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玲一直坐在桌前看書,聽他們談論鬼擔西瓜,沒抬頭,插話道:「蔔節令上有提到此鬼。」
令譜上記載了一段夏王朝初期的野史——疫鬼鬧三江。當時,夏王鯀派遣一名具有「黃金奇目」的巫官收服疫鬼,鎮在水下,每年需在鎮壓疫鬼的地方設祭固陣,及至商朝,帝辛當權時廢除祭禮、暴虐無道,怨氣下陰水,使得陣法效力日漸衰弱,有些小怪乘隙脫逃,從水中逃出的疫鬼被歸為川澤水怪,其中就有填泥堵氣的地古牛和喜食頭魂的黃怪——也就是擔兒鬼。
在陰司形成後,這些水怪大多被收入水官治下,被分派到城隍、土地廟裡當差,職責各有不同,像黃怪,做的就是個接引頭魂的差事,據傳人頭裡藏著三十二大魂,軀幹中則有九十二小魂,靈往上沖,氣往下沉,若死前有怨氣,梗在脖子口,魂散不了,游離在人間,很容易化作厲鬼,這時便要派黃怪去開頭散氣,先把頭魂挑回去,等人陽壽盡了,體內的小魂也會循著頭魂經過的路線走上陰路,不至於迷失方向。
黃怪一擔須挑滿二十七個頭魂才能回去交差,若是不慎遺落了頭魂,或是因意外導致頭魂缺失,那它就會去找陽壽將盡但不需要開頭散氣的人來充數量。被攝去頭魂的人會出現語言能力喪失、精神衰弱等不同程度的症狀,由於腦顱沒有魂氣支撐,會變得非常脆弱,因此,沒有頭魂的人極易破腦而亡。
宋玉玲還提了一個細節,如果頭魂裡的怨氣太重會導致黃怪挑不動擔子,這時候它就得想法子把怨氣散掉,每個勾魂鬼差散怨氣的方式都不一樣,或多或少會給正常人的生活帶來不便,但是影響面不會太大,通常以三天為期限。
李安民聽得心驚膽跳,照宋玉玲這個說法,擔兒鬼是把湯慧珠的頭魂挑來宿舍裡散怨氣,沒准只是想嚇嚇劉菲出口氣,誰知她糊裡糊塗地就把人湯慧珠的頭魂給散了,擔兒鬼才會割劉菲的頭來充數。而且李倩和劉菲本就是陽壽將盡的人,只不過是頭魂先被擔兒鬼挑走了,死亡的結局不會有任何改變。
為了一個活不了幾天的人去散了另一個姑娘的頭魂這到底算不算損陰德?李安民想起劉菲爬上桌子跳窗的場面,在那種情況下,除了救人她沒別的選擇。
「不舒服?才獻這麼點血就吃不消了?」宋玉玲留意到李安民臉色發白,以為是抽血所致。
李安民說沒事,在褲子上抹去滿手心的汗,把凳子搬到鱸魚旁邊看他雕影,用的是塗過油的牛皮,十三把刻刀攤在皮袋上,鱸魚掌櫃右手持刀鏤刻,左手推皮運轉,手法純熟,刀跡清晰流暢,這精湛的技藝絕不是一兩年可成就,別看掌櫃的細皮嫩肉,一雙手卻是老繭厚結,粗糙地能去刨黃瓜。
鱸魚掌櫃說他從小跟著父親學習方術,雕刻媒介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技術,每天都雕,已經成了一種日常習慣,雕著雕著就喜歡上了,他最近還迷戀上自己雕出來的一個旦角——小飛燕,為這個角色做了不少套形象,這會兒正對著設計圖雕刻她的臉譜,是帶花冠的造型。
李安民舟車勞累,靠在躺椅上睡到十二點半,鱸魚將塗過血的影人以線聯綴,並排懸吊在白紗前,打亮台前燈。尋常皮影戲都是隔布演出,用五根竹棍來操縱影人的動作,但是今天,鱸魚掌櫃要表演潮州本土皮影戲中據說早已失傳的傀儡百戲。
按民俗志的記載,傀儡百戲是皮影戲中極為少見的幕前戲,一個表演者能在不使用竹棍的前提下同時控制多達百名的傀儡皮人在布前自由活動,有人推測那是採用了鐵技木偶的操縱方式,但是皮人質料軟重量輕,想用線控基本上不可能,也有工匠用銅片人代替皮影,做了各種嘗試,最後全都以失敗告終,至今還有人認為不該把傀儡百戲歸類為皮影戲,更是質疑傀儡百戲本身的真實性。
事實上,傀儡百戲並不是一門技藝,而是以血連氣,讓那百名傀儡適時反應出真人的生活形態,有經驗的術士力求表演精彩,會挑選不同行業和層次的人物作為模本,正所謂人生百態盡展一幕之前。
術士在雕刻媒介時需要將符文刻在皮上,能力越強,符力的擴散範圍就越廣,兩漢時,神仙方術盛行,太平道中就有一奇人擅長骨上紙舞,以親人血液滴入死者骨骸,使用陰符將靈魂與紙片人相通,藉以觀察死者在陰間的狀態,若是生活疾苦,便施法相助。
東漢末年天災頻繁,瘟疫流行,百姓顛沛流離,沒有能力安葬親人,術士便以骨上紙舞收買人心,為太平教打下群眾基礎。鱸魚掌櫃認為傀儡百戲就是由此骨上紙舞演變而來,當年那位奇人必定是燕山一派的方士,但通連術只是一種窺伺追蹤之法,並不能改變人鬼的生存環境,所以骨上紙舞仍是有惶惑人心的成分。
鱸魚雖然不能像老祖宗那樣連接陰陽,令百人起舞的本事還是有的,分散符力同時運作六個皮影人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子時一到,那六個皮影果真擺出各種姿態,三坐兩躺,還有一個蜷曲身體抽動不止,那是葉衛軍的皮人。鱸魚站起身來,那坐著的三個皮人中便有一人隨之起立,他讓宋玉玲和李安民隨便做點動作,代表她們的皮人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不是一先一後地跟著模仿,而是同時發生,就像在照鏡子一樣,分秒不差,這可不是串通動了手腳就能辦到的。
看著鱸魚掌櫃滿臉得瑟的小樣,李安民五體投地,這人不是詐騙犯,他真有兩把刷子。
燈光把皮人的影子放大投射到後面的白幕上,清晰地映出每一條鏤刻的花紋,頭譜表情生動,形態栩栩如生,影子與影子之間時有重疊,將布幕遮覆得灰影斑駁,變化莫測,在沉寂的地下室裡更顯光怪陸離。
苗晴和炮筒兩人的皮影始終仰躺著,分毫不動,葉衛軍的皮人抽搐掙扎了將近兩個小時。逐漸平息,接著臥倒下來,慢慢懸浮至半空中上下起伏,最後如苗晴和炮筒一樣,仰面朝天躺倒,再也沒動彈過。
就在鱸魚準備收工的時候,怪事發生了——李安民的皮影突然四肢蜷曲,以匍匐的姿態滿地亂爬,打著圈,鑽上鑽下,爬行的速度飛快,而李安民本人還好端端地坐在台下,手按在大腿上,全身僵直。
那個皮人時而保持坐姿,時而快速爬行,從白幕底端一路往上爬,攀上頂部之後又刷的垂落下來,晃蕩片刻,接著再往上爬,如此反復不斷,四點一到,咒文效力迅速消退,所有皮影全部恢復了原有的懸吊姿態。
就在這時,隨著「砰」、「砰」的兩聲巨響,葉衛軍和李安民的皮人依次爆裂,四散的皮屑濺在白幕上,形成兩團煙花似的放射狀圖案。
看戲的三人被這一幕給驚到,全都悚然起身,呆站在原地半晌無語。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宋玉玲,她當即轉頭問鱸魚:「小盧,怎麼回事?」
鱸魚張大了嘴巴,呆呆地說:「別問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會不會是牛皮品質有問題?熱脹冷縮什麼的……」李安民還驚魂未定,強作鎮定地找原因。
「別逗了,親,牛皮只有吹炸的,絕對不是品質問題,我這老字型大小,品質有保障的啊,你可別亂說話。」鱸魚不愧是當掌櫃的,驚悚之餘還不忘先保住店鋪清譽。
宋玉玲挪到李安民身旁,拍著她的手道:「看來原因出在你和葉師傅身上,我果然沒找錯人。」
李安民抽回手揣進口袋裡,這女人又開始興奮了,鏡片後雙眼微眯,瞳孔收縮,跟在南順倉庫時的感覺一個樣,這是在看小白鼠的眼神。
鱸魚收拾完舞臺,又跑黑篷裡翻箱倒櫃,抬出一個老皮箱放桌上,箱子裡裝著清一色的硬殼筆記本,全是鱸魚他爸從傳家的方術經本中摘抄下來的篇章。
當年,盧爺爺為了躲避地毯式搜查,把能燒的都燒了,盧家族譜和重要的手抄經本則運回鄉下祖屋,藏在閣樓上的地板縫裡,就這樣躲過蟲災鼠害和拆遷的危機,一藏二十多年,盧爸在潮州紮根後把東西全搬回家裡整理,這些塵封物被藏得太久了,反復受潮乾燥,一抖摟,紙屑撲朔朔直往下掉,盧爸就拼著紙片一本本抄錄,到現在還沒抄完。把家業交到兒子手上之後,他老人家拍拍屁股撂挑子,帶著情人出去浪跡天涯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指望兒子來繼續完成。鱸魚掌櫃是沉迷于雕皮影沒錯,你叫他拿刀刻咒文,他樂,要讓他拿筆寫字,他是一百個不願意,三年下來也沒寫上幾筆,保底的本兒就全在這一箱筆記裡。
鱸魚掌櫃發動群眾一起翻查筆記,由於盧爸寫的是草體,字跡龍飛鳳舞,李安民找得很吃力,看著問著,進度緩慢,鱸魚困得睜不開眼,沒看多久就爬去補覺,剩下的筆記全部由宋玉玲一人搞定,她翻閱速度奇快,手指按住紙張從上掠到下,一頁就翻過去了。
等把一箱筆記全部查完,李安民眼前泛起了雪花影,看哪兒,哪兒就會出現一排排草書的黑影,宋玉玲收好箱子,指向右側的黑蓬:「去睡吧,那裡面有睡袋,藍色是新的,我沒用過。」
李安民撐起頭輕甩,雙眼充血地說:「沒事,還能熬得住,我這邊什麼也沒找到,你查得怎麼樣?」
「有些線索,休息夠了再說。」宋玉玲摘下眼鏡揉眉心,眯眼瞥向李安民:「睡覺,人在疲勞狀態下,行動力和思考力會大幅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