝他們幫助了自己的孫女。

「江雲這個名字你聽過嗎?黃梅戲藝術家江鳳英的本名就叫江雲。」

回家後,葉衛軍打開電腦,從我的最愛裡調出一個頁面,這頁面是舊報紙的掃描圖合集,是在子孝村那件事上搜到的資料,葉衛軍順著往後翻頁,找到一份老報刊,上面刊載了江鳳英的死訊,純文字報導,作為標題的鮮紅大字觸目驚心:

【貨梯變斬首台,戲子江鳳英被鐵圍欄鍘斷脖子,身首異處。】

有種舊式的升降貨梯,安全圍欄類似於鐵皮拉門,高度大約到人的腰部,切口薄利,如果在貨梯升降過程中把頭探出圍欄外,的確有可能被鐵門與天花板夾斷。說起來這部升降梯是藝術團裡用來運送行頭的貨梯,經常使用的人應該不至於會粗心到犯下這麼致命的錯誤。

這是在文革初期發生的事情,文藝界是首當其衝要被肅清的革命物件,關於江鳳英這則報導,且不說文章內容,光是標題就充滿侮辱和幸災樂禍的意味。

隨便在網上搜索一下名字,相關內容還真不少,其中有一個話題引起了李安民的關注,該小道披露了文化部副部長宋長河與江鳳英之間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曖昧□,兩人當時已經論及婚嫁,彼此的關係家喻戶曉,在江鳳英被扣上黑帽子之後,可以說是眾叛親離、四面楚歌,宋長河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與她劃清界限,為了表明立場,他立即娶了另一名「身家清白」的女性,不過據說在宋長河婚後,兩人私底下仍有來往,這藕斷絲連的感情最後終結在江鳳英的慘死上,江鳳英死後,頭顱一直沒有找到,無頭的屍體被送去解剖,最後是怎麼處理的不得而知,寫小道的人說江鳳英的墓是衣冠塚,屍體恐怕早就不存在了。

如果在趙家的那個骷髏頭確實是江鳳英的頭骨,那趙小薇的婆婆在那場悲劇中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江鳳英的死真的只是場意外嗎?李安民有種想要追根尋底的衝動,正在搜索欄裡輸入「宋長河」三個字時,葉衛軍把電腦合上了,轉過椅子讓她面向自己。

「不要管別人家的閒事,問題解決了就行。」

李安民心裡像被貓抓似的,不弄清楚總是會惦掛:「可是我想知道真相啊,那鬼說婆婆害了人,如果江鳳英的死是有人蓄意謀害,會不會是她……」

「是又怎麼樣?你是打算讓她伏法還是對你同學挑明她外婆是殺人兇手?」葉衛軍的語氣有絲嚴厲。

他的臉嚴肅起來很有威懾力,李安民還是有點怕的,就像小學生怕老師的那種敬畏,她沒底氣大聲說話,不說吧又憋氣,只能囁嚅著低喃:「我……我只是想知道而已,至少對自己有個交代。」

葉衛軍歎了口氣,按住她的手說:「除非她親口承認,否則沒有答案,不要去追究別人的過去,那與你沒關係。」

李安民很理所當然地說:「就是因為沒多大關係,知道了也無所謂,如果是真正在乎的人那才會糾結。」

葉衛軍愣了愣,隨即搖頭輕笑,抬手搓上她的腦袋:「這麼說也沒錯,別弄到最後自己心情不好就成,還有……下次真想管閒事也可以,不要隨便跑人家裡過夜,有什麼情況記得先跟我商量。」

李安民點頭如搗蒜,滿口答應下來,雖然類似的事情見多不怪,沒能力也是真的,不靠葉衛軍,她哪裡能應付得了?這次還被騙得團團轉,葉衛軍說那玩意兒是老物成精而產生出來的食氣鬼,跟一般意義上的鬼魂不同,更接近於地妖。

對李安民來說倒是區別不大,反正她以後是不敢再躺床上看星星了,連天窗玻璃都被她用硬紙板給糊實了,免得哪天一睜眼又對上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經過這件事之後,李安民愈發覺得趙小薇是個難得的好女孩,雖然外表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內心卻很堅強,最寶貴的是她對婆婆的一片孝心。

葉衛軍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別有深意地說:「你真覺得她什麼都不明白嗎?食氣鬼能夠從怨氣當中獲得宿主的記憶,並借此來迷惑人心,你會受怨氣的影響產生幻覺,她不可能什麼都看不到,也許她瞭解的比你我更多、更具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