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四月一日是寒食節,白伏鎮保留了寒食迎春神、清明祭祖先的傳統習俗,白伏祠在這天舉辦廟會,鎮民尤其是老一輩,比起清明更重視寒食節的春祭,從前天開始,飯店門口就陸續掛上禁煙火的標牌,換上冷食菜單。
葉衛軍入鄉隨俗,帶李安民到北京路上吃早飯,雖然才六點多鐘,街道上卻人來人往,兩邊屋簷下掛滿了成串的紅燈籠,有人家還在門前擺放彩紙紮成的牛馬,一派過節的喜慶氣氛。
李安民坐在路邊攤上喝冷粥看熱鬧,問道:「廟會不是在寺廟附近開嗎?怎麼大家都聚在街上?」
葉衛軍解釋說:「廟會裡有行像活動,就是把神佛塑像放彩車上抬著巡城,神像裡有財神爺,到時會沿路發紅包,運氣好的話能搶到百元大紅包,當然,還會發些別的吉祥物和禮品……」
聽到會發紅包,李安民就不淡定了,呼嚕嚕喝完粥,抹把嘴,往街邊上一站,先標定好占地範圍,回頭問葉衛軍:「不限制數量吧?我順路跟過去,應該能多拿點。」
旁邊一胖大嬸聽到她的話掩嘴發笑,葉衛軍付了飯錢,走到她身邊問:「我記得前天才把上個月的打工費給你。」
李安民瞟他:「三百塊錢,付個房租就沒剩多少了。」
葉衛軍回瞟過去:「你有生活費和額外收入,還嫌不夠用?」
李安民一臉大驚小怪:「鈔票當然是越多越好啦!」
葉衛軍好奇:「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平時看你省得很,想攢錢買房子?」
李安民搖頭:「有錢必須存起來,花了就沒意義了,看到帳戶上的數字大才能安心。」
葉衛軍無語,歎氣說:「你這是典型的守財奴心態,沒聽過吃光用光身體健康這句話麼?」
李安民一本正經地回嘴:「真吃光用光了就要翹辮子了,還能身體健康嗎?相信這鬼話的人都沒常識。」
葉衛軍嘴角輕抽,在她後腦上輕拍一巴掌。
過沒多久,遠處傳來敲鑼打鼓的奏樂聲,巡城的隊伍從街道那頭緩緩走來,由一名帶面具、穿祭祀長袍的人揮動長戈在前方引路,兩側伴隨童男童女,五個穿紅馬褂戴紅頭巾的青年男子抬著白龜塑像緊緊跟隨引路人。
再往後是寶蓋幡幢,隨行藝人列成方陣,有敲鑼打鼓的、跳舞踩高蹺的,音樂百戲、諸類雜耍,熱鬧非凡。
行城遊街的塑像共有百來尊,隔段距離插一尊在遊行隊伍裡,除了廣為人知的民間眾仙家,還有些兇神惡煞的鬼神像和奇形怪狀的獸神像。
財神爺過路的時候,在神像左右扮演仙童的祭祀人員提著花籃,往兩邊抛灑紅包,群眾都沸騰了,如潮水般往紅包落下的方向湧去,李安民被擠得肺部缺氧,順路撈紅包的如意算盤被打碎,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搶下三個小紅包,裡面裝著一毛錢紙幣,總共收穫三毛錢,想想也是,這麼天女散花般的灑紅包,裝多了還不虧死。
等哄搶紅包的熱浪過去,葉衛軍得瑟地從口袋掏出十個紅包遞給李安民,個頭高的人在搶天降之物上總是佔據優勢。
李安民不客氣地接過紅包打開檢視,有一毛的也有一塊的,加起來不到十塊錢,之前掩嘴笑的那位胖大嬸摩拳擦掌了半天,一個紅包也沒搶到,羡慕地說:「你有福氣呀,能拿到一塊錢的紅包,去年搶到一元紅包的人據說彩票中了頭獎,發啦!」
李安民決定等會兒就去買彩票,趁財氣還沒散光沒准真能成暴發戶。
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地鬧騰了近半個小時才總算走出北京路,隊尾由三尊城隍爺的彩像壓陣,李安民被人潮推著往前走,透過聳動的人頭,冷不丁瞧見兩道青光從當中那尊城隍像的眼瞳裡射出,在半空中轉了個彎,隱沒在屋頂後。
她揉了揉眼睛,回頭問葉衛軍:「剛才的青光……你看到了嗎?」
葉衛軍說沒留神,李安民懷疑是自己看錯了,也沒放在心上,看完遊行後,兩人緊跟群眾腳步,趕往廟會場地。白伏鎮的廟市規模很大,除了買賣貨物,還有祭典演出,連雜耍攤子也出現了。
李安民興致勃勃地流連在每個攤子之間,東摸一把西湊一腿,玩得不亦樂乎,她說:「我老家那兒,辦廟會就跟開大市場似的,只不過把賣東西的攤位搬到大街上來罷了,這兒多有料,什麼都有啊,還抬轎子!」
葉衛軍指著不遠處那頂大紅帳的喜轎,問她:「要坐嗎?抬新娘的轎子,體驗一次十塊錢。」
李安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視線飄移,定在喜轎後的小吃攤上,店家們把長板桌連成一排,桌上展示各色冷食,吸引了大批吃貨。
葉衛軍牽起她的手,笑著說:「看來你早飯沒吃飽啊,走,過去看看。」
李安民跟他假客套:「我出門時身上沒帶錢,咳,早飯也讓你請了,這怎麼好意思。」
葉衛軍停步,摸著下巴說:「是嗎?那就算了。」
李安民傻眼,在她的預想中,葉衛軍應該這麼說——「跟我客氣什麼,下次再讓你請。」這個下次究竟是什麼時候就得打個問號了。
「那個,衛軍哥,你……要不你先借我十塊錢吧,回去還你。」李安民從小就認定廟會的最大意義在於祭五臟廟,肚子裡沒收穫就回去等於白逛了。
葉衛軍捏起她的臉:「逗你玩的,跟我出來還能要你花錢嗎?」
李安民盯著他發愣,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你有大男子主義?」
「你懂什麼叫大男子主義?不懂別濫用詞。」葉衛軍戳戳她的太陽穴,擠進吃貨群裡,在小吃攤上搜刮了一堆食物。
兩人在屁股下墊了張報紙,席地坐在進山的臺階上開吃,李安民嚼著糯米團含糊不清地說:「這不止十塊錢了,你老這麼幫我買東西,我會覺得自己占你便宜,心裡過意不去。」
葉衛軍托著下巴歪頭觀察她的表情,煞有介事地瞅了一會兒,笑著調侃:「我怎麼沒看出你哪裡過意不去?不是吃得歡天喜地?」
李安民厚臉皮地說:「這更糟糕,以前還會偶爾反省一下,現在已經習慣成自然了,說真的,我想反正你有錢,帶我這窮學生花點也沒什麼損失,不過心裡知道這想法不厚道,我……越是親近的人就越覺得他對我好是理所當然。」
葉衛軍的眉頭跳了一下,臉上有絲遲疑,隔了會兒才說:「對你好是天經地義的事,把我的錢當成你自己的錢用就行了。」語氣很正經,態度很誠懇。
李安民笑嘻嘻地說:「如果真變成我的錢,那就省著不用了,得存銀行,還是放你那兒好,我最近胖了不少,是你燒的飯菜營養好,不然我看到冰箱裡有白菜水餃,就懶得去買別的來吃。」
葉衛軍皺起眉頭,「你這叫懶還是什麼?週末也很少見你出去逛街,別老窩在房裡不接地氣。」
李安民用串團子的木棒指向他:「別光說我,你不也一樣?除了生意需要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麼娛樂活動也沒有。」
葉衛軍問她:「我出去娛樂,誰來給你補充營養?」
李安民愣了下:「你是為我著想才守閨房?」
葉衛軍雙手開工,拽起她兩邊臉頰,李安民求饒著改口:「不是守閨房、不是守閨房,是守牢房……」
葉衛軍擰了兩下才鬆手,沒好氣地說:「是啊,你才發現?我是為你,我全是為你才甘願蹲牢房,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樂意。」
李安民張大嘴,露出恍悟的神情,低下頭,眼神沉肅,似乎在考慮什麼重大事件,手卻不忘從袋子裡摸出肉餅乾啃,喃喃道:「小涵跟我講,她說男人不可能毫無目的地對一個女的好,太好的話肯定有企圖。」說著偏頭斜睨他,「你覺得這話對不對?」
葉衛軍從鼻子裡發出哼笑,對這觀念頗不以為然,撥了撥劉海,反問她:「你爺爺對你奶奶好是有企圖嗎?」
李安民咽下麵團,說:「那不同啊,爺爺奶奶是夫婦,夫婦是親人關係,小涵指的是沒關係的男女。」
「朋友之間也會無償付出,你問這個做什麼?」
李安民看了看他,把剩下的肉餅全部包進嘴裡,搓著手指上的碎屑,鼓起腮幫嘟噥道:「噯……我就是想跟你確認一下,話說你有沒有……那個……企圖?對我。」
她說話語無倫次,葉衛軍竟然聽懂了,問:「你指哪方面?」
「男女關係方面啊,雖然我一直把你當兄弟看待,那,如果你有意思,我們也可以試著換種模式相處。」李安民臉不紅氣不喘地一口氣把話說完。
葉衛軍沉默了很久,淡淡道:「保持現狀就好,我沒別的要求。」
李安民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噢……那是我誤會了,前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是不是……你對我有那麼點意思,因為那天晚上,我叫你交了女朋友跟我說一聲,你就上火了,我想可能是那樣,看來是我弄錯了,你別介意,當我什麼都沒說。」
葉衛軍猶豫了一會兒,用發現新大陸的古怪眼神盯著她猛看:「沒弄錯,就是那樣,你總算看出來了,有救。」
李安民張了張嘴,葉衛軍對她體貼入微,早就超過了朋友的界限,她不是沒感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們之間就該是這樣相處,李安民一直很享受那份關懷,葉衛軍做的很自然,不會令人感到不自在,就算平時牽牽小手摸摸頭也沒覺得被吃豆腐。
換個人絕對不行,光用想的就本能產生排斥反應,這就叫遇對人了吧,李安民沒跟他來少女嬌羞那一套,瞪圓了眼睛嘮叨:「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最近總覺得你對我有糾結,也不知道在糾結個球,原來是蹭的累。」
葉衛軍不知道蹭的累是什麼意思,但用在這種情況下,肯定不是好詞,鑒於李安民有亂用詞的習慣,這上面不能較真,他避輕就重地說:「你自己想想,你對那個姓淩的是什麼態度,知道人家心思之後,你首先想到的就是疏遠他,誰能保證你不會疏遠我,或者乾脆搬走?」
李安民心說找他當知音大姐姐估計是給他留下了陰影,現在補救還來得及:「你又不是他,我會區別對待,其實我也挺怕的,已經習慣了現在這種相處方式,不知道改變之後能不能適應。」
葉衛軍輕揉她的頭髮,「不會變,從來就沒變過,不過,小妹,我說你……對我真有感覺嗎?沒有的話不用勉強自己。」
李安民缺心眼地接話:「當然有感覺,你就跟我家人一樣,處慣了,奶奶曾經說過,夫妻做到最後就是這樣,成為彼此的一部分,習慣對方的存在,變成不可分割的整體。」說到這裡的時候她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擰了一把,竟痛得打了個哆嗦,她把這種感受理解為心悸,心悸和心動差不多。
葉衛軍垂眼看向鞋尖,長劉海披散在臉前,看不清楚表情,但是嘴角揚起了一個明顯的弧度。
「你說的那是老夫老妻的境界。」他邊說邊對李安民攤開手。
李安民正從袋子裡拿出寒食節的名產糯米荷葉卷,很有默契地放在他攤開的手掌上,葉衛軍接過後連著荷葉一起咬,李安民又抓起一卷,學他的吃法,微苦的清香和糯米魚肉餡的甘甜搭配得恰到好處。
葉衛軍說:「到白伏鎮來玩的遊客通常會把荷葉棄掉不吃,那是錯誤的食用方法,聽鎮上的人說,這荷葉卷的喻意就是苦盡甘來。」
李安民喜歡跟葉衛軍相處,她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就是吃飽穿暖,有充足的睡眠,時下年輕人的娛樂活動,什麼看電影、唱歌、泡吧等等,她統統沒興趣,葉老闆有講不完的稀奇故事,他跑的地方多,見聞也多,跟在他屁股後頭混總能遇上很多新鮮事,不光是葉衛軍本人,他的朋友客戶也個性迥異,遍佈各個行業領域,醫藥業、堪輿學、刑偵專家,大多是平常接觸不到的角色。
葉衛軍有時會連續十天半個月夜不歸宿,據說是外出跑生意,如果正趕上學校放假,他會帶上李安民這個拖油瓶一起跑,但這樣的巧合不會太多,一年到頭也沒幾回長休假。
李安民心想,等畢業後乾脆就留在他手下當員工,平常看店悠閒,接外單還能公費旅遊,一本萬利。
葉衛軍不知道她的鬼心思,兀自望向遠處發呆,李安民抬頭欣賞他的側臉,以前沒注意,這會兒在陽光下湊近了瞧,發現他眼角細紋堆積,給人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感,沒有笑容時,剛毅的線條讓整張臉看上去冷漠異常,但在漠然之中又隱約透出些許落寞。
李安民心疼了,覺得他是獨身太久,缺少親近的人溝通交流,沉湎于事業的單身漢難免會感到寂寞,尤其在看到別人都成雙成對的時候,想到自己一把年紀還是個王老五,多心酸。葉衛軍的視線雖然找不到固定的焦點,但在他的正前方,恰巧有對情侶你儂我儂的走過去,也許葉老闆觸景傷情,不自禁回憶起曾經擁有的那段美好過去。
李安民自以為了悟地往葉衛軍身邊挪近,靠上去以示親密,讓這位寂寞如雪的老哥明白他不是一個人在奮鬥,葉衛軍莫名其妙地瞥下去一眼,對她突如其來的討好沒過多表示,只在吃完荷葉卷後,順手抓抓她柔軟的頭毛,被抓過的那撮毛很有型地翹了起來,髮絲油亮。李安民吃完荷葉卷,也順手在葉老闆的褲子上揩了把油,迷彩色的最耐髒。
李安民發覺,她已經把這個男人當成了家人來看待,奶奶曾說過,最牢固的感情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由愛情演變而成的親情,但這個過程可能需要耗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很多人熬不到那時就兩崩了,李安民認為自己跟葉衛軍似乎已經跨越了那道屏障,就這麼相處一輩子也不會產生任何感情危機。
李安民出神地盯著葉衛軍的側臉猛看,葉衛軍先是斜眼瞟她,想裝作沒看到,但她的眼光太直白,葉衛軍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捏住她的鼻尖問:「看什麼?」
李安民沒回話,指著下唇提要求:「你親我一下。」
葉衛軍的表情顯得有些窘迫,點點她的腦瓜子,「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李安民一本正經地說:「上次親的時候被狐狸附身了,那感覺不算數,我想親自體會,你要覺得不好意思的話,我們可以換個隱蔽的地方。」她指向附近的小樹叢。
葉衛軍與她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彎下腰,單手捂住了臉,雖然他臉沒紅,但看這姿勢動作,分明是在害羞呀!李安民囧,本以為葉衛軍談過女朋友,應該經驗豐富,沒想到還這麼純情,弄得她也跟著不好意思起來,這情形,怎麼像是在逼良為娼?
隔了半天,葉衛軍抬起頭,耐心地教育小朋友:「小妹,你要知道,有些事,不是說做馬上就能做到的,要順其自然,等時機成熟了才做的起來,明白?」
李安民心想親個嘴也要看時機嗎?她是菜鳥,但沒殺過豬也看過豬跑,這年頭從牽手開始交往的男女不多了,通常確定了關係就直奔主題、一躍千里,不過想到葉衛軍是軍人家庭出來的,思想守舊也能理解。
李安民點點頭,乖巧地應道:「好,你什麼時候想做,記得提前告訴我一聲,不用擔心,疏遠誰我也不會疏遠你。」其實她對接吻什麼的興趣不大,只是想判斷一下跟葉衛軍的關係是否已到了嘴碰嘴也不會排斥的程度,如果連唇齒相交都能忍受,再進一步的發展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葉衛軍很給面子地回她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接著歎口氣:「能像現在這樣跟你並排坐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別多想。」他的語氣聲調都像在自言自語,說完話後微微一笑,望向別的地方。
李安民見他笑,也跟著一起傻笑,心情大好,饒有興味地欣賞前方的獅舞,等她的注意力被雜耍攤子吸引後,葉衛軍又調回視線,撐起半邊臉,偏頭凝望,深重的陰影讓他的雙眼深陷在黑暗中,透過髮絲只能看到眼瞳裡的幽光,他保持著慵懶的姿態,上揚的嘴角卻漸漸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