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半夜一點多,李安民抱著膀子點頭打盹,一陣低吟傳來,她立刻警醒,打開檯燈,朝對面望過去,就見劉菲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兩眼圓瞪,眼神呆滯地直視正前方,她嘴巴緊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李安民不敢出聲,閉上眼睛仔細聆聽,吟聲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好像是從窗外飄進來的,還伴隨著「噔」、「噔」的聲響。
就在這時,劉菲起床了,她的身體就像由兩塊斷開的夾板組成,下半身沒動,上身直挺挺地彈坐起來,轉身,兩腿平伸在床板外,再緩緩屈腿,讓腳底落地,這種機械式的動作正常人很難做得出來,挪動身體時,還能聽到骨骼「哢啦哢啦」的鈍響。
劉菲站起來,繃直上身,以僵硬的姿態走向衛生間,進去後沒多久,衛生間裡就傳出流水聲。李安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往那方走去。
到門口時,她驚見劉菲筆直地站在洗臉台前飛快地搓手,動作很大,把水花濺得到處都是,昏暗的鏡燈映照出一張白如塗牆的面孔,鏡子裡竟然不是劉菲的臉!而是另一個陌生的女孩。
李安民心裡突突亂跳,咬緊下頜,再仔細一看,鏡子裡的影像,只有頭是那個陌生女孩,而脖子以下的身體卻仍是劉菲本人的,但是那顆人頭與底下的身體明顯不搭配,像是把一個人的頭部跟另一具無頭屍體拼湊起來,將腦袋強行插在斷頸上,還沒插對位置,那顆人頭歪著,露出來的半截喉管與劉菲的頸項形成一個尖銳的凸角,好似脖子被硬生生扭斷了似的。
李安民死死扒住門框,咽下口水,試圖跟她溝通:「你……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那顆人頭的下頜劇烈顫動,嘴巴一張,從裡面噴吐出大量黑色毛髮,這是鏡中的影像,黑髮並沒有穿透鏡面,而是從水龍頭裡流出來,長長的髮絲帶著黏液,一縷一縷地盤旋在積水中。池子裡的水位不斷上漲,那些頭髮就跟著自來水漫溢出來,流到地下,淌得到處都是。
李安民按住龍龜,又問:「你是不是……以前跟劉菲住在同一間宿舍,後來轉走的那個女生?」
鏡中人歪著腦袋僵直地站立,轉動渾濁的眼球,將瞳孔對向李安民的方向,嘴巴張著沒動,嘶啞拔尖的嗓音卻回蕩在房間上空:「我沒有偷東西,是她們害我,我沒有偷她的東西,為什麼要陷害我?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為什麼都不相信我?」
聲音中帶著憤怒,不像是在對人說話,而像是一種潛藏在內心的呐喊,撕裂、極端,近乎歇斯底里,李安民連忙安撫道:「我相信,我相信你,我知道不是你拿的,大家都知道,是劉菲不好,那你發洩也發洩過了,劉菲她也吸取教訓了,這事……就這麼算了吧?」
「我沒有偷東西!她們害了我!大家都看不起我!不相信我!我沒有偷她的東西,是她們害我,是她們害我,我要讓她們跟我一樣,全都跟我一樣!」
聲音變得尖銳刺耳,像是碾磨沙礫發出的雜訊,讓李安民感到腦袋脹痛,她心裡叫衰,住宿舍遇到個蠻不講理的舍友,這會兒又冒出來個根本不聽人話的未知物體,是她倒運還是這學校本來就極品紮堆?
李安民正打算再接再勵,卻見劉菲轉過身,一步一頓地朝外走,每走一步,頭都要跟著搖晃兩下,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李安民退到床尾,想看她究竟想要幹什麼,沒想到劉菲竟然爬到窗前的長桌上,打開窗戶。
李安民一看不妙,當機立斷,撲過去攔腰抱住她,這時,劉菲的半個身子已經探出窗外,像是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在把她往樓下拉,就連李安民也跟著一起被拖扒在桌面上。
劉菲臉朝下,上身呈弓形彎曲,兩條手臂垂得筆直,這種姿勢,像是有人從下面用勁拉扯她的手。李安民的半個頭探在窗外,瞧見劉菲的手腕處隱約泛出兩點紅光,身體一點一點朝下斜傾,李安民拼盡全身力氣勒緊她,兩腳勾住桌腿,前胸貼在桌面上被一寸寸帶著往外滑,她快抓不住了,再這麼下去,又要多添兩條冤魂。
危急關頭,揣在劉菲睡衣口袋裡的符紙包被衣服的褶皺推出一角,李安民豁出去了,低頭咬出紙包,往紅光的方向噴過去,紙包在空中「啪」的散開,並且同時燃燒起來,黃粉裹著幽藍的火苗向下墜落。
李安民聽到「唧」的一聲,紅光消散,腐臭味撲鼻而來,她感到手上的重量一輕,知道藥粉起效果了,趕緊連拖帶拽地把劉菲拉回來,她的眼睛閉上了,癱軟在地下,呼吸均勻平穩,還在睡,而且睡得很香。李安民出了一身冷汗,風一吹,涼颼颼的,那團藍火掉在樓底下燃燒了一會兒就熄滅了,她關上窗戶,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劉菲抬上床。
衛生間的水龍頭沒關,自來水還在嘩嘩作響,李安民猶豫片刻,走進去關水,她站在洗臉台前,不敢看鏡子,垂頭低眼,視線正對著水池,募然,一張蒼白的臉浮出水面,細長的髮絲散亂地搭在那張面孔上。
洗臉池裡竟然盛了個人頭!
李安民的手還按在開關上,動作在瞬間就僵住了,維持上身前傾的姿勢,跟底下的腦袋面對面,距離不超過半尺。
人頭的後腦勺沉在水裡,只有一張臉露出水面,是剛才鏡中所見的女孩,但是這次,在水池裡的出現的面孔變得十分扭曲,五官移位,表情猙獰。
她張大嘴,烏黑的發束成縷成條地向外飛竄,有些落在水裡,還有些往李安民身上纏繞過去,李安民來不及細想,後退兩步,從龍龜中掏出粉包砸進水池裡,藍色的火焰瞬間在水面上燃燒蔓延開來,那張面孔發出拉扯塑膠般尖利的嘶聲,在濃密的髮絲中攪動翻騰,它發出淒厲的哀嚎,撕拉聲中夾雜著一個輕細的女聲:「疼啊……疼啊……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李安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那頭顱在火中痛苦掙扎,整張臉面像受熱的蠟塊一樣變軟融化,先是鼻子,然後是眼珠和嘴唇,一層一層溶蝕,最後終於化作一灘墨綠色的膠質,慢慢消散在水中。
李安民握緊龍龜,轉身走出衛生間,坐在床上發呆,直到天邊泛出魚肚白,她才半靠在床頭昏昏睡去,結果沒睡多久就又被搖醒了,劉菲那高八度的嗓音在頭頂炸開:「喂!怎麼回事呀?你給我起來!馬上交代清楚!」
李安民給她搖得胃酸上升,半掀眼皮,疲軟地問:「什……什麼事,好好說。」
劉菲捏著鼻子叫:「你沒聞到呀!臭死了,跟昨天那頭髮上的臭味一樣,你到底解決了沒呀?」
李安民強撐著起床,走到衛生間門口一看,頭髮沒了,地上一灘灘的,全是墨綠色的膠質,散發出刺鼻的氣味,洗臉池裡的水也變得渾濁粘稠。
李安民打著呵欠說:「解決是解決了……原因沒鬧清楚。」
劉菲扇著手,刻薄發言:「管它什麼原因,全解決掉就行,喂!你可是真除乾淨了吧?」
李安民老實說:「不敢打包票,你要是不放心就換宿舍,我是建議你最好換宿舍。」
劉菲斜挑眼梢看她,揚起嘴角輕輕吐字:「你想得美。」語調不陰不陽的,有點膩人。
李安民誠心實意地跟她坦白:「我是說真的,跳大神這工作我連菜鳥都還算不上,不能給你提供任何保障,昨晚的事很危險,再來一次我扛不住,你也別怕我占你便宜,要不咱倆一起找管理員阿姨商量下,都插到別的宿舍去算了。」
劉菲不肯,也不讓李安民走,指著衛生間使喚她:「你去打掃乾淨,那麼髒兮兮的,叫我怎麼刷牙洗臉?」
李安民真喊她小姐了,說道:「我一晚上沒合眼,你讓我睡會兒,中午我來弄,早上你就將就一下,行不?」
劉菲叉著腰瞪她:「不行!太臭了,你打掃乾淨再睡會死啊?還說不塌課,熬一夜就受不了了?不去上課啦?」
李安民不理她,靠回床上歪頭打盹,劉菲又把她拉起來,放緩語氣,說道:「你先打掃衛生,中午我請你吃飯。」
李安民見劉菲有點示好的意思,想想還要跟她相處一年多,也就妥協了,掃地拖地,全忙完差不多十點,李安民衣服都沒換,趴在床上鼾聲大作,沒睡兩個小時,劉菲回宿舍,敲著床欄把她喊起來,非拉她去食堂小炒部吃飯。
兩人對桌坐,菜色豐盛,香味撩人,劉菲說:「吃啊,都揀貴的點,別說我虧待你。」
李安民也不跟她客氣,有什麼吃什麼,順便問:「你就不問問昨晚發生了什麼?是誰搗的鬼?」
劉菲無所謂地說:「有什麼好問的?反正是不乾淨的東西!」
李安民看向她,說道:「是跳河未遂的那個女生,我勸你最好去瞭解一下她目前的情況,在轉走以後……她可能是出了什麼意外,心裡還惦記著被栽贓偷竊的事,沒怨氣就不會來找你。」
劉菲「嗤」的冷笑了一聲:「什麼栽贓?多大事啊!管她出什麼意外,都跟我沒關係,她死就死唄,活著不消停,死了變鬼還要作怪,真是蟑螂命,就該拿殺蟲劑逮著朝死裡噴。」
李安民跟劉菲話不投機半句多,沒得講,也懶得跟她爭辯,只一個勁悶頭吃飯,劉菲似乎心情很好,笑著說:「喂,小李子,一開始我怎麼都看不慣你,時間長了蛤蟆也能成青蛙,我發覺你挺有用的,跟你住一起還算湊合。」
這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是貶低,從劉菲嘴裡說出來那算是相當高的評價了,雖然相互包容是和平共處的起點,好不容易她大小姐有心改善關係,李安民卻覺得自己無福消受,琢磨著哪天跟管理員商量換宿舍,能換到三舍去更好,據說在李倩走了之後,她那張床空著沒人肯睡,李安民倒不介意。
接下來的三天裡,除了劉菲每夜夢遊,再也沒有發生其他怪事,正當李安民想鬆口氣的時候,寂靜的夜晚,又傳來了沉悶的低吟聲,這回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清楚,歌是這麼唱的:
一冥柳打春,走百病,放天燈。
剪花盆,二冥下河燈,施歌兒,稻穀皮。
擔紙面,解門釘,三冥祭亡人,鬼包封,接頭魂。
拐子腳,擔挑擔,三十二魂,九十二魂,銅鑼催子回,東去無鄉歸。
這首歌是在民間流傳已久的「三元招魂調」,通常是在做道場祭三官時所唱的祭歌,隨著歌聲漸近,空中傳來「噔」、「噔」的響聲,李安民瞪大眼睛,她看到一個挑著擔子的乾瘦老兒單腿蹬地,從窗戶那頭跳過來,「噔」、「噔」——是腳板落地發出的聲音。
這老頭全身發綠,戴著頂破草帽,帽檐遮住眼睛,鷹鉤鼻如鳥喙般從皮肉拉呱的面部高高凸起,口裂一直斜開到耳前,周圍皮膚乾癟內收,佈滿散射狀的皺紋,幾乎看不到嘴唇,他穿著馬褂和齊膝的寬口褲,右手拿把短柄柴刀,刃口鋒利,紅光流動,左手握住擔子,擔下一前一後掛著兩個籮筐,筐裡滿滿的,竟全是人頭。
這其中也有李倩的頭顱,被臉面朝天地擱在最上層,她半睜著雙眼,目光呆滯地望向天花板。怪老頭跳到劉菲的床頭,李安民想起來,卻發現身體不聽使喚,像被魘住了一樣,想要大聲叫喊,卻連嘴巴也張不開。
怪老頭用柴刀在劉菲的脖子上這麼輕輕一劃,她的頭就掉了下來,從床上咕嚕嚕滾到籮筐裡,跟李倩的腦袋額角貼額角地挨擠在一塊兒,李安民看見李倩嘴角微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怪老頭在割了人頭之後也沒耽擱,轉過身,哼起歌謠往回跳,籮筐上下彈動,李倩和劉菲的頭顱化作兩團緊密相連的黑影,漸漸離開李安民的視線。
等到歌聲完全消失,李安民猛地打了個抖,身體又能動了,她趕緊開檯燈,撲到劉菲的床前察看,發現她睡得正香,兩眼緊閉,頭還好好地安在脖子上,李安民長出了口氣,惴惴不安地回床躺下,心想那怪老頭大概就是管理員大嬸說的擔兒鬼,但是中元節早就已經過去了。
這個晚上,劉菲居然沒有夢遊,躺床上睡得四平八穩,此後接連好幾天都沒再犯夜行症,只是脖子上出現了一道淺淺的紅痕,不仔細看發現不了,更離奇的是,劉菲的蠻橫個性竟然有好轉的跡象,變得沉默安靜,平日裡也不找李安民的麻煩了,李安民被她的轉變弄得一驚一乍,跑去問管理員大嬸擔兒鬼是不是也有慈悲心腸的。
大嬸笑道:「倒是聽過一個傳聞,說這擔兒鬼本是三官大帝司下的巡差,專門給迷路的鬼魂引路,若鬼魂在陽間呆太久,那就走不動了,巡差這才拿擔子把那些走不動的鬼魂給一擔子一擔子挑到陰路上,不過,這也就是一種說法,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無論真假,大嬸這番話給李安民打了針強心劑,她從本能意願上希望那怪老頭就是個巡差,於是留心觀察了半個月,沒發現劉菲有任何異常狀況,也就放寬心了。
令她想不到的是,就在學期臨結束前半個月,劉菲……意外身亡,下樓梯時一腳踏空,失足跌落,由於底層樓梯較長,據目擊者描述,她在臺階上連翻兩跟頭,快到底時,雙腿一彈,把身體托向半空中,以跳水運動員從百米高臺往下沖的姿勢,頭腳倒置,豎直地栽在水泥地上,腦袋一下子就爆開了。
照常理說,從那種高度摔下來,就算受到致命傷也不至於腦袋開花,可是劉菲的頭卻像個西瓜被狠狠砸在地上,稀裡嘩啦,從皮到瓤,全爛透了。一張合照靜靜地躺在血泊中,又是那張被劉菲丟進水塘裡的合影,只不過這次,就連劉菲的頭部也被融化成一個黑洞,兩具無頭的軀體並排站在照片中央,緊挨著,看上去無比親密。
管理員大嬸體貼地問李安民要不要換宿舍,李安民說不麻煩了,一個人住就一個人住,她還想再見一次擔兒鬼,然後揪住它,非得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不可,可惜那怪老頭再也沒出現過。事故發生後,李安民到處打探轉校姑娘的下落,偶然在某地方報紙版面上看到了一排觸目驚心的紅字標題:
大學女生臥軌自殺,頭被齊頸碾碎。
報紙上用的是化名,跟轉校女生同姓,看完正文,李安民直覺是她,不死心,跑去網吧,到[天衙論壇]搜索相關訊息,終於在[天衙扯淡]的一棟新聞綜合樓裡找到證據,只有不起眼的一個樓層提到了那個轉校生的名字——湯慧珠。
李安民很難想像這是一種什麼情況,也無法分辨究竟是誰造成這一連串的悲劇,是轉校女生?是那個怪老頭?還是李倩……或者……其實是她李安民!
沒救到人,什麼也沒弄清楚,李安民很沮喪,如果有葉衛軍在身旁,想必會是另一種結局。李安民翻出筆記本來來回回地翻看,上面只記錄了入門知識和辟邪方法,並沒有教她該怎麼分析情況,判斷下一步的走向,也沒告訴她要如何分辨鬼怪的善惡。
李安民一遍又一遍地翻閱筆記上的內容,硬殼剝落,從夾層裡滑出一張黑白照片,是張三寸大小的男女合照,照片上的女人除了年紀稍長,五官輪廓跟她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那男人,跟葉衛軍長得一模一樣,翻過來,照片背面用油性筆寫了兩個名字——葉兵、李懷安,是葉衛軍的筆跡。
這張照片李安民見過,在葉衛軍床下的老影集裡,原來那天她趴在床下想找的東西就是影集。
李安民呆掉了,她怎麼忘了葉兵和她母親李懷安的關係?她怎麼就能忘了葉兵有可能是她李安民的親生父親?記憶似乎出現了混亂,而她卻不想追究下去,這很不對勁,李安民知道這樣下去肯定不行,在旁人眼裡看來很正常的事故,她卻能看到不尋常的一面,再遇到類似的情況該怎麼辦?一本筆記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李安民考慮去找葉衛軍,可是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抗拒,抗拒去回想在白伏鎮發生過的一切,光是念頭這麼一閃而過,她就難受得想撞牆。
正在鬱結不開的當口,轉機來了,一個大箱子通過快遞寄到李安民的宿舍裡,寄包裹的人是——Q寶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