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有三男一女,高涵的父親是長子,最小的女兒在留學期間嫁給了加拿大華裔,高家奶奶患有慢性肺病,在丈夫死後被小女兒接到國外治病療養,去年思鄉回國,起居生活便由高涵的父母照料。
一個月前,高奶奶以八十六歲高齡壽終正寢,這本來是喜喪,但兄弟之間卻為遺產歸屬鬧了起來。老人名下有四套房子,兩個大套,一中套一小套,高家奶奶立下遺囑,兩大套由長孫女高涵繼承,中套給二兒子,小套給三兒子,老兩口留下的古董收藏品和滿院子的白蘭盆栽則交由小女兒打理。
老二和老三家生的是兒子,他們覺得這麼劃分不公平,孫女終歸是外人家的,哪有孫子金貴,都認為是高涵的父母從中作梗,在老人神志不清時哄騙其在事先寫好的遺囑上簽字,不依不饒地鬧進殯儀館,最後是小女兒在眾人面前證實,遺囑是母親在她的陪同下到遺囑公證處親自辦理,他們這才乖乖閉嘴。
高涵說:「爺爺去世前,我爸媽跑得最勤,奶奶到國外後,我爸出錢,小姑出力,爺爺奶奶生病時找不到他倆,去世分遺產了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小姑為他們留情面,很多話擱心裡不願挑明,怕說了傷兄弟感情。」
李安民說:「那樣的兄弟不如不要。」
高涵感同深受,又說:「但我爸跟我媽商量了之後,還是把一套房子給他們了,說家以和為貴,現在他們不來煩我爸,倒為了該怎麼分房爭了起來。」
李安民拍拍她的肩膀:「你爸媽是好人,好人總要吃點虧的,但他們活得開心過得自在,身心健康的人多半能長壽。」
高涵淡淡一笑,眼神黯然:「追悼會時我沒哭,小嬸對她的朋友說我是條白眼狼,說奶奶白疼我了,兩套房子賺不到一滴淚,但我就是哭不出來,小姑也沒流淚,直到奶奶被送進焚化爐,她說了一句話——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了,照顧不了了,那會兒才沒憋得住,聽誰哭我都沒感覺,但是小姑哭的時候,我也跟著哭了,奶奶晚年的日子一直是她照應,最傷心的也是她,奶奶回國後,我已經到這鎮上來念大學,算起來也沒聚過幾次,老人家走的時候很安詳,我總覺得她是睡著了,感覺很不真實。」
李安民沒說話,橫出手臂攬住她,高涵歪過頭靠在她肩上,開起了玩笑:「托你的福,淩陽現在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怪物,再這麼下去,全校都要誤會我倆是百合花了。」
李安民捏她的臉:「誰讓你沒事給我亂牽紅線,再說百合花又怎樣,真愛跟性別沒關係。」
高涵在她肩上靠了一會兒,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事情:「被你這麼一說,追悼會上倒真有個沒弄清性別的奇怪人士。」
李安民隨口問:「怎麼個奇怪法?」
高涵說:「那人吧,是在遺體告別結束後突然跑進靈堂裡的,穿著身黑西裝,褲腿上全是泥巴,應該是急匆匆趕來的,看長相身材是男人,說話的嗓音卻像個女的。」
李安民見識過黃半仙家的小商,覺得不奇怪:「也許是個娘娘腔。」
高涵搖頭:「說話腔調很正,他說他是奶奶的朋友,從外地趕來就為了獻束花,可在場沒人認識他,不過我爸說應該是故人之子,代父母長輩來的。」
李安民挑眉:「為什麼這麼說?」
高涵道:「因為他送的是白蘭花紮成的花束,奶奶最喜歡白蘭花,以前家裡滿院子栽的全是白蘭,除了白蘭花,她對別的花草植物毫無興趣,你說這年頭送悼禮不是帳子就是花籃,誰會準備白蘭花?所以我爸認為肯定是深知奶奶喜好的老熟人,趕緊叫工作人員把靈柩放下來,那人獻完花就走了,也沒跟著上山,像陣風似的,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問,不過我小姑猜測她可能是奶奶的網友。」
李安民心說高家奶奶真是緊跟時代潮流,竟然還有網友。
姐們兒倆一路走一路聊,來到地下隧道,福百順房產仲介公司外停著一輛銀灰色商務車,推開玻璃門,不意外地看到葉衛軍站在櫃檯後翻查電腦,沙發上坐著一個客人,身穿剪裁合體的黑西服,瘦長臉,劍眉星眸,薄唇微抿,長相十分俊逸,不是葉衛軍那種硬朗帥哥型,看上去斯文而不柔弱,渾身散發出一股很難形容的獨特氣質。
高涵一見到他就「啊」,然後對李安民說:「他就是在追悼會上送花的人。」
李安民的第一反應是瞄向那人的胸部——一馬平川,萬里無垠。
那人站起身,先是準確地報出了李安民和高涵的名字,然後對她們伸出手:「我叫周坤,乾坤的坤,是老葉的朋友。」
李安民和高涵對看了一眼,先後跟他握手,這人的名字像男人,說話聲音富有磁性,倒是更似女中音,可言行舉止之間卻又找不到絲毫女人氣,經葉衛軍證實,此人確為「春哥」,李安民覺得她比春哥英俊十倍不止,單憑五官長相來看,春哥在女人中算不上漂亮,在男人中也稱不上帥氣,而眼前這位只要改換個性別,絕對是美男子,表情動作——各方面都自然流露出一股成熟理智的男人味,李安民沒辦法把她當女人看待。
周坤說她剛來白伏鎮不久,想在老朋友手上物色一套價廉物美的二手房。
趁葉衛軍跟周坤介紹附近房型的時候,李安民走到里間給高涵倒茶,剛進去就看見備用床鋪上躺著個小女孩,外表約摸七八歲,皮膚雪白,臉圓嘟嘟的,非常可愛,可能是被推門聲吵到,李安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睜開眼睛,盯著李安民瞧了好一會兒,突然掀開被子跳下床,鞋也沒穿,直接撲進李安民的懷裡,奶聲奶氣地喚道:「媽媽~」
沒等李安民回過神,周坤就走了過來,伸手把小姑娘抱高,讓她坐在臂彎上,李安民順嘴問:「你女兒?長得真好。」按男人的面相目測估量,周坤比葉衛軍年輕些,頂多差一二歲。
高涵也跑了進來,捧起臉讚歎不已,漂亮的生物人人愛。周坤笑著說:「她叫麗麗,算是我親戚家的孩子。」
麗麗長得很精緻,智商卻比同齡兒童低,還不太會講話,高涵想捏她軟綿綿的小臉蛋,她張口就咬,喊周坤「叔」,對著李安民喚「媽媽」,對著葉衛軍叫「爸爸」,不論怎麼糾正都沒用,最後也只得隨她喊。
周坤摸著麗麗烏黑油亮的長髮說:「這孩子原本是個孤兒,剛出生就遭父母丟棄,前不久被我舅舅領養,暫時由我代為照顧。」
麗麗似乎很喜歡李安民,粘在她身上不肯下來,磨頭蹭腦,把高涵羡慕的眼紅脖子粗,周坤悄悄塞給她一袋黃魚乾,告訴她這是麗麗最愛吃的零食,高涵用黃魚乾討好麗麗,沒多久就被她接受了,嫩豆腐任吃。
葉衛軍敲著鍵盤調侃:「還是這麼好收買啊,哪天被人拐了都不知道,看緊些。」
周坤笑道:「她也是會看人的,誰對她好,誰居心叵測,她自己能分得清楚。」
高涵跟周坤聊熟了,也就不客氣地問起她與高奶奶的關係,周坤說:「曉玲跟我的確是朋友,我們在白蘭同好會的論壇上結識。」高奶奶的全名叫林曉玲。
高涵說:「我聽小姑提過這個事,你的網名是不是叫阿草?」
周坤點頭,眼神在瞬間變得柔和似水。
據高涵講,奶奶的彌留之際叫了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高陽「,這是高涵爺爺的名字,另一個就是「阿草」,高涵的小姑知道高奶奶有這麼個叫「阿草」的網友,可惜兩人一直沒能見面,於是她便給「阿草」發了一封站內私信,簡單告知高奶奶的情況並且留下了手機號。
周坤在兩天后才看到短信,當時她人在外地,高奶奶已經去世,她立刻打手機問清地址,連夜趕到殯儀館,也算是見了最後一面。
但周坤認為高奶奶最後喊的那個名字也許另有其人,高涵再追問,她就不往下說了,只提示了一句:「你想想白蘭花的花語。」
白蘭花的花語是——純潔的愛、真摯的感情,高涵與李安民兩相無語。
選定房子後,葉衛軍秉持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聯繫好了房主就立即帶周坤去看房子,留李安民和高涵兩姐妹淘看店。
周坤留下的話讓高涵思考了很久,然後她做了一番大膽的妄想:「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起我爺爺,不過那個叫阿草的應該是我奶奶的初戀,初戀最難忘,說不定那個阿草曾經送了朵白蘭花給奶奶,但是兩人最終沒能在一起,所以奶奶才獨愛白蘭花,用白蘭來紀念那段逝去的美好感情。」
李安民的浪漫細胞全都死在吃喝偷懶上面了,她說:「也許是好姐妹,像我倆這樣的,以前的好友感情更深厚。」
高涵對這方面比李安民敏銳:「如果只是好朋友,周先……周小姐就不會欲言又止,奶奶肯定跟她聊了不少閨房密語,以後有機會再問問。」
李安民用手刀劈她額頭:「就算是你奶奶,也別總想著去挖掘她的私事,人周先生提點到這份上已經夠可以的了。」
高涵歎了口氣,「也是,有些話對家人反而不好傾吐,話說回來,沒想到周先……周小姐跟葉老闆也是舊識,世界可真小。」
李安民笑著說:「無巧不成書嘛。」她真心覺得跟葉衛軍有交情的都是些個性突出的奇人怪客。
過了沒兩天,系裡上大課,周坤出現在講臺上,李安民這才瞭解到,原來她被工大特聘為美術系客座高級講師,對此,高涵引用了西遊記裡的一句話:「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李安民總結:「這就是緣分,以前我不信,現在不得不信。」
高涵說:「這輩子的緣分是上幾輩子的積累。」
最近有緣人貌似多了些,李安民只能祈禱千萬不要是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