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民還沒來得及驚愕,葉衛軍就先笑了出來,「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原來是這個,你的想像力真豐富。」
嚴懷德斜瞥了宋玉玲一眼,淡淡地說:「我說過,你的設想太荒誕,很難令人信服。」
宋玉玲撇嘴輕笑:「我也說過,這不是設想,沒有懷疑的話,你會答應跟我合作?」
李安民看這兩人一唱一搭,聽他們對話有種在聽天書的混亂感:「都在胡扯什麼?你腦子沒問題吧!」
嚴懷德對她說:「懷安去世後,我曾經去打聽過葉兵的消息,你知道他從小崗山調走以後去幹了什麼嗎?」
打戰,對越自衛反擊戰,葉兵是早幾批上前線的,隨一個野戰步兵團突入越南境內,部隊班師回國時,他沒跟著回來,死在了戰場上,犧牲人員就安葬在邊防墓地裡。
嚴懷德在墓地找到了葉兵的墓碑,石碑上刻著所在師團和犧牲時間,也就是說,葉兵是在戰死以後才到南順找上李懷安,並且在短暫的相處之後又悄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瞭解過,並不是每座墓碑下都埋著屍體,有的士兵死在敵營,有的被就地掩埋在越南國土上,在那種無法回收屍體的情況下,也只能在石碑上留下一個名字以供家屬追思。我曾認為葉兵實際上並沒有死,或者說是……」嚴懷德停了會兒,嘴角輕扯,接著說:「或者說是做了逃兵,所以他來找懷安時才不敢公然露面。」
葉衛軍冷冷地說:「放他媽的屁。」
嚴懷德也不惱,挑起一邊眉毛對葉衛軍說:「如果不是你出現在嚴家,這件事我也懶得追究了,葉兵憑空消失,我可以當他是害怕被人發現,拋棄以前的身份,改名換姓地過日子,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又憑空冒出個葉兵的兒子來,我不得不懷疑你接近安民的真實用心。」
葉衛軍低著頭不說話,李安民覺得嚴懷德的推斷很合理,如果葉兵在戰場上意外生還,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宋玉玲很肯定的說「絕不可能」,葉兵所在的班有九個人,只有副班長倖存下來,當時她父親宋禪山就在那個團的後勤組,日常任務除了核發槍支彈藥和修理槍械之外還有掩埋在戰鬥中犧牲的戰友。
葉兵那個連隊的屍體都是由宋禪山親手埋在指揮所後的壕溝裡,後來上面下達命令,要把全部屍體挖出來,拉回國內統一處理,那時候是雨季,屍體腐爛的很快,稍稍拉動,胳膊和腿就能被拉下來。
但是上面交待,一個部件也不能少,哪怕只剩肉泥,也要用臉盆給裝回來,於是後勤組又回到戰地,一個坑一個坑的挖人,挖到葉兵的坑時,裡面除了泥土什麼也沒有,都說是給野狗刨出來拖走了,但是宋禪山卻不那麼認為,野狗會刨墳,但不會在刨過墳之後又把土填回去,墳坑周圍沒有拖動的痕跡。他懷疑是人做的,確實有些缺德的屍販子會到戰場上挖屍體,但為什麼那麼多坑不掘,非要掘葉兵的坑?那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屍體自己從坑裡爬了出來。
連隊有規定,每個參戰人員必須留一封遺書或錄音帶放在個人提包內,一旦在戰鬥中犧牲,也給家屬有個交代,葉兵的提包裡只有一盒錄音帶,裡面是空白的,認領這個提包的人是步兵團三連的連長,因為找不到葉兵的親人。
宋禪山回國後,一直在暗中調查葉兵的事情,越查越蹊蹺。據說葉兵最早是從九條山村出來的,那個地方被稱作黑戶嶺,住在村裡的全是沒有戶口的人。當地政府把那裡劃分為兩個生產隊,葉兵是黑戶嶺唯一僅有的「知識份子」,一開始,他輪換著在兩個隊裡當會計,後來因為工作做得好,一路往上提拔,在大隊某領導的幫助下辦了戶口。
而當年的九條山村,如今早已不存在了,村民被遷往各處,沒有人能說出葉兵的來歷,短短五年,他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沒有留下任何生存過的證據。
「可以說,我父親的後半生都耗費在追逐葉兵的影子上面,他相信葉兵還活著,不……」宋玉玲眯起雙眼,吸著氣嘶嘶地道:「他相信葉兵是個死而復活的奇人,直到臨終前還惦記著這件事。」
李安民覺得她爸瘋魔了,就說:「如果真是葉兵自己從坑裡爬出來,那只能說明他沒死,不是麼?」
宋玉玲笑著搖頭:「葉兵的屍體是經過焚燒處理的,聽說當時柴油不夠,只能燎去表皮,很多屍體被燒得慘不忍睹,就是因為這樣,上面才緊接著下達直接掩埋的命令,在那種不可能存活的情況下你都願意相信他還活著,卻不能認同死後複生的生命奇跡?還是……你不願接受他竟然是你的……父親?」
李安民隔著衣服壓住儺神面具,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水,她沒辦法反駁宋玉玲的話,死而復生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可跟她遇過的那些怪事比起來又算什麼?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她的確是害怕,忽視不了心裡漸生的恐懼感,如果葉兵是她的親生父親,如果葉衛軍就是葉兵本人,她要怎麼去面對?
宋玉玲叫人把葉衛軍押進倉庫,像對待炮筒一樣把他關進鐵籠裡,雙手雙腳都拉出來縛在鐵欄外。炮筒還有心情逗樂,嬉皮笑臉地對葉衛軍說:「大哥,歡迎啊,真沒想到你也給栽進來了。」
葉衛軍正經八百地回道:「我這不是怕兄弟你寂寞嗎?夠義氣不?」
李安民對宋玉玲說:「我看你也弄個籠子把我裝起來算了。」
宋玉玲托起她的下巴,對著她的臉吹了口氣:「如果有機會,我會找個漂亮籠子給你住。」嚴懷德輕咳了一聲,站在窗前,冷著臉看向這邊,宋玉玲笑了笑,放開手,「跟你開玩笑的,就算我想養你,嚴先生也不會同意,我不會跟自己的生意過不去,放心。」
養個人從她嘴裡說出來就像養只白老鼠,李安民覺得這女人有偏執狂,哪怕她的言行舉止很從容,但做出來的事就不正常。
宋玉玲打了盆水放在鐵籠前,打開籠門,拿了剪刀毛巾要給葉衛軍擦身,她要采血,如果不把身上清理乾淨,血液很容易受到污染,在這種簡陋的環境下,先期消毒工作很重要。但是葉衛軍極不配合,把籠子拉得吭吭作響,他雖然被捆住手腳,身體還能動。
宋玉玲摁不住葉衛軍,只能退了出來,李安民二話不說爬進去,就跨坐在他身上,葉衛軍老實了,輕輕的呼吸,眼神定在她的臉上流連忘返。
李安民不敢對上他的注視,小心翼翼地剪開防風外套,發現傷勢要比想像中嚴重,創面幾乎佔據了他半邊身體,整條左臂上遍佈一塊塊的膿瘡,創傷面甚至蔓延到耳後,這真的只是體質問題嗎?
李安民先摸摸葉衛軍的額頭,皮膚冰涼,沒發燒,她定了定心,不敢用擦的,只拿濕毛巾一點一點輕按,仔細清理創口邊緣。
「你到底怎麼回事,動不動就這兒傷那兒傷,濕氣重的地方你還去幹嘛?別做生意把命都給做掉了。」她小聲抱怨,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沒等流出來她就隨手拿袖子抹掉,生怕鹽水滴在傷口上會弄疼他。
嚴懷德走到窗前往外看,掏出一根煙塞進嘴裡,也不點燃,只是咬著。宋玉玲蹲在籠子外觀察葉衛軍的傷口,若有所思地嘀咕:「這種症狀看起來像是真菌感染,傷到這個程度居然還能行動自如,呵呵……」
嚴懷德說:「葉兵到南順來找懷安時,身上也有類似的傷口,並且比這更加嚴重,半張臉等於全毀了,就算是這樣,懷安還是願意跟他在一起,葉兵走了以後,那傻女人就每天坐在蘆葦灘上乾等,我怎麼勸也沒用,直到她發現自己懷孕。」
葉衛軍笑著說:「我不知道這傷口又讓你們聯想到什麼,我的體質遺傳我爸,從小就對陰濕的環境沒有抵抗力,要看我的病歷嗎?」
宋玉玲客氣地說不用,又說以後會替他跟炮筒兩人另外建一份醫療檔案,由她親自來填寫,李安民想到隔壁倉庫的病房佈置,不由背脊發寒,這女人不是在開玩笑,她真打算把葉衛軍和炮筒囚禁在這裡。
等李安民替葉衛軍擦過身,宋玉玲把酒精倒在他的手臂上,酒精燒灼著傷口,葉衛軍疼得手臂直抽動,他沒吭聲,但是臉色煞白,嘴唇發顫,李安民看了心疼,對宋玉玲要求:「你能不能換點別的給他消毒?」
「不好意思,藥品不到位,先將就吧。」宋玉玲戴上手套,從手術箱裡拿出橡皮圈和針管。
李安民攔住她,「你想抽他的血?不行!」
宋玉玲給嚴懷德使了個眼色,嚴懷德立刻走上前把李安民拉開,宋玉玲在采血時故意把針頭戳歪,拔/出/來再插/進/去,接連好幾次失誤,然後笑著對李安民說:「你看,被你弄得心慌意亂,連血管都看岔位了,你學乖點,他才不用受罪。」
李安民忍住氣,狠狠地瞪向她,不敢再多話,這女人不僅瘋,還歹毒,她根本不拿葉衛軍當人看。
宋玉玲在葉衛軍的手臂和頸部各抽了兩管血,分在六個試管裡,貼好標籤,拿出炮筒的血樣放在燈光下對比,葉衛軍的血液很粘稠,顏色比炮筒的暗淡,深紅中透出微微的綠色。她把試管存放好,不死心地問嚴懷德:「你真的不需要確認他們之間的關係嗎?也許能測出意想不到的結果,只采一小管,我今天就可以專門為你跑一趟。」
嚴懷德說:「能配合的我儘量配合,只有這件免談,你是個講信用的人,不會毀約,對吧。」他說話的時候眼裡冷光森然,雙唇緊抿,整個面相變得非常兇狠,是李安民從沒見過的神態。
宋玉玲看了他一會兒,眯眼微笑,收起手術箱,說道:「當然,協定還在,交易外的事我不會勉強你,你把她安排好,不要妨礙到我就行。」
李安民試探性地問她:「你想把他們怎麼樣?就不怕被查出來嗎?這是在犯罪,你以為能一直瞞下去?我有朋友認識刑偵隊的,有本事你就一直關著我,否則我出去,你就完蛋!」
宋玉玲根本不把她幼稚的威脅當回事,走到辦公桌後坐下,敲敲桌面,說:「如果這裡被查出來,第一個倒楣的是嚴先生,接著倒楣的是跟你們有密切關係的親友,最後才輪到你自己,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