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玲就坐在李安民睡過的躺椅上閉目養神,翹著二郎腿,用毛毯蓋住肚子,一派悠然自得。鱸魚掌櫃也睡了,席地臥在戲臺下,此時已鼾聲大作。李安民沒辦法,找人幫忙就得跟著別人的作息時間轉,而且宋玉玲說的有道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於是她進大蓬順地滾,連睡袋也沒好意思鑽,直接躺在地墊上休息。
李安民睡得很沉,還做了個夢,夢到觀音村的地下枯井,徐師傅跟她面對面地坐在亂石灘上,徐師傅冷森森地笑著說:「我並不是雙重人格,而是一個身體同時擁有兩條靈魂,一條靈魂是曾經被誤判死刑的木匠,另一條靈魂則是文革時期被肅清的土匪頭油子。」說完之後,他抬起帽檐,露出細長的雙眼,內雙,眼梢上挑,緊縮的瞳孔裡隱透紅光,由下自上斜眼瞥視,這種挑釁的看人方式與葉衛軍的好兄弟張良極為相似。
中午時,三人吃飽睡足,趁著精神好又聚起來圍桌坐談,宋玉玲把一本筆記推到中間,翻開某頁,手指輕點紙面,「沒找到影人爆炸的先例,在影戲過程中出現破損倒是很常見,撇除諸如品質、氣候等客觀因素不談,這章節裡有提到被附影的人在皮影損壞時正巧因熱邪致病或是患有間歇性癲癇症,看來人的精神狀態和健康與否也會反應在影人身上。」
鱸魚掌櫃把筆記本挪到身前細看,琢磨著道:「咱祖輩嘗試過給同一個影人刷上多人的血,想用同一媒介給多人附影,一直沒成功,據推測,那是因為不同個體之間的魂氣相沖才會導致媒介損壞。」
李安民想到剛才作的夢,靈光一閃,問道:「如果一個身體裡同時擁有兩條靈魂,那具身體的血液裡會不會就同時包含兩種魂氣?你刷一個人的血,實際上跟刷兩人的沒區別。」
鱸魚掌櫃打了個響指,笑著說:「親,想法很好,但是不太現實,跟皮人附影的道理一樣,肉體作為容納靈魂的媒介,一旦靈魂與靈魂之間有衝撞,媒介不壞才怪。」
宋玉玲敲著桌子補充:「也有特例,我懷疑那些患熱邪病和癲癇症的人是被鬼靈上身,陰陽相克與魂氣衝撞會造成同樣的結果。」
李安民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有被附身的經驗,女鬼和狐靈,在短期內人體還能承受。」
宋玉玲不以為意,鬼上身這種事對她來說算不上稀奇,她說:「所謂魂氣相沖,也有可能是同一人體內陰陽兩氣失調所致。」
鱸魚掌櫃摸著下巴道:「比起這個,我倒是更在意影人自身的非正常性動態,皮影撕裂勉強能用魂氣相沖來解釋,那李小妹的皮影為什麼會出現與本人動作不符的行為?這我就琢磨不透了。」
除此之外,還有炮筒與苗晴兩人,雖說深夜躺著睡覺很正常,但是人睡覺總得要翻身,他們就一直那麼仰面朝天地平躺著,連續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這就不尋常了,什麼人會躺著不動?植物人、死人!
李安民說會不會是深度睡眠綜合症?鱸魚覺得沒那麼巧合,宋玉玲卻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把所有可能性一條一條全都列在上面。李安民總感覺自己見過睡著了以後就躺著不動的人,有這麼個印象,要深入去回憶是在哪裡見過,卻死活也想不起來,而且她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你的記性不太好,最好養成寫日記的習慣,把自己所經歷過的每件事詳細記錄下來,一旦忘了還有個備份。」宋玉玲對鱸魚使了個眼色,鱸魚掌櫃就起身進大蓬,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手裡托著巴掌大小的筆記本,裝在防水袋裡,跟宋玉玲用的那本一樣——紅棕色硬皮,皮面上刻有八方邪禁符的咒文。
鱸魚掌櫃說這本子是他手工製作的,限量版,只賣給關係特別鐵的客戶,李安民受寵若驚,很捧場地翻頁欣賞,本子小而厚,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像本小32開的成語詞典,有配置防遺失的繩結,可以扣在皮帶或包帶上。封面封底是雙面硬皮,內部也鑿刻咒文,還貼了張符紙。內頁用的是茶色薄紙板,韌度強,延展性好,還用了雙重加固裝訂,製作得非常用心。
讚歎之余,李安民不免好奇刻符咒的用意,看來不單純是一種裝飾紋。
鱸魚說印刻防災咒文歷來就是方士保存經本的獨特法門,在這世上,總是有某種非自然的力量在干擾人們深入探索奇門異術,燕山派方術也曾一度面臨失傳的危險,記載術法和見聞異志的典籍記常遭遇水難、火難等天災人禍,這其中有偶發事故,也有無法用客觀因素來解釋的怪事。盧家祖輩認為那些怪事是由非自然的力量所引發,由古至今,許多看似偶然的災難都是在刻意牽引下才發生的必然結果,八方邪禁符正是為了對抗那股非自然力量而衍生出來的保本術。
宋玉玲頗為惋惜地歎息:「宋氏方術就是被這麼消磨掉的,所以我吸取教訓,常備物件和工具通常先送到小盧這兒來印符,包括安裝在南順倉庫裡的監控設備和寄給你的電腦、光碟,否則……還沒送到你手上恐怕就被一把火給燒了。」
她頗有興味跟李安民拉家常:「你知道嗎?我去查過李懷安的身世,你母親,她是被遺棄的孩子,還在繈褓中就被丟在一戶人家的門口,王家夫婦,那是對孤寡老人。」
李安民震驚了,她完全不知情,從沒聽人提起過這件事,宋玉玲說她去過王家舊址,還找到了王家夫婦的墳墓,鄰居說王老叫王志堅,但墓碑上刻的姓名卻是——王佩春,這個名字出現在文革後獲平反的人員名單上——
[王佩春,某大學歷史系教授,因寫大字報被打為右派叛徒,遭到親友孤立,傳攜妻跳海自殺,未找到屍體。]
宋玉玲推測王佩春和妻子是在家人庇護下改頭換面,逃往他鄉避難,之所以死後換回原名,應該是期待有一天能夠獲得平反。
「王家夫婦膝下無子,收養李懷安時已年過半百,李懷安到小崗山插隊時他們就已經過世,只留了套房子下來。李懷安跟隨嚴家遷到南順之後,老房拆遷,曾有人通知過她回去辦手續,但是沒辦成,因為那時候她剛生完孩子,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隔沒多久便去世了。
而在李懷安死後,沒等拆遷,王家就發生了火災,所有與她相關的物件全部付之一炬,李小姐,你告訴我,嚴家是不是也發生了相同的意外災難?」
李安民想了想,坦言相告:「確實被火燒了,但不是火災,是我爸怕觸景傷情才就把所有跟我媽相關的東西全都燒了。」
宋玉玲挑眉問道:「這是嚴先生親口說的?」
李安民搖頭說不是,自嘲道:「他哪肯跟我說話?能點頭打個招呼就算不錯了,是奶奶告訴我的。」
宋玉玲思考了一會兒,問她:「知道你爸的手機號嗎?」見李安民點頭,沉聲下令:「打給他,直接問他有沒有這回事,我不認為嚴先生會燒掉你母親的遺物。」
李安民聽不慣這種命令的口吻,皺起眉頭,語氣不善:「你什麼意思?懷疑我奶奶在騙人?」
宋玉玲放軟語氣說:「當然不是,老一輩的人忌諱多,在小輩面前有所隱瞞也是人之常情,你爺爺奶奶不就隱瞞了你母親的身世嗎?」
李安民道:「可能連他們也不知情。」
宋玉玲撇嘴微笑:「就算知道也沒什麼,換個角度想,如果是你站在你爺爺奶奶的立場上,難道就會在孫輩面前嚼這個舌根?他們不說是為你著想。」
宋玉玲碼准了李安民的心態,盡揀好聽話講,李安民明知道她是舌燦蓮花,但話說得合乎心意,反彈情緒自然而然就被順下來了。她掏出手機撥嚴懷德的號碼,嚴懷德在這件事上沒打馬虎眼,用很嚴厲的口氣說他絕不可能去毀壞跟李懷安相關的任何一樣物件,那純粹是場意外,就在去出喪的途中,家裡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把她的東西燒得精光,等回來想搶救已經遲了。
這是一種抹消存在痕跡的刻意行為,無論是誰燒的結果都不會變,李安民早就察覺到不對勁,這時被揭出來反而有種「這樣才對」的感覺,令她感到意外是——「我媽竟然是被火化的,我一直以為是土葬。」
「我說親,你怎麼連自家媽是火葬還是土葬都不知道啊?不孝女。」鱸魚懶洋洋地趴在桌上嚼糖果,順手丟給李安民一粒。
「我那時才三個月大,後來也沒人提過啊。」李安民接下糖,沒吃,只是握在手心裡。
宋玉玲眯起眼睛問道:「既然沒人提過,你怎麼會認為是土葬?」
李安民摸著額頭說記不清是誰講的了,就是有這個印象。宋玉玲道:「我看你的記性確實很成問題,而且很有可能不是你自己的問題,我看你需要接受詳細檢查,小盧——」
「大姐,我真的沒有那功能撒,我對跳大神不感興趣,真的,我只是單純熱愛皮影這門傳統工藝,除了傀儡百戲和保本的八方邪禁符,燕山派其他方術我都沒好好學。」鱸魚把頭貼在桌面上來回滾動。
宋玉玲扇蚊子似的揮揮手:「不是說你,是說你同門師兄小管,他擅長修修補補,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不成啊,那傢伙補的東西跟你說的壓根就不是一碼事,還有,管哥他跟我同派不同門,不是師兄弟,而且他向來不接外單。」
「所以才叫你去,你跟他是老熟人,想辦法讓他替小丫頭看看,說不定能弄清楚傀儡戲出狀況的原因,你想被人說你技術不過硬?」
「這個嘛……」鱸魚掌櫃看向李安民。
李安民安慰他:「放心,我會替你保密。」
宋玉玲呵呵輕笑,說:「你瞧,她已經在懷疑你的水準了。」
鱸魚默,宋玉玲又甩出甜招:「你去,我按旺季的月均營業額付給你閉店損失,不管事成與否,委託費照付。」
鱸魚果然心動了,還有點拿不定主意,說需要時間考慮。
李安民看向宋玉玲,心情複雜:「這些事情本來都跟你無關,你為什麼……」
宋玉玲伸出手指輕點她的額心,「我是商人,投機商,只追求利潤,不考慮價值規律,你是我押注的目標,為了提高你的經濟價值,我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這也是一種風險投資。」
李安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帶給宋玉玲什麼樣的利益?看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想來問了也得不到明確的答案,不管有多少瘋狂的念頭,從骨子裡來說,宋玉玲仍是個精明強幹的商人,思維縝密,滿腹心機。李安民不敢跟她深談,每次開口之前得先在心裡掂量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免得一個不留神把自己給賣乾淨了,想收都收不回來。沒有信任基礎的人際關係,李安民處得辛苦,就一個字——累!
在鱸魚掌櫃舉棋不定的當兒發生了一件事,有個男顧客看中店裡的看板娘——越劇造型的小飛燕,小飛燕的皮影套裝是非賣品,是鱸魚掌櫃的心頭肉,是一件比錢更重要的寶貝,男顧客財大氣粗,掏出鈔票抽人臉,惹火了鱸魚掌櫃,矛盾從爭吵升級到互毆也不過就兩分鐘時間,鱸魚掌櫃是不爆發則已,一爆發驚天動地,抄起掃帚把顧客打得落荒而逃。
顧客受的是皮肉痛,鱸魚掌櫃是心痛,在衝突過程中,小飛燕的影人被踩壞,頭部撕裂,他抽風了,撲在地下哭天搶地、悲痛欲絕。寶貝壞了得找人修啊!鱸魚掌櫃沒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沒轍了,只得領上李安民去找真正的行家管師傅,不是找他修補皮人,而是要修補蘊藏在皮人中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