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民到潮州的第三天,鱸魚掌櫃跟一個男顧客發生了劇烈的口角衝突,男顧客看上了自創角色小飛燕的越劇造型,願意出雙倍價錢買套裝。
鱸魚想都沒想,一口回絕:「這是店裡的看板娘,不賣。」
男顧客說你不賣就不賣吧,拿出來給我看看行吧,小飛燕的套裝放在櫃檯裡,外面罩了個玻璃蓋子,鱸魚掌櫃說不行,語氣堅決,還有點沖頭沖腦,他對所有覬覦小飛燕的男性生物都抱有不可控制的敵意。
男顧客毛了,拍著桌子叫:「你報個價,我今天就是要買這小娘們兒!」
鱸魚也火了,跳起來跟他對吼:「誰是你娘們兒?那是我婆娘!再出言猥褻她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說了不賣聽不懂啊?滾,老子的店不歡迎你!」
兩人就這麼爭吵起來,吵著吵著動上了手,顧客沖到櫃檯裡,砸碎玻璃罩,揪起小飛燕的皮人甩在地上,用力踐踏。鱸魚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叫,發瘋了,不顧一切了,對著顧客的鼻樑骨就是一拳,抄起掃把帚子一路追打,男顧客是個紙老虎,瞧見鱸魚勢如瘋虎的惡霸相就縮了,跑到店門口吐口唾沫,大罵「變態」,撂下幾句狠話,恨恨離去。
趕走顧客之後,鱸魚掌櫃捧著頭被撕裂的小飛燕痛哭流涕,生意也不做了,關上店門把小飛燕帶進地下室,拿出昨晚剛雕好的頭譜,跟損壞的皮人放在一個盒子裡,收拾行李,說是要找行家修理。
李安民奇怪了:「你不就是行家麼?連你都修不好還能指望誰?」
宋玉玲道:「他不是去修身體,是去修補靈魂。」
「影人也有靈魂?」
鱸魚紅著兩顆核桃眼說:「親,不光是人才有靈魂的,這越劇造型是我手底下刻出來的第一個小飛燕,跟了我五年多,咱倆在一起生活過的經歷和記憶都印刻在影人上,她早就變成了一個有身軀有靈魂的生靈。」
宋玉玲不冷不熱地補充道:「生命的存在無非由魂魄兩大部分組成,魂是精氣神,魄是形體,一切有形物都可被稱作魄,而靈魂的成因除卻天地間的陰陽雙氣,也是在生活中慢慢歷練而成,古人言老物成精,為什麼會成精?正是隨著年代沉積,氣被積聚在物體中,逐漸轉化,變為擁有自身意識的魂靈。」
鱸魚悶悶地說:「小飛燕的魂氣剛形成不久,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如果形魄受到傷害,依附魄而生的靈魂也會跟著消散,我得趕在這之前把她的靈魂引到新的影人上。」
鱸魚掌櫃認識一位元燕山派的同行,那人住在饒平縣中部,姓管,是個雕偶師傅,擅長「引氣附魂術」,因為這種做法是奪天地造化修補魂魄,又被稱做「逆天術」,很少有人敢用,怕用了折壽。李安民聽著新奇,就跟鱸魚掌櫃一起去了。
管家木偶工作室位於浮山西嶺的亂墳地附近,前後兩間連舍,前面雕偶,後間是存放木偶的庫房。年關將近,學徒們全回家去了,只剩管師傅一人留守。
李安民跟著鱸魚掌櫃進入工作室,看到兩男人對桌而坐,桌上放著一個木箱子。面朝門口的那男人三十出頭,臉部瘦削,鬍子拉喳,穿著打扮不修邊幅,看起來邋裡邋遢,但是眼神精湛銳利,掩在劉海下熠熠發光。
鱸魚在敞開的門板上輕敲:「管哥啊,找你幫個忙!」
管師傅下巴一抬,看向李安民,問:「她誰?」
鱸魚說:「新來的打工妹,特殊人群。」
李安民橫了他一眼,沒吱聲。
管師傅點點頭,說正在跟客人談生意,叫兩人一邊坐著,那客人側頭微笑,是個很斯文的年輕男子,臉部飽滿,神態含蓄,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李安民注意到那客人眉毛有些怪異,靠眉心的部位打了個旋,看著挺逗趣。
管師傅稱呼客人為「素先生」,對他說:「潮州木偶多用鐵線操作,雕刻手法也跟你們那兒不一樣,成功率是多少我不敢擔保,只能盡力而為。」
「就我所知,管先生也曾雕過布袋戲偶,我相信你的能力不在其他師傅之下。」素先生開口,說的是閩南語,文縐縐的,有些唱戲的腔調。
兩人又寒暄幾句,素先生便離開了,李安民覺得該先生的走路姿勢也跟普通人不太一樣,腳步輕飄飄的,雖然穿著現代的灰色休閒西裝,整體看來,很有仙風道骨的氣質。
鱸魚掌櫃跟管師傅是老熟人,彼此之間不講客套,說話直來直往。
鱸魚掌櫃憤憤不平地跟管師傅哭訴:「我家小飛燕被個爛人給弄傷了,管哥,你說什麼也得幫我治好她,她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管師傅鄙視地掃了他一眼,唾駡道:「為個女人哭哭啼啼的,你就這出息了你!」
鱸魚不甘示弱地回嘴:「別說我,你家小鳳仙要是被弄傷了你不心疼?你能治好她,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管師傅得瑟一笑:「呵呵,我家小鳳仙可不像你家那位萬秋玲,沒那麼脆弱,我還能抱著她睡覺呢,你敢嗎?」
鱸魚鼻子都給氣歪了,但這是事實,抱著影人睡覺?一夜下來就給搓爛了,掌櫃的無話可說,只能乾瞪牛眼,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掃射管師傅。
李安民在旁邊看的目瞪口呆,不由感歎世界真奇妙,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小飛燕是皮影人,小鳳仙估計是木偶吧,戀物癖?真是太瘋狂了。
管師傅雖然口頭不饒人,但畢竟把鱸魚當小弟看待,弟媳婦受傷,肯定不能不管,但他說凡事得有個先來後來,人素先生先上門的,就必須先完成他的委託,鱸魚說只要魂氣不散就無所謂,於是管師傅給小飛燕布了困靈陣。
素先生帶來的箱子裡躺著一尊褐發青面的武生戲偶和一塊爛木頭,隔層下有套DVD光碟,是臺灣布袋戲的劇集,這尊武生是劇集裡的上戲偶,如今已經損壞,無法正常地活動。
據素先生說,這武生在劇裡有位至交好友。那位好友的戲偶被火燒壞,盒子裡的焦木就是戲偶的偶頭。素先生說自己跟兩尊戲偶有緣分,不能坐視不理,聽聞內地有個雕偶師傅擅長引氣附魂術,能修補物體的魂魄,就特地從對岸趕過來求助。
鱸魚掌櫃奇怪了:「你不是不接生人的單嗎?怎麼改原則了?」
管師傅表示這次是特例,故事太悲慘了,連他這個鐵石心腸的人都忍不住掬把同情淚。鱸魚也想被感動一把,於是管師傅捧來筆記型電腦播放碟片,鱸魚和李安民湊在桌前一同觀看。
碟片裡是這一對至交好友的節選片段,青臉武生飾演一名邪狂的劍客,江湖上稱之為「青面客」,而他的好友,也就是那塊焦木的原本形象——是個英姿颯爽的青年,劍眉藍眼,綠衣黑袍,走起路來長髮飛揚,顯得格外飄逸瀟灑。
世人都叫這名劍客為「海藻毛」,因為他的劉海造型很像一撮海藻,卻不知該劍客有一個隻容一人呼喚的名字,那就是海藻毛此生唯一的朋友青面客所賜給他的名。
海藻毛沒有過去的記憶,迷惘地徘徊在人生道路上,不知該何去何從,青面客卻不斷追尋自身存在的意義,卻又始終無法掌握未來的方向,兩人相遇相知,攜手共行,於是在梅林下、篝火旁,發生了以下對談:
[你的名字?]
[無名。]
[無名要如何立足於天地之間?]
[便是天不容吧!]
[那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天,讓你的天為你定下狂妄響亮的名字,聽好了,打從今兒起你就叫——走路草!]
[……]
然而這片天最終還是塌了——這是在戲裡,編劇安排青面客同志擁有兩個人格,副人格是囂狂劍者[青面客],主人格則是外來侵略者[移動火山],俗稱「反派角色」,也有人認為這算是一個身體兩條靈魂,總之,不管怎麼樣,最後青面客的人格被移動火山吞噬殆盡,並把海藻毛給一刀捅死了。
不過在戲外那就是貨真價實的兩尊偶,兩條靈魂,據說青面客的第一尊上戲偶原本要被改成那移動火山的造型,接著,青面客的木偶莫名就壞了,無法操縱自如,於是工作人員就把他和海藻毛一起存放在木偶間裡,這兩尊偶在劇裡的戲份同生共滅,在現實中又走到了一塊兒,可說是團圓結局,直到海藻毛因公外出參展,一場大火防不慎防。
李安民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為兩尊木偶大費周折,雖然故事感人淚下,害她用了一整包抽紙,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演戲罷了。鱸魚說這個演戲跟演員演電視劇的性質不同。青面客和海藻毛被雕出來之後就走上了那一段被安排好的人生,經歷和記憶是形成靈魂的關鍵。素先生的意思就是這兩尊偶已經擁有了靈魂,戲裡的酸甜苦辣都深深烙刻在魂魄上,成了抹滅不去的印記。
他們不僅是戲裡的角色,也存在於真實的世界當中。而今,海藻毛的形體盡毀,雖然素先生言明已用特殊的方法封住了木頭裡殘存的魂體,但持續不了多久,必須儘快採取補救措施。
素先生建議把海藻毛的靈魂轉移到青面客的木偶上,讓兩條靈魂共宿一體,管師傅不贊成這種做法,他把樹種植入焦木中,再將焦木埋在土裡,布困靈陣,不讓魂氣消散,早晚以符水澆灌,再用引氣法,奪天地之精華來養木。
三十年後,李安民故地重遊,管師傅的小作坊已經變成民俗文化藝術品收藏館,專門收藏鐵線木偶和皮影工藝品,管師傅是館長,而鱸魚也搬了過來,從掌櫃升級成副館長。李安民在他們的私人收藏間裡看到了小鳳仙和被修復完成的小飛燕,以及……收藏在玻璃櫃中的兩尊布袋戲偶——青面客和海藻毛。
管師傅還用心地在玻璃櫃裡佈置了自然美觀的場景——
梅園中,圓桌旁,褐發紅眼的邪狂劍客手按酒壺,滿臉意氣風發,綠衣青年面帶微笑地坐在對面,手握茶杯,身姿挺拔。
李安民看過劇集,這尊海藻毛竟跟上鏡的戲偶一模一樣,眼神堅毅,嘴角微挑,沉靜中帶著幾分銳氣,穩健深沉,而青面客除了保留那一份歷經磨難的滄桑外,更平添一股前所未見的灑脫氣質,像是終於從宿命的輪迴中掙脫出來,從此擁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管師傅說新偶是用焦木中孕育出來的樟樹木材雕刻而成,他與鱸魚協力,結合附靈術和傀儡百戲,反向操作,讓青面客親自操刀,雕出了烙印在他記憶中的……唯一的知己。
夜晚——月明人靜,清風送爽,玻璃櫃裡傳出低聲細語:
「還記得曾為你取名的人嗎?」
「記不起,不代表忘卻,有你,才有容得下我立足的天地。」
「對,也錯!你我本該互為天地,你的天塌了一次,我的地也崩毀過,從今往後,我把人生交給你,你的人生也由我來定。」
「有何不可,甘之如飴。」
「我再問一次,你叫什麼名?」
「無名,等一個囂狂的你再為我定下那個狂妄響亮的名字。」
「哈哈,好!暴風雪中的封雪劍者,仔細聽來,我給你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