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衛軍拍小狗似的拍她腦袋,問:「刷牙洗臉了沒?準備好了我們就出發。」
李安民沒反應過來,「出發?去哪兒?」
葉衛軍秉持一貫的風格,只說:「去了就知道。」
為了節省時間,他特地去租了輛國產轎車,後排座位被各種禮盒、包裝袋堆滿。李安民坐在副駕駛座上吃早飯,不時偷瞟專心駕車的葉衛軍,滿腹疑團不斷膨脹。
葉衛軍兩眼直視正前方,緩緩開口:「有什麼話就說,再給你這麼看下去,我臉上少不了要多出兩個洞來。」
李安民咬著吸管問:「那張照片上的人……是我媽和你爸對吧?」
葉衛軍簡單回話:「嗯,應該是。」
李安民皺緊眉頭:「他們……不是不熟嗎?照片上看起來可不是那麼回事兒。」
葉衛軍不以為然地輕笑了聲,「不熟是你爺爺說的,畢竟她最後嫁給了你爸,老一輩對這個避諱得很。」
李安民謹慎地求證:「你的意思是……他們以前談……談過戀愛?」
葉衛軍點點頭,毫不隱瞞地把他所知道的訊息全盤托出:「那年頭提倡晚婚晚育,雖說是提倡,實質是必須遵守,你母親的年齡夠不上硬性規定,連談個對象也偷偷摸摸的,你看到的那張合影是我父親在調離生產隊之前與你母親拍攝的,算是定情信物,還沒結婚就先拍婚照,在現代稀鬆平常,但在當時挺不可思議,據說為此鬧了場小風波,讓你母親受委屈了。」
「你外公外婆去世得早,公社解散後,你母親沒個歸處,而我父親那時被調到外地工作,遠水解不了近渴,最後你母親還是選擇留在了嚴家,當然……其中的細節和諸多曲折我就不太清楚了。」
他的敘述平鋪直敘,不摻雜任何主觀感情,李安民聽後有感而發:「人生真是一連串機緣巧合碰撞出來的必然結果啊……這麼說起來,我倆隻差一步就成真的親兄妹了。」
葉衛軍沒應她的話,腳踩油門,車子沖出狹窄的隧道,往鎮外直飆,經過長途車站時,李安民突然拍起腦門:「你既然看過我媽的照片,就沒想過我跟她的關係嗎?你不會在火車上就摸清我的家底了吧?」
葉衛軍居高臨下地斜瞥她,「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我沒往那方面想,再說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不問起來我還真懶得講。」
李安民搓著手指傻笑:「講講也沒什麼不好,長輩的關係是晚輩之間友好的橋樑嘛,跟老鄉見老鄉一個道理,對了,為什麼照片會在你這兒?」
葉衛軍「噢」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怕睹物傷情,照片本來是該銷毀的,又被我搶救了回來。」
李安民不免想到了自家老爸的極端作風,說不出有多納悶:「好歹做個留念,怎麼捨得說毀就毀?我爸也是,把我媽的東西都燒光了,要不是那張三寸照片,我這輩子就別指望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了,女兒不知道媽的長相,說出去都沒人信,真不知道該說咱老爸是狠心還是脆弱。」
葉衛軍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道:「你爸怎麼想我不敢說,不過我父親這麼多年來一直忘不了你母親,也許就是因為用情太深才想逃避,人一死,美好的回憶就會變成痛苦的根源,忘了才輕鬆。」
李安民雙手交叉在腦後,看著窗外的天空,喃喃道:「忘記過去才痛苦吧,想想就覺得殘忍。」
葉衛軍漠然地說:「等你真忘了哪還有殘不殘忍的概念。」
李安民默默思考了一會兒,還是說:「如果是我的話,寧願痛苦也不要忘記以前的事。」
葉衛軍說了句人人都明白的道理:「與其沒完沒了地回望過去,不如珍惜眼前和未來。」
李安民歪頭看向他,不解地問:「為什麼非要二選一,不能兩全其美嗎?我要過去也要將來,這又不衝突。」
葉衛軍騰出手摸她的頭:「你啊,想得太美,別忘了地球是繞著太陽轉的。」
他說著調侃的話,語氣卻超乎尋常的嚴肅,李安民覺得他想法過於消極跟風,還沒試著爭取就先否決了一個可能性,她自言自語地低問:「魚和熊掌為什麼不可兼得呢?為什麼撿了芝麻就一定會丟掉西瓜?那是人在做之前先設定了一個不可能的條件嘛,其實只要想想辦法,還是能兩者兼顧的。」
葉衛軍不可置否地笑笑,氣氛似乎因為這個話題變得有些沉悶,他適時地打趣:「嗯,說的也有道理,你就不會因為剛撿到十塊錢而放棄踩在腳下的一毛錢硬幣,就算口袋裝不下,你也會塞進鞋子裡。」
李安民還一本正經地點頭,接著說:「就算鞋子塞滿了還有兩隻手和嘴巴,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之所以沒做那是因為不想,只要我想,就沒有做不到的。」
葉衛軍掐起她的臉頰拽了拽,「你在這點上與你的母親很像,聽說她剛到生產隊的時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勞動工分全社最低,也沒人說她什麼,她自己不甘心,半夜摸黑舉磚頭練臂力,沒多久分值就上去了。」
李安民對母親知之甚少,奶奶比較迷信,認為不該過多談論去世之人,提起兒媳的時候側重於稱讚她的品行,多是泛泛而談,李安民只從奶奶口中得知母親是個沉默寡言但是很能吃苦的文化人,再具體的就沒有了。一路上她都纏著葉衛軍講媽媽的故事,葉衛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他老爸的私房話賣得一乾二淨。
兩小時後,車子駛到白伏鎮西南面的小常山,這兒不是什麼名勝景區,附近人煙稀少,葉衛軍把車子停在山腳下,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沿山路徒步攀行,李安民進山之後就不大舒服,總覺得山林裡漂浮著一股難聞的氣味,真要她描述是什麼味,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越往山裡走就越感到心裡燥得慌,跟昨晚夜襲時的燥熱不同,是種有火氣沒處發的煩躁感。
她忍不住又問:「衛軍哥,我們這到底是要去找誰呀?」
葉衛軍答非所問地應付:「就快到了。」
李安民脾氣上來了,站住腳瞪向他:「別敷衍我,你不說我就不走!」
葉衛軍朝山上遠眺,林叢中隱約露出斜角鋪排的木屋頂,他遲疑了會兒,見李安民滿臉倔強,這才肯吐實:「我們去見黃半仙,對於狐靈,他比我瞭解。」
李安民光是聽到「黃半仙」這三個字就頭皮發麻,抱著樹幹不肯再往前邁出一步,她早前明明對葉大師的師傅好奇個半死,臨到要見面怎麼莫名退縮了?這又不是醜媳婦見公婆。
葉衛軍無奈地歎道:「就猜到會這樣才不想提前告訴你,黃半仙家裡是供黃仙的,胡、黃兩家同為五顯財神,自古就不對盤,胡家認為自家是五財之首,但是民間,尤其在中國近代,供給黃二大爺的香火更多……」
李安民不屑輕哼:「那是因為黃二沒事就跑去人村裡敲門咳嗽,香火要靠人自願供奉,裝要飯的算什麼本事?」
那頭傳來一陣宏亮的笑聲,「那不是乞討,叫與時俱進,這年頭最講究個人際關係,沒人緣那是寸步難行啊,放放架子,先把飯碗保住才實在。」
一名中年大叔邁著八字步迎面踱來,此人瘦長臉,面皮白淨,眼縫細長,留著山羊胡,鼻樑上夾一副單片眼鏡,看起來斯文單薄,他頭髮極長,編成麻花辮繞了兩圈在頸上,發梢還拖到腰部,裝扮上也很具中國傳統特色——深紫色的對襟重明鳥繡花現代唐裝,下著黑長衫,幅面上印著一圈金黃色的福字,腳蹬黑布鞋,讓人聯想到舊社會老夫子的形象。
葉衛軍恭敬地叫了聲「半仙」,李安民就知道他是誰了,從印象上來說這人的裝扮很眼熟,似乎什麼時候在哪裡見過,從觀感上來說,李安民對他的形象很感興趣,現代唐裝頗受中老年人士喜愛,但真正能穿出韻味來的沒幾個,眼前這半仙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出塵氣質,不過據說他以前的工作是和尚。
從情緒上來說就複雜了,可能是摻雜了狐狸精的感情因素,李安民一見到黃半仙就跳到葉衛軍身後對他齜牙咧嘴,看他衣冠楚楚、風采逼人的光鮮模樣,心頭湧上各種羡慕嫉妒恨。好在這會兒是白天,狐狸的影響有限,李安民只要稍微用點心就能壓制住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