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輕鬆過度】小圓塘

李安民的爺爺患有哮喘病,隨著年歲的增長,病情也愈發嚴重,由於城市裡空氣不好,在醫生的建議下,兩老人家決定搬回鄉下休養,李安民跟著奶奶轉,奶奶在哪裡,家就在哪裡,城裡的房子閒置著當倉庫用,沒有特殊情況她也懶得回去。

老兩口目前居住在郊縣南部的楊家屯子裡,小村莊不過五十來戶人家,戶主人大都姓楊,這村裡的住家聚在窪地中央,四面圍田,要進入村莊就得先步行走過縱橫交錯的田壟。李安民到達目的地時天色已晚,她從村西的棉花地朝裡深入,在寒冷的冬天,田地裡的景色顯得格外蕭索寂寥。

李安民在枯枝中穿行,棉花樹好似整齊的儀仗隊,一排排延伸向遠方,地上鋪著為樹根保暖的稻草鋪子,吸足了水分,濕軟厚重,一腳踏下去就會滲出摻著冰渣子的泥漿水,咯吱咯吱的,踩著很舒服。只要穿過這棉田,要不了多久就能接上村頭小路,是條進村的近道。

正走間,忽然聽到側方傳來呵斥聲:「喂!是什麼人?在我家地裡鬼鬼祟祟的做啥?」話吼完,人也竄到面前,是個滿身污泥的小男孩。

這塊地的主人是楊二叔,李安民的爺爺奶奶就住在二叔家隔壁,她連忙自報家門:「我是李安民,隔壁嚴家的,你……」

話還沒說完,男孩就湊到近處,興奮地大聲嚷嚷:「李安民?你是安民姐?你回來啦!我是楊春波呀!」

一聽到這名字李安民就認出來了,楊春波是楊二叔的小兒子,今年上四年紀,村裡出名的調皮大王,二叔是在生了兩個女娃之後才得了這麼個寶貝兒子,家裡人都把他當作命根子似的捧著養,不管他怎麼搗蛋闖禍都捨不得打罵。就因為這樣,小鬼囂張得很,在學校也是讓老師同學頭疼的一號人物。

李安民第一次來楊家屯子時被小傢伙砸過泥巴,這種惡作劇要換了旁人也就算了,二叔在村裡有些聲望,村人看在二叔的面子上能包容就儘量包容,李安民初來乍到可煩不了這些,發揮她長跑健將的優秀體能,追著楊春波愣是跑了十畝地,抓到人以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按在地上扒下褲子,劈裡啪啦一頓好抽,一次就把這小鬼給抽服了,從此,楊春波見到她都要乖乖地叫聲「姐」,再也不敢造次,所以說小孩不能慣,越揍越服帖。

李安民不記仇,初遇時那點不愉快在出過氣之後就煙消雲散了,楊春波再怎麼皮也是李安民的鄰家小弟,這會兒見他渾身裹滿爛泥,少不了要關心一下:

「你是小波?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外面瞎晃蕩?瞧你,弄得跟個泥蛋似的,趕快跟我回去。」

楊春波揉著鼻根說:「我把桶忘在村後了,安民姐,要不你先陪我去拿個桶,咱再一塊兒回去。」

李安民心說反正是順路,也就跟著楊春波去了,小傢伙像活泥鰍似的在棉花樹裡鑽來鑽去,李安民肩背旅行包,手上還拎著兩大袋禮品,追在後面跑得有些吃力,也不能學楊春波鑽樹叢,免得把人家的莊稼給碰壞。

楊春波帶著李安民繞到村後的黃土坡上,他連蹦帶跳地跑在前面,邊跑邊回頭招手,扯著嗓子雞貓子鬼叫:「姐!快點,就要到了,快點!」

李安民喘了口氣,見他已經翻到土坡後面,連忙加快腳步追上去,等李安民爬到坡頂,那小鬼早就跑得沒影子了。李安民只能順著土坡往下走,把手遮在嘴邊上大喊:「小波!你跑哪兒去了?等我一下呀!」

楊春波的聲音從前方遠遠傳過來:「這裡這裡,快過來。」

李安民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嘀咕說:這小子腳底抹油啦?哧溜一下就竄那麼老遠,精力旺盛過頭了。

土坡下是一片廢坑塘,大大小小的坑洞散佈在雜草叢中,坑底淤積了大量的泥沙,有幾個坑還殘留著粘稠的渾水,腐爛的雜草和爛泥混合在一起,讓周圍的道路變得泥濘不堪,李安民小心地沿著水潭之間的窄路朝裡走,如果一不小心滑到了,很有可能會滾到坑裡去。

楊春波已經先行跑到最後面的一個圓塘前,李安民走過去時就見他在塘上跨來跨去,雲層偏移,露出彎鉤似的月亮,月光灑落,塘面上被映得波光粼粼,其他水潭要麼乾枯要麼變成泥塘,唯獨只有這個小圓塘裡盈滿了清水。

李安民立刻意識到楊春波跨塘的行為很危險,連忙跨上前想把他擰住,就在這時,楊春波腳下打滑,整個人朝塘裡傾倒下去,李安民趕緊伸手去拉他,卻見楊春波扭過脖子咧開嘴,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就這麼從她眼前憑空消失了,李安民來不及驚訝,因為她沒撈到人,自己反倒失去了重心,眼見著就要掉進水裡。

突然腋下一緊,像被什麼人從身後拽住,李安民偏頭一看,原來是背包帶子被枯樹枝勾住了,正閃神間,忽然聽見嘩啦啦的水聲響起,楊春波從水裡冒上來,他的樣子變了,面部腫脹變形,跟泡過水的白饅頭一樣,濕髮稀拉拉地貼在頭皮上,他張開嘴,口腔裡填滿了污泥,還在不斷往外漫溢。

李安民低叫了一聲,連退了幾大步,勾住包帶的樹枝啪嗒被折斷,楊春波的上半身趴在塘邊上,下半身還浸在水裡,他貼在地面上慢慢往前爬行,泥水不斷從他的嘴裡和鼻孔裡流出來,他抬起腫大的腦袋,翻著白眼看向李安民,嗚咽著說話:「姐……陪我,陪我玩……」

李安民掉頭就跑,這會兒還管什麼鄰家小弟,逃命要緊!她沒命地朝狂奔,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就像有只巨大的四腳蛇在泥地裡快速爬行,楊春波的聲音不遠不近的飄在腦後,他跟來了!

李安民不敢回頭,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沒命地往前跑,從黃土坡一口氣沖到村頭,村口的曬穀場上圍滿了人,鑼鼓嗩呐聲震天動地,李安民在人群裡瞧見了自家三嬸,連忙擠過去打招呼:「三嬸,哪家在辦喜事?弄這麼熱鬧。」

三嬸捂住她的嘴,小聲說:「什麼喜事?這是在辦喪哩。」

李安民一時語塞,被三嬸拉進去上香,就見場地中央停放了一口棺材,四個穿黃馬褂的道師各有分工,其中一人坐台誦經,另外三人圍著棺材打轉,由吹笛子的人領頭,持鞭子的兩人左右並立,穿著孝服的親屬依次跟在後面。

李安民被帶到供桌前上香,桌前放置了紙紮的童男童女,木桌子後面撐起一面巨幅白布,布上用黑墨寫了一個「奠」字,遺像靠在白布上,相片上這張鬼靈精的面孔她剛才還見過,正是楊春波。

二叔表情呆滯地坐在桌邊,從李安民上香到離開他都沒有說一句話,像個沒有生命的木頭人,兩眼空洞地直視前方。

農村的喪事比城裡講究,尤其在這個深具宗族性質的楊家村裡,喜喪都是全村的大事,李安民見過爺爺奶奶之後就跟著去二叔家門前吃流水席,哭聲不斷從堂屋裡傳出來,哭中還夾著笑,時而高昂時而哀戚,瘋瘋癲癲的,聽得人心裡揪成一團,哪還有食欲。

三嬸抹著眼淚說楊春波是被淹死的,屍體在水裡泡了三天三夜才被撈上來,大家把村裡村外都翻遍了,誰能料到人會沉在村後那個徑長不過十尺的小圓塘裡?

李安民聽了之後沉默不語,這頭在辦喪事,那頭死者還把人往自己送命的地方拖,如果沒有樹枝子勾住背包,她緊跟著就要做第二個落水鬼了,楊春波能把她帶到小圓塘邊上,也有可能會拐騙其他人,李安民越想越不安,深更半夜撥通了葉衛軍的手機。

「喂?哪位呀?」那頭傳來一個慵懶的女音。

李安民愣住了,趕緊拿下手機看號碼,沒撥錯呀,她提著心問候:「你好,我找葉衛軍。」

「噢噢,老葉——找你的,是你……」話說到一半就沒下文了,接著傳來葉衛軍低沉的聲音:「小妹,什麼事?」

「唉……剛才那位是……」這個時段還膩在一塊兒的不是家人那就肯定是女朋友。

「是炮筒的……姐,他倆在我家裡,我跟炮筒睡……不是,是他跟我睡……」葉衛軍有點語無倫次,顯然是急著要澄清什麼,聽筒裡傳來女人的低笑聲,隱約聽見她在說:「是,不管他跟誰睡,總之沒跟我睡。」然後是砰的關門聲。

「你們……精神真好,大半夜的還這麼鬧騰。」李安民由衷感慨,雖然自己這邊也鬧騰個沒完,敲鑼打鼓的聲音就沒停過,她的房間靠前,跟嗩呐班子只有一牆之隔,嘈雜的樂聲炸響在耳邊,死人都能給他們吵活了。

葉衛軍應該也聽到了奏樂聲,問:「你在看廟會嗎?」

李安民無奈地回道:「老哥,你見過半夜開廟會的麼?那肯定不是給活人看的,我這兒是在辦喪啊。」她把大致情況描述給葉衛軍聽,膽戰心驚地問:「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屍體挺在棺材板上,怎麼還能看見人在滿地亂跑?他明顯是要把我往水裡拖,這次失手了,難保不會去再害別人。」

「是走魂,屍體被撈上來了,魂丟在水裡,怕他鬧事的話就帶把豆子灑在水塘裡。」

李安民聽他的聲音很平常,似乎不覺得是什麼大事,就問:「撒豆子有什麼說法嗎?」

「沒什麼說法,老一輩傳下來的習俗,我也解釋不清楚,你照著做就行了。」

他這麼說李安民也就不再追根尋底,誰說的——存在即有理。或者葉衛軍認為這是雞毛蒜皮到不值一提的小事,為了芝麻大點的小麻煩半夜擾人,李安民心裡還真過意不去,「不好意思啊,這麼晚還騷擾你,這就掛了,你好好休息。」

「沒什麼,我睡得晚,有事先找我商量,這樣才對,你不打過來,我也會打過去,不會嫌我總騷擾你吧?」他還特意加重了「騷擾」兩字,聲音裡透出笑意,聽起來精神得很。

愜意的口吻讓李安民放輕鬆了,她笑著說:「不會,我還怕你不來騷擾咧,對了,你要是跟女朋友在一起記得先知會聲,我就不打過去了。」

那頭陷入深深的沉默中,隔了好半天才出聲:「你放心,我光棍當慣了,對現狀很滿意,你還是趕快睡覺吧,別老想些有的沒的。」

李安民偏頭看向窗外一片燈火通明,這要能睡得著就成神仙了,估計嗩呐班子是輪班制的,吹吹打打,當真鬧到雞鳴才消停。

李安民熬了一宿,滿眼血絲地跑去刷牙洗臉,中院有口井,李安民打了桶井水上來,蹲在牆根下的水槽前刷牙,井水冰涼刺骨,對驅散困意很有效用,就在她捧涼水拍臉的時候,奶奶端著一個花瓷盆從後堂裡走出來,李安民臉都沒來得及擦乾,連忙上前接手。

盆裡裝滿了花花綠綠的雜糧果仁,有小豆、糯米、核桃、紅棗等等,李安民以為這是要做七寶五味粥,結果奶奶吩咐她跟三嬸把這盆雜糧果撒進小圓塘裡。

李安民心說這不跟葉衛軍教的撒豆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嗎?就問奶奶這其中的來歷,奶奶講了個故事,說很多年前,某地生產隊的社員在夜巡魚塘時總看見有個小孩在水面上跨來跨去,總是跨不過去的樣子,巡邏人員一看危險,就想上前幫忙,可每每走近了卻又發現魚塘邊上什麼人也沒有,不止一人看見過這景象,甚至有人為了幫助這小孩也掉進塘裡,雖然沒有發生死亡意外,但是大家心裡都毛了,後來就這件事進行調查才知道這塘裡之前淹死過一個小孩,就是在跨塘時失足落水的。

這不是鬧鬼是什麼?可當時正號召破除封建迷信呢,這鬧鬼的事誰也不敢聲張,隊裡有個老同志說小孩兒容易丟魂,雖然屍體打撈了上來,沒准魂給丟在水裡了,那辦喪也沒用,魂不在,吃穿用就是燒了也白費。於是他出個招,叫大家各自省些糧食灑在水塘裡,當時他們農場主要種植大豆,那就灑豆子當獻祭品,這麼做還挺湊效,可是持續時間不長,沒過兩三個月又有人瞧見了鬼影子,還是在塘邊上跨來跨去,於是大夥兒每隔一個季度就去灑回豆子,就這樣,直到徵收土地之前,那孩子都沒再出現過。

那時人窮,灑豆子已經是極大的浪費了,如今糧食豐足,多弄點花樣也能負擔得起,奶奶經歷過那次鬧鬼事件,到現在仍然心有餘悸,可總不能直接對死者家屬說你孩子不僅被淹死了,連魂也跟著丟了吧?這不合適,於是才讓自家人悄悄辦這事。

李安民去灑過雜糧之後,回來想了想,還是把自己撞見楊春波的事告訴了奶奶,她跟奶奶可說是無話不談,如果葉衛軍是她的知心大哥,那奶奶就是李安民從小到大的「知音姐姐」,遇上什麼煩心事兒,好心情還是壞心情,她都會毫無保留地對奶奶傾吐,也不怕老人家操心。

在這上面她就跟趙小薇全然不同,她覺得孫女兒孝順奶奶是天經地義,奶奶為孫女兒操心也是人之常情,李安民跟奶奶的關係好到就差沒在她肚子裡滾一回了,所以說起這些牛鬼蛇神的事也全無顧忌。

奶奶從來都是信這些的,所以對孫女兒說的事情她是照單全收,毫不懷疑,但奶奶心地好,疼小孩,就開導李安民說:「你也別怪小波,快過年了,村裡張燈結綵納喜氣,水塘裡卻陰暗冰冷,他那麼貪玩的一孩子,也許是太寂寞了,才想出來找個伴。」

李安民心說誰不找偏找上我?估計還記恨著被打屁股的那頓仇。葉衛軍不是說過鬼易積怨氣嗎?而小孩子的好噁心是最強的,且不會像成人一樣明辨事理,要不怎麼說小孩子是怪獸呢,大概奶奶說的寂寞也是一方面原因,但是寂寞這種感覺,稍不留神就會轉變為吞噬人心的負面情緒。

當她站在學校門口看著別的同學與父母手牽手離去的背影時,除了羡慕還會有種很深的失落感,眼紅於自己得不到的,埋怨自己的家庭和親人,每當類似的負面情緒即將磅礴壯大時,奶奶就會出現在眼前,穿著她那身繡工精緻的黑絲絨旗袍,滿臉笑容地牽起李安民的手,用溫柔的聲音撫平了李安民心中的委屈。李安民覺得自己之所以能筆直地朝正道上發展都是奶奶用心澆灌的成果。

當晚,她做了個夢,夢到楊春波滿身淤泥地在田壟上遠遠看著燈火通明的村莊,村民們為了迎新春正興高采烈地忙進忙出,嵌在污泥當中的那對小眼睛盈滿了淚水,悲傷中流露出一絲怨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