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民趴在地上嘔出一灘酸水,徐師傅悠哉接道:「一樣是凍豬肉,冷櫃裡存的人肉是留給他自己吃的,我們沒那麼缺德。」
李安民的胃舒服了些,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也不敢深究,只問:「你說你們?是什麼意思?」
徐師傅說:「殺死趙小波的是陳華亭,把你帶過來的是我。」
陳華亭,趙小波的師弟,無辜受槍決的人,他果然沒死?
李安民的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你是陳華亭的幫手?那他人呢,在哪裡?」
徐師傅歪著脖子陰笑,「也在這裡,在你面前。」他摘下氊帽,露出整個頭部,他的頭——只剩半邊腦袋!頭皮上毛髮稀疏,創口處長了許多紅色的肉瘤。
李安民渾身發寒:「你就是陳華亭?十年前被槍斃的……」
徐師傅從帽子裡倒出一團棉花,笑道:「這你也知道?看來你們周老師的動作挺快,不過……我並不是陳華亭,那傢伙報完仇,累了、睡了,暫時把身體借給我用。」
李安民瞬間想起一個詞:「雙重人格?」有嚴重心理障礙的人可能會出現這種癔症。
徐師傅糾正:「用兩條靈魂來解釋更貼切,我與他雖然共用一具身體,但記憶和偏好卻是獨立的,我們磨合了很多年才讓身體機能完全恢復,他能存活下來,是因為有仇恨這種強大意念的支撐,報了仇,他的心願已了,該輪到我解脫了,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李安民聽他說話條理清楚、邏輯分明,與之前判若兩人,更覺得毛骨悚然,精神上有問題的人很容易走極端,也許前一秒還在和和氣氣的說話,下一秒就直接抄槍崩人,李安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問:「你想做什麼……我不知道,你可以告訴我,我願意……我想聽。」
徐師傅對她近乎巴結的回答很滿意,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緩緩吐了口氣,說道:「我想好好活下去,再次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他轉動眼珠對向李安民:「本來一切……我都替他計畫好了,如果你們沒有到觀音村來,他不會慌慌張張地拋屍,等他把屍體吃完,無能的員警找不到任何線索,自然會把殺人罪安在逃逸的趙小波頭上,不管有沒有確鑿的證據,只要能結案,他們的名譽不受損,有罪無罪誰也不會在乎。」
李安民不贊同他的話,至少王國輝那幫人是全心全力在偵破案件,但在這節骨眼上她哪敢反駁,只能跟著附和,精神病患者受不得刺激,萬一病發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
徐師傅念叨了一會兒,突然豎起槍托朝自己腿上猛砸,橫眉怒目地叫道:「都是因為你們!讓我所有的計畫全泡湯了!」
李安民被嚇了一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徐師傅的情緒波動非常大,叫完之後又如洩氣的皮球般垂下肩膀,甩著頭輕笑兩聲:「沒關係,我還有王牌,你知道這箱子裡是什麼?」他拍拍屁股底下的木箱子。
李安民很想告訴他精神病殺人不犯法,但精神病患者往往最痛恨別人說他們是精神病,所以她把話吞了回去,冷汗涔涔地問:「箱子裡……是什麼?」
徐師傅正色道:「炸藥。」
李安民驚悚無語,徐師傅喘了口氣,咧嘴伸出舌頭:「騙你的,是煙花炮竹。」他表情怪異,把頭往前夠,神秘兮兮地問:「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發現這座地洞的?」
李安民的心情跟著他得話忽上忽下,像坐過山車似的,也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只能點頭,心裡七上八下的跳個不停。
徐師傅清了清嗓子:「應該說,這座地洞是他發現的,陳華亭,處決時碰上山路塌陷,他趁亂掙脫鉗制,行刑的人及時放槍,轟爛了他半個腦袋,他被衝力推著掉下懸崖,掛在這地洞外的樹藤上,沒死成。」
李安民心說還真給周坤猜中了,這種巧合簡直可以被稱作奇跡,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徐師傅的半個腦袋,她八成會認為這是幻想出來的三流玄幻劇情。
蠟燭滅了,徐師傅從兜裡又摸出一根點上,火光躍起的刹那間,李安民看到一個人頭從斜對面的岩壁後探出來,只冒了一下又迅速縮了回去,是周坤!她找來了。
徐師傅對第三者的存在毫無所覺,繼續有聲有色地講述:「這座地洞的洞口開在陡壁上,是一個天然而成的裂縫,從外面看很狹窄,高不過三尺,裡面卻別有洞天,我們在洞裡苦熬三年才勉強能站立行走。」
「身體機能恢復後,我們一直在找下手的機會,去年,一個戴口罩的人來攤子上吃餛飩,他就是經常混跡在遊戲廳和檯球室裡賭博的塗有才,他拿下口罩,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譚建忠,是十年前被我[殺死]的受害人,我跟蹤他,知道了他的住處,看見他往木藝廠的方向走,我告訴陳華亭,機會來了……」
話說到這兒他突然頓住,轉頭朝周坤的方向望去,李安民見狀,用腳踢飛地上的碎石,發出很大的聲響,把徐師傅的注意力拉了回來,為了不引起他的懷疑,李安民揉揉小腿肚,低聲抱怨:「腿都坐麻了,徐師傅,你別開槍啊,我就換個姿勢。」
她挪了個位置,靠近一道水溝,手時不時在地上撥兩下製造些動靜,又問:「我在湖心島上發現了鄉長錢繼森的屍體,聽管理室大叔說,那天有個穿黑雨衣戴口罩的人,是你?你是怎麼把他弄上去的?」
徐師傅嘿嘿笑了起來:「他是自己乘快艇上去的啊……穿著黑雨衣,戴上口罩,去跟塗有才……也就是曾經的譚建忠會面,譚建忠握有他的把柄,當年的假死案其實是為了掩蓋錢繼森殺人的罪行,為他處理掉一具屍體,並拉上與趙小波有矛盾的陳華亭當替罪羊。」
「那天,譚建忠沒去,因為他已經被陳華亭塞進冰箱裡,我們替他赴約,殺了錢繼森,穿上他的雨衣,戴上他的口罩,拖著行李箱回到岸上,行李箱裡裝的是一把斧頭,原來姓錢的是想去殺人滅口,沒想到卻是自找死路,真是諷刺。」
周坤借岩石做掩體,悄聲無息往徐師傅身後逼近,李安民用手撥動地上的石子,繼續分散徐師傅的注意力:「那紅手觀音是怎麼回事?」
徐師傅歎了口氣:「是陳華亭隨身帶著的觀音墜,我們回去後才發現墜子不見了,沒想到被錢繼森吞入腹中,這是最大的失算,否則你們也不會這麼快就跑到觀音村來。」
李安民覺得他的描述和證詞對不上號:「唐家嶺離觀音村很遠,就算你腳程再快,也不可能在兩個小時之內往返一趟,據豬肉攤老闆和村民的說法,你每天都按時出攤收攤,颳風下雨雷打不動,哪有時間跑去湖心島?」
徐師傅沉默了許久,悠悠道:「只要每天出攤時都去買豬肉,時間長了就留下個印象,買肉即是出攤,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大家是去做生意的,不會時刻盯著誰看,有個印象就行,至於觀音村的鄉親們……就算晚歸,他們也不會說出來,錢繼森是個該死的人,哪怕沒有恩怨,我們也會下這個手,他吸著村民的血汗生活,到了該報應的時候,你說我殺得對不對?是不是為民除害!」
李安民很認真地點頭,說:「是,是英雄。」周坤的移動速度變慢了,越接近目標就越容易被發現。
徐師傅把槍夾在腋下,槍口對準李安民,冷冷地吐了兩字「放屁」,李安民的背脊一下就僵直了,周坤停步,兩人連大氣也不敢喘,徐師傅盯著李安民看了半響,拍腿大笑,笑了沒一會兒又突然換上嚴肅的面孔,斜著眼睛瞄向李安民:「你知道我是誰嗎?」
李安民被他弄得一驚一乍,心神不寧地問:「誰?不是徐師傅嗎?難道現在變成了陳華亭?」
徐師傅撇撇嘴,不回話,又驢頭不對馬嘴地說起別的事來:「有一種解放靈魂的方法,是讓受到外力禁錮的特殊靈魂與另一人的靈魂相融合,當那條靈魂被超度之後,受到禁錮的靈魂也隨之解脫,但是這種方法有個至關重要的條件,那就是——相同的死法。」
李安民腦袋裡的弦繃得死緊,她想起了舒淇演的鬼片《選擇》,跳樓身亡的女鬼借著引導他人跳樓來得到超脫,這是一個尋找替死鬼的故事,達成目的的條件就是相同的死法——跳樓。
跟在網遊裡做任務差不多。
徐師傅煞有介事地東拉西扯,李安民心有旁騖地聽著,跟患有精神障礙的病人不能太較真。
周坤距徐師傅不到十尺,再往前已經沒有掩體,她彎下腰緩緩蹭進,李安民不斷變換姿勢發出聲響,徐師傅對身後的動靜渾然不覺,開始滔滔不絕地敘述在洞裡的經歷:「靠進崖壁處有片規模不小的天然地下湖,湖面的洞頂上有些紅紅黃黃的壁畫,描繪的是農人生活,畫旁倒插一塊斷裂的石碑,碑上刻著娘娘廟三個字……」
講述到這裡的時候,周坤一個箭步沖上前,鎖住徐師傅的脖子往後一拖再一摁,把他仰面放倒在地上,李安民早就看好了路線,不用她下指示,彈地跳起來,拔腿朝左邊猛跑,就近躲在一塊岩石後面。
砰!
槍聲響起,周坤抓住槍管抬高,子彈打在岩壁上,李安民反射性的抱頭蹲地,周坤一手奪槍,另一手將徐師傅往石縫外拖拽,她應該受過近身搏鬥訓練,擒拿動作迅速有力。
徐師傅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地洞裡潛水鑽穴多年,求生技能跟普通人不可同日而語,他大吼一聲,扭動腰部甩開周坤的鉗制,舉槍重新瞄準,就在這時,一顆子彈靜悄悄地穿透徐師傅的右肩,放槍的人是呂青春,他早已在百米外打好埋伏,只等周坤將目標引到可狙擊的範圍就動手。
徐師傅的肩部中彈,右手登時軟軟垂下來,呂青春又開了一槍,這次是左臂,徐師傅仍然沒有放開獵槍,他笑了,嘶啞的低笑聲回蕩在幽深的洞道裡,他轉頭朝周坤看了一眼,以嘴形無聲地說了句話,接著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槍管,槍口抵住下頜,扣動扳機,把自己的整個腦袋給轟碎了,寧可自殺,也不願意死在員警的手上。
李安民慶倖自己沒看見爆頭那一幕,徐師傅自殺時,她膽戰心驚地蜷縮在岩石後,直到周坤把她扶起來,蠟燭熄滅了,石縫裡漆黑一片,徐師傅的屍體化作模糊的黑影,與亂石攤融合在一起。
這座地洞的一頭通往懸崖峭壁,另一頭卻連接著觀音廟的枯井,施救人員陸續趕到,從洞裡搜出槍械彈藥和日用品,大多是五六十年前的舊東西,豎井的土壁上嵌有攀爬用的鐵環,靠近山壁的一端有片地下湖,湖裡有灣鰓和癩蛤蟆以及水生植物,湖岸邊的岩石上除了蛤蟆皮和蛇皮的殘屑,還有血跡,乾結髮黑的血塊是動物血,殷紅的鮮血從趙小波身上噴濺出來,這塊平整的岩石成了徐師傅的砧板。
他在砧板上把趙小波肢解,用湖水沖洗乾淨,如果把屍體留在地洞裡,或許不會這麼快就被發現,也或許發現不了,但他仍然不辭辛苦地把屍塊裝進放餛飩餡的木桶裡分批帶出去,帶回小屋,煮熟了以後冷凍在冰櫃裡,每天晚上煮湯,粘稠的濃湯需要熬上一整夜,熬到骨頭酥軟,早晨喝一碗人肉湯,精神十足地扛著餛飩擔出攤。
關於枯井下有地洞的事,觀音村的村民表示不知情,徐師傅的事讓他們的敵對情緒更加高漲,連向來和藹可親的湯媽媽也變成了黑面煞神,把李安民、高涵的包和畫具全部扔到村外的泥溝裡。他們愛恨分明,比起法律更重人情。
李安民直覺地認為村民們都知道徐師傅殺人,並有意為他遮掩罪行。根據徐師傅自殺前的表現,李安民覺得他沒打算反抗,甚至於……早就知道周坤和呂青春的存在,那番自述是故意說給他們聽的,傾吐十年辛酸。
陳華亭的第二重人格應該是出現在重獲新生之後,主人格沉湎于過去的仇恨,而另一個人格卻渴望得到解脫。
周坤被王國輝拖住,要為案件收尾,她聯繫了負責接送學生的司機老陳,讓李安民和高涵帶著麗麗先回白伏鎮。
臨行前,李安民跟高涵抽空到浣溪鎮閒逛,走上雙鳴橋上,站在橋心俯視,底下儼然成了個垃圾場,在附近擺攤的人為了圖方便把剩飯剩菜直接往下倒。
李安民能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場景,一個佝僂的老人抬著木桶顫巍巍地走到橋邊,掀起桶底,把裡面的東西倒下去。在他身後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也許身旁還站著個同行,客氣地跟他打招呼:老徐啊,餡兒又包完啦,今兒生意不錯啊。
【還成,剩些沾底的碎料,倒了換個新鮮。】
老人笑著回話,頭顱和屍塊咕嚕嚕滾出桶沿,掉落在一堆垃圾之中。
李安民看得出神,心裡泛起一絲難言的酸澀。
高涵拍她的臉:「怎麼?拿到獎金不開心呀。」
李安民歎口氣:「開心不起來,我還記得剛來鎮上的那天早晨,咱們在徐師傅攤子上吃餛飩,每人十六個,他多給了麗麗五個。」
高涵愣了下:「有這事?我真沒注意到。」
李安民望向飄滿黑油的臭水河,低聲說:「他做了兩次兇手,第一次是無辜的替罪羊,這一次是報仇,十年,把一個人折磨得面目全非,都精神分裂了,我覺得他挺可憐的。」
高涵拍拍她的肩:「局長不是說會幫他翻案嗎?還他一個公道,唉……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在觀音村裡安生過下半輩子多好,何苦呢?」
李安民有感而發:「仇恨是生存的動力吧,對他來說,報仇比活著更重要也說不定。」
高涵想了會兒:「這麼說可能有點下限,兩全其美也不是做不到,他有精神病呀,如果不自殺,就算殺了人也不會被定罪吧……他太極端了,自絕生路。」
李安民說:「不極端就不會殺人碎屍煮湯喝了。」警方強行突入觀音村,在徐師傅家的冷櫃裡找到了剩餘的屍塊,被分成一份一份地存放在保鮮盒裡。
之前在譚建忠家裡找到的工作冊被證實為徐師傅所有,冊子上的內容是陳華亭的筆跡,徐師傅已被驗明正身,確認是十年前被槍決的死刑犯陳華亭。如果沒有那尊紅手觀音的牽引,警方也許不會把調查重點放在觀音村上,誰會去懷疑一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