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夕,變幻莫測的火燒雲染透了整片天空,按說這時晚市該開始了,舊貨市場裡卻不見出攤小販,也沒有往來的路人,沿街商鋪店門緊閉,整條街巷空空蕩蕩,路燈的陰影被斜向拉長,投射在灰白色的地面上就像道道筆直的墨蹟,光影對比強烈而刺目,宛如一幅黑白分明的版畫。
李安民孤身一人站在小百花巷的三岔口,夕陽從背後照過來,在腳下拉出一條細長的黑影,她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邁步,心裡奇怪,這不是壽衣一條街嗎?前不久還坐在電腦前上網,怎麼不知不覺就跑到這兒來了。
接喪婆的壽衣店就在前面,好久沒跟那老太太見面了,李安民正想著去打個招呼,卻見前面晃晃悠悠搖來一頂單人小轎,兩名穿花衣的童男童女左右跟隨,抬轎子的青皮小鬼竟然就是土地廟前的地古牛,細看之下,那對童男女的裝束也與土地廟裡的童子像相仿。
轎子抬到壽衣店前停下,衣著光鮮的接喪婆被童子攙扶下轎,一直送進壽衣店裡,那兩童子出來後依舊左右分立站在轎子兩邊,跟隨抬轎小鬼打了個轉,又順著來時路悠悠蕩去。
李安民走進壽衣店,店裡陳設與之前一樣,只是櫃檯上的布料和牆面上掛的壽衣樣品被收拾一空,老太婆正站在櫃檯後笑眯眯地忘著她。
李安民到舊貨市場買東西時偶爾會撞見接喪婆坐在店門口曬太陽,她平常衣著樸素整潔,多是深色的粗布衣,今天卻穿了一套藍底金紋的錦緞唐裝,頭戴蚌殼式的絨毛,腳蹬繡花鞋,從上到下煥然一新。
李安民走到櫃檯前叫了聲「婆婆」,老太樂呵呵地應著,把手往前一擺,細聲細氣地說:「坐。」
李安民往下斜瞟,發現身後有張方凳,剛才進來時這裡就擺了張凳子嗎?她竟然完全沒有留意。老太又催促了一聲,李安民先用手按在凳面上,確定是實物後才放心坐下來,像平常打招呼一樣問候:「好久沒來了,婆婆最近身體還好吧?」
接喪婆摘下胸口的手帕來回拭嘴,笑眯眯地說:「老婆子壽限已至,今兒是來跟你告別的。」
李安民本還想探問關於轎子和小鬼的事,聽她這麼說當即就呆掉了,壓根沒料到會得到這麼個回答,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介面,愣了好半天才呐呐出聲:「聽……聽說走無常能夠長命百歲,婆婆,您還健朗得很哪。」
接喪婆掩嘴輕笑,說道:「老婆子本還有五年陽壽,因這鎮上將有變故,官老爺念我勞苦功高,提前將婆子納入陰籍,做個福德正神,暫落戶於後山的土地廟。」
李安民把她的話消化了一會兒,道了聲「恭喜」,想想覺得不對,人家要走腿了,你在這裡道喜不是幸災樂禍嗎?可人死成神,這應該是好事,想來想去,李安民決定掠過生死話題,聊點別的:「婆婆說鎮上將有變故,會是什麼變故?」
接喪婆說:「白伏鎮原是一個祭祀場所,自古以來就有以人牲獻祭的習俗,如今這習俗是不復存在了,但當年建造的祭壇還埋在地下,每隔百年,祭陣自開,以九年為一個祭期,在這九年間,凡在白伏鎮地界死去的人畜,其靈魂都會被當作祭品納入祭壇內。」
「這祭陣對活人無用,卻能勾去死人的鬼魂,連我們這些代職的差使與被列入神位的陰官也不例外,再過不久,婆子我就要跟著其他陰使鬼役一道兒遷去鄰鎮,你若是信我的話,也趁早離開白伏鎮,通往陰間的無常道在祭陣封閉之前都不會再開,你要是能平安活過這九年也罷,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小魂兒就算交代在這鎮上了,怕是連投胎的機會也沒有。」
編這種謊言騙人對老太婆能有什麼好處?李安民自然是信了,但信歸信,突然說要離開白伏鎮也不太現實,真要閃人,也得把兩年大學讀完,她就問:「沒別的辦法了嗎?那鎮上的人怎麼辦?就算說了他們也未必會信,就算信了也不一定願意離開,這地方不是有城隍爺嗎?連他也管不了?」
接喪婆說:「人力造成的惡果不是陰間的官差能改變的,就是想管也無能為力,而且……這白伏鎮上的百年祭可不是為了敬神,而是為了鎮物。」
李安民想問個究竟,但接喪婆卻說她也並非知根知底,只知道祭祀活動在陰司形成之前就已經存在,是一個人鬼無法探究的境域。
「從城隍廟建起至今,在陽冊名單上也只有五人曾進過那地方,都是在百年祭期間,但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的,那五人有個共通點,都是三陰體。」
「三陰體?」李安民沒聽過這個詞。
接喪婆解釋說,三陰指的是陰氣、陰火和陰靈,按說活人的魂屬陽,是生靈,而陰氣和陰火的陰陽屬性相克,常人基本上不可能三陰齊備,但也有極少數的特例,他們把這些人稱作【三陰體】,是種很難解釋的現象,也找不到自然產生的根源。
李安民自己也是陰氣和陰火拼重,就說:「其實這三陰體,只是人的一種稀有體質吧。」
接喪婆笑著問:「你身邊的小哥是這麼告訴你的?」頓了頓,收起笑容道,「我知道你體內的陰氣和陰火都很強盛,但陰陽屬性本就能夠相互轉換,從相克變為相生也不是不可能,可靈魂就不同了,活人身上出現死人才會有的陰靈,這怎麼也說不通。」
李安民這回想到的是賣餛燉的徐師傅,雖然不確定真假,但他說他是一個身體裡有兩條靈魂,可以靠死人的靈魂修補活人身體上的缺陷。接喪婆說三陰中的陰靈並不是那麼回事,而是指活人自身的靈魂呈陰性。
「我們懷疑三陰體是人為製造出來的一種存在形式,那五個三陰體興許就是解開祭陣所必需的祭品。」
如果三陰體真是人為製造出來的,那麼具備返陰像體質的李安民就是個絕佳的實驗體,難保不會被有心人士所利用。
李安民倒是很看得開:「真能解開那什麼祭陣也不是壞事呀,要不人死了連投胎都不能,那多虧呀。」
接喪婆冷笑道:「怕是人家沒你這麼好心,保不准是為了釋放被封在祭壇下的詭物,你想這白伏鎮有多大,那祭壇就有多大,甚至連鎮外山川、地下水流等,都只是構成祭陣的一部分,用九年時間來完成一次祭祀活動,以成百上千條靈魂來獻祭,你說底下那東西一旦被放出來可還得了?」
李安民沒概念,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多靈魂被吸進去做祭品,聽著是夠滲人。
接喪婆用手帕輕擦嘴角,又說:「這百年祭所用的祭祀形式是五靈大祭,除了白伏鎮的主壇,還有另外四處祭點以陰水連環相接,分別在小崗、合陽、大舟山與竹山一帶,老婆子給你提個醒,就算離開白伏鎮,也別去那四處祭點。」
五靈祭,李安民從葉衛軍口中聽過這個名詞,就在從浙西回來的途中,大舟山在浙西,竹山在竹山縣,小崗是爺爺生產隊所在的地方,合陽在陝西,這麼算下來,只有合陽縣沒去過,她隱隱產生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接喪婆說:「不要輕易相信你身邊的人,他們接近你興許是抱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位元姓葉的小哥,頭一回見時就讓老婆子我毛骨悚然,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人氣。」
李安民說:「他那只是體質與眾不同,陰氣比別人重而已。」
接喪婆把手帕按在嘴下輕笑:「這都是他說的話,你對他的家底又知道多少?那小哥不是鎮上的人,我查不到他的陽籍,不是老婆子想挑撥你們的關係,在這非常時期,多留個心眼總沒壞處。」
接喪婆坦言說走無常有走無常的規矩,就算看出什麼端倪也只能悶在肚子裡,眼下人死了,代職轉正,就有責任把該交代的環節都交代到位,之所以在臨別前說這麼一番警言,也是顧念相識一場的緣分。
李安民把這些熱心話聽了進去,道聲謝,又陪著聊了會兒家常話,從後門外遠遠傳來嗩呐鑼鼓的奏樂聲,接喪婆說時辰到了,便叫她離開。
李安民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豔霞鋪天接地,低壓頭頂的彩雲不斷向後流瀉,周圍的一切好似被火燒得通紅。走了沒多久,兩邊的店鋪就消失了,像是被吞沒在絢麗的霞光裡,再回頭,也看不見岔路口和壽衣店,身前身後景色相同——除了一望無垠的天空,就是向兩頭無盡延伸的道路。
李安民頓時慌了神,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就在這時,腳下的地面猛烈地顛動起來,她直覺地想到兩字——地震,於是立即抱頭趴地,震動越來越大,像是要把整個天地都倒轉過來,李安民被搖的頭暈腦旋,半點主意也沒有。
忽然有人在耳邊說話:「起來了!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聲音很熟悉,李安民抬頭睜眼,對上高涵的大臉,「赫」了聲,往後一靠,正靠上椅背,她再定定神,發現自己坐在電腦房裡,液晶屏已經啟動屏保,迷你烏賊娘的gif圖示在漆黑的螢幕上跳來跳去。
高涵說:「你怎麼睡的跟死豬一樣?走啦,去上課了。」
李安民心想難道之前都是在做夢?怎會無緣無故夢到接喪婆?夢裡的內容不是意義不明的場景堆疊,接喪婆說的每句話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這夢不單純。
電腦房裡只剩下李安民和高涵兩人,李安民刷的站起來,把桌上的本子和筆掃進包裡,單肩挎上,幾大步跑到門口,轉頭對高涵說:「小涵,幫我請個假,就說我身體不舒服,感冒也行發燒也行,隨你掰,我有急事先走了,順便替我關個電腦。」
高涵追在後面「喂喂喂」的叫喚,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李安民就像兔子一樣竄下樓,刺溜得沒影子了,她沖出校門後隨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到小百花巷舊貨市場。」
接喪婆的壽衣店沒開門,據鄰家店鋪的老闆說,老太太昨晚過世了,八十八歲高齡,是喜喪,她家離小百花巷不遠,就在城隍廟斜對面的小胡同裡,李安民就在這家店買了頂帳子,匆匆往對街趕。
接喪婆的夫家姓孟,孟家是白伏鎮上的大姓,親戚很多,喪事也辦得體面熱鬧。接喪婆獨自居住在一個帶院子的平房裡,老胡同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土磚房,圓拱門,高門檻,基本保留了舊時民居的特色。聽說老太太請人把壽衣店的布料全都抬回家,近幾天也沒去看店,提著禮品果盒挨家竄門子,街坊鄰里都以為她家有什麼喜事。
就在昨晚,接喪婆的兒子來探望她,一進門就發現房間被佈置成靈堂,老太太自己穿戴好了壽衣壽帽,一身齊整地躺在靈床上,已經沒氣了。親戚朋友都說這老太省事,生前身體健康,沒讓人操心,死也死得乾淨俐落,自己把後事給安排妥了,連戶口薄和喪葬費都裝在紅袋子裡備置床頭,沒有一樣要兒女煩神。
李安民看著坐在大院子裡打麻將的男男女女,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老太太是省事,指望別人不如指望自己,走了也好,至少在陰間還有童子和小鬼在身邊伺候。
李安民以熟人的身份送上帳子,簽個名,被帶進堂屋裡燒紙,接喪婆就躺在靈床上,臉上蓋了張黃紙,腰下搭著兩層雲紋金繡地壽被,壽衣壽帽和繡花鞋都跟夢裡的一摸一樣。李安民敬上一炷香,跪在靈堂前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孟家人多事雜,她也不多留,燒完紙後抬腿走人,剛到大門口就迎面撞上一堵肉牆,她捂著被撞疼的鼻子後退兩步,正想道歉,一抬頭就愣住了,跟她撞上的人竟然是葉衛軍。
「衛……衛軍哥,你怎麼在這裡?」李安民發現他的臉色有點陰沉。
「我來接你回去。」葉衛軍歪頭盯著她,朝前伸出一隻手。
李安民被他看得心裡發毛,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把手搭上去,葉衛軍牽起她就往外走,步伐跨得很大,李安民幾乎是小跑著跟在他身邊,惴惴不安地問:「衛軍哥,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可能是出於心理因素,總覺得他的手掌特別冰涼,連一點熱度也沒有。
葉衛軍居高臨下地瞥向她,淡淡地說:「我在店門口看見你坐在計程車上,就跟著趕過來了,如果沒有急事,你哪捨得花錢打車?」
李安民摸摸鼻子,乾笑道:「婆婆過世了,我就過來送頂帳子,你不進去看看嗎?」
「我跟她不熟。」葉衛軍的表情很冷漠,又問:「你怎麼知道她去世的?」
李安民搪塞不過去,只得把接喪婆托夢的事告訴他,抓著後腦說:「因為婆婆不是普通人,我就想這夢是不是真的,趕緊過來確認,沒想到人果然走了。」
葉衛軍大步跨到摩托車前,反身靠在車座上,眯起眼睛打量李安民,問:「她特意找上你,應該不只是跟你道別吧,還說了什麼事?」
聽了接喪婆的話,李安民對葉衛軍多少有點顧忌,不敢照實全講,避重就輕地說:「她被選上當土地神,前段時間我們不是去土地廟裡上供品的嗎?她為那件事來道個謝,對了,我又看到了兩隻小鬼,它們還真的在抬轎子。」
葉衛軍沒再多問,伸手懸在她的頭上晃了晃,沒按下去,悻悻地收了回來,跨上摩托車,把頭盔遞給李安民,載著她往大街上直飆,風聲呼呼,一路無語。
接喪婆的話始終在李安民的腦海裡盤旋不去,不是不相信葉衛軍,而是覺得他老人家的確是有事瞞著,考慮了一晚上,還是決定把接喪婆說的話全都告訴葉衛軍,一來想問問關於五靈祭的事,再來也想看他到底是什麼反應,結果這大忙人又出差去了,跟以前一樣,悄聲無息的出門,只在桌上留了張紙條
——小妹,我要出去一段日子,冰箱裡有白菜牛肉,記得好好吃飯,有什麼事電話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