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喪事,該迎新春還是得迎,大夥兒都開始忙年,高掛燈籠砌春牛,從村頭熱鬧到村尾。嚴家有三子兩女,女婿是招進門的,雖然平時只有三嬸服侍公公婆婆,但像過年這種大節日,無論再忙,子女們都得回父母身邊吃頓團圓飯,自記事以來,李安民從沒見過有人缺席,在孝順老人上面,嚴家人絕對可以稱得上模範,就是姑嫂之間、兄弟之間,那相處的也是非常和睦。
李安民最近的日子過的很是充實,被請到村長家裡幫忙寫對聯、屏條,說起來是大學生呀,就算不是本村土著,也挺受追捧的。農村的春節比城市裡熱鬧多了,也更注重傳統習俗,楊家村是個帶有宗族性質的村莊,連辦喪都是一家事全村動,像過年這麼隆重的節日肯定不可能各過各的,除了年夜飯要規規矩矩在家裡吃,其他全都是集體活動——集體掃塵、集體到村長家領窗花對聯,你幫我、我幫你,家家戶戶不分你我他。
城市裡哪有這麼濃厚的過節氣氛,李安民本來忙得挺開心,可是她爸嚴德懷一到場,整個心情就跟著低落下來。
大年三十中午,嚴家一大家子都聚在堂屋裡吃飯,嚴德懷趕回來了,他是最後一個到家的,按規矩先給父母倒茶,桌上一圈人挨個打過招呼,唯獨對李安民不理不睬,李安民是晚輩啊,得主動點,於是她端茶倒水獻殷勤,還恭恭敬敬地喊了聲:「爸」。
嚴德懷就當沒聽到,轉頭對小叔的兒子噓寒問暖,別說李安民心裡不是滋味,在場眾人的臉色都好看不到哪裡去,氣氛尷尬地沒法兒說。他是長子,弟弟妹妹家裡都受過他關照,你看我我瞧你,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父女之間的感情問題,他們沒立場呀,再說這會兒講什麼都會讓李安民更難堪。
爺爺很重地跺了下拐杖,沒說話,但很明顯是動怒了,嚴德懷才捧起李安民倒的茶淺抿一口,不是很上心地問:「學校那邊呆得還習慣嗎?錢夠不夠用?」
李安民連忙回挺好,錢也夠花,嚴懷德只是「噢」了一聲,沒再跟她搭話,中午這頓飯吃得心情鬱悶,奶奶知道她不舒服,吃完飯後就拉著她談心,再次強調她爸只是怕觸景傷情,因為李安民和她媽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如果嚴德懷對每個人都是這麼不冷不熱也就罷了,個性問題誰也沒轍,可偏偏他在性格上又沒什麼可挑剔的,做生意的嘛,很懂得怎麼待人處事,對外人和對自家人都很親切,只是對自己的女兒異常冷漠,雖然不打不罵,但也從來不會給予任何精神上的關懷。
對此李安民不是沒有想法的,嚴德懷遺傳了父母在外貌上的優良基因,年逾四十一枝花,身材沒走樣,很有中年大叔的風韻,據說他在生意場上也是春風得意,要臉有臉要錢有錢,可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喪偶多年,從來沒提過要再婚,李安民的母親去世時,他才二十出頭,如果不是愛慘了老婆,還真找不出什麼具有說服力的理由來解釋他至今單身的原因。
吃完年夜飯以後,大人帶著孩子出去放鞭炮,李安民嫌吵,玩了沒多久就溜回家裡,嚴德懷獨自一人坐在後堂抽煙,李安民站在門檻前進退兩難,只得硬著頭皮叫了聲「爸」。
嚴德懷吐了口煙氣,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放在桌上,只說了句:「今年的壓歲錢。」仍舊不看她,站起來就要往後院走。
這態度不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純粹像是應付差事,李安民趁著父女倆獨處,忍不住問出憋了很多年的疑惑:「爸,我到底哪邊惹到你了?討厭我你就直說,大不了以後我避開,不送到你眼前讓你煩還不成嗎?」
李安民說這些話時就做好被老爸教訓的準備,嚴德懷沒有斥責她頂撞長輩,走到後院門前時停步,把手裡的煙頭往牆上摁熄,李安民指望他能說些什麼,哪怕是罵她一頓也好,可嚴德懷就是半聲不吭,默默地進入後院,還不忘順手把門帶上。
李安民早就習慣被嚴懷德冷漠對待,情緒波動了一會兒就過去了,她拿起桌上的紅包數錢,三千塊,比去年漲了一千,加上飯桌上拿到的壓歲錢,今年又是大豐收,算了,有奶就是媽,有錢就是爹,比起那些被爹媽虐待的小孩,她夠幸運的了……幸好,幸好嚴德懷呆的時間不長,吃了頓團圓飯,第二天就離開了,否則李安民還不曉得要憋悶多久,父女關係處成這樣也夠滑稽的了。
初三上午,葉衛軍三人就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到家裡來拜年,李安民還琢磨著該怎麼介紹,兩老人家一看樂了,嚴老拍著葉衛軍的肩膀問:「葉兵是你爸,對不?」
葉衛軍只愣了一秒,立馬點頭:「您跟我爸認識?」
嚴老哈哈大笑,在葉衛軍背上又拍了一掌:「怎麼不認識?他還在我隊裡呆過,好小子,兒子都這麼大了,來,坐坐坐!」
難得看爺爺這麼開心,驚喜之余,李安民拉著奶奶到一旁發問:「葉兵是誰呀?」
經過奶奶一番描述,李安民才知道原來水塘鬧鬼的故事就出自于爺爺的生產隊,當時爺爺是隊長,葉兵是從大隊上抽調下來的,雖說沒幹多長時間,但小夥子的超強勞動力給爺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會兒隊裡是按工分給酬勞,成年男子的勞動力大多定在8到10分,對葉兵就給了12分的檔次,做隊長的肯定最喜歡這麼能吃苦的小年輕。
葉兵跟李安民的父母都打過照面,就是在李安民的母親那一批知青來了後,葉兵才被調走,隊裡人太多了,像葉兵這種能力強的,那就是改革一塊磚,哪裡需要往哪搬,這一搬,就再沒有下文了。
嚴老握著葉衛軍的手激動地說:「我一見你就像見到那小子,公社撤銷後,我還特意打聽他的消息,沒想到去了北京,他現在可好?」
葉衛軍眼神閃了下,沒什麼遲疑,很快就回道:「挺好,如果聽說我遇到了您老,他鐵定開心壞了。」
在嚴老的熱情挽留下,葉衛軍三人吃了中飯才領著李安民上路,炮筒那輛拉風的越野車就停在田外的大樹下麵,上車後,葉衛軍坐副駕駛座上,李安民跟炮筒的姐苗晴坐一塊兒。
苗晴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美女,臉蛋身材百裡挑一,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電影明星的范兒,她說炮筒是自個兒老弟,估計親戚關係也差挺遠的,炮筒是典型的北方人,苗晴從外貌上看卻像南方姑娘,皮膚水靈、五官精緻,個性倒是大方爽氣,雖然穿著入時,喜好卻很具有鄉土氣息,據說她目前在一家中藥店當健康顧問,對民間偏方特有研究。
可能是由於苗晴也具備自來熟的特質,李安民覺得她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兩人一見如故,沒聊多長時間就稱姐道妹親密起來。
跟旅遊團會合後,眾人乘坐小巴開進大峽谷,這地方明顯還沒開發完全,到處都在修路,地上坑坑窪窪的,隨處可見堆積的黃沙、紅磚,沿途基本上沒有什麼亮眼的風景,說是黃山餘脈,差不多都余到尾尖子上去了,跟黃山的氣勢磅礴何止差了十萬八千里。
到了目的地後由當地的導遊接班,將團員分成兩批,一批側重于玩樂,走龍井峽一線,有各色遊樂項目,另一批更喜歡深入自然,那就走大舟山至蝥江一線,毫無疑問,葉衛軍他們肯定選後者,同行的還有一名五十來歲的王姓老頭,其餘全找樂子去了。
接手大舟山一線的導遊人稱老滿,本是當地山區的一名獵戶,四十出頭的年紀,紅臉膛方下巴,腰圓膀粗,說起話來中氣十足,這一帶開發成旅遊景點之後要找熟悉地形的人領團,跑遍大小山頭的老滿自然成了不二人選。
葉衛軍等人在他的帶領下進入山林景區,這一路上雖然走的辛苦,但途中幾乎沒有人工開鑿的痕跡,保留了原汁原味的自然風情,雖然是萬物凋敝的隆冬季節,沿途的松林卻把山間渲染成一片濃綠色的幽境。李安民本還擔心王老先生吃不消,沒想到他配備齊全,連登山拐杖都帶了,走起山路來腳拐生風,看起來老當益壯得很。
比起老先生,葉衛軍、炮筒和苗晴卻給團隊落下了不少進度,因為苗晴說腳疼走不動,炮筒和葉衛軍只好輪流架著她走。原來她的體質這麼弱,李安民有些擔心了,在經過天人橋景點的時候跑上前對老滿說:「導遊,我看先在這裡歇會兒吧。」
之前已經歇過好幾次了,老滿看看天色,表情很為難:「別太久,再加把勁兒,往下路更不好走,咱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到落腳點。」
苗晴就地坐下,臉色白裡透青,虛弱地說道:「不好意思,耽誤大家了。」
李安民摸摸她的額頭,觸感冰涼,別是凍到了,山裡比城市氣溫更低,於是拿出保溫杯遞給她:「喝水,還有點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