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殤婚(01)

管師傅姓管名鐘,祖輩是燕山派方士,管盧兩家是老世交,管師傅的主業是製作鐵枝木偶,包括木質偶身和泥塑的紙影頭,有固定的戲班客源,同時接個人訂制。

木偶作坊建在浮山東麓,鱸魚帶李安民走後山小路,沿著一條蜿蜒小溪漫行。前不久剛下過一場雨,雲層還沒散開,鉛灰色的天空低壓在頭頂,葉片被水刷得油綠發涼,在一片灰暗之中顯得很扎眼。

李安民聞著濕泥的腥氣,跟在鱸魚身後小心行走,爛泥堆積在鞋底邊緣,抬腳時沉沉的,每一步都能帶起飛濺的泥水,鱸魚掌櫃一入山就好似雛鳥歸林,連蹦帶跳,歡樂得像個孩子,他專挑有水窪的地方走,用力踩踏濕泥,他帶了兩雙鞋子,一雙旅遊鞋,用來跑路,一雙黑膠靴,用來踩泥,李安民小時候也幹過這樣的事,每到下雨天就特別開心,初中以後這性子就逐漸收斂,如今,再看到這麼熟悉的場景,竟泛出一種恍如隔世,又恰似昨日的心酸。

走著,想著,視線游離,不經意往側方一瞟,黃綠之間摻進一抹豔色——林裡有個女人,背靠樹幹筆直地站立,從李安民的角度正好看到她的側面,這女人皮膚很白,面頰桃紅,眉眼漆黑,像是化了濃妝,她頭戴鑲著彩球的玉珠冠,身上穿的兩截頭衫裙——黑底廣袖的對襟上衣,小立領,龍鳳盤扣,大紅色三片式的長裙,裙邊垂著一圈金流蘇,布料上繡著牡丹花紋,黑得像墨,紅得像血。

這身裝扮很像清末時期的嫁衣,那女人就穿著這身衣服一動不動地站在樹前,李安民心裡發毛,沒敢轉頭仔細看,就這麼匆匆走了過去。

溪流的盡頭是一座幾十戶民宅的小鄉村,名叫「余苗村」,李安民和鱸魚才到村頭就聽見敲鑼打鼓的奏樂聲,村口站著兩大嬸,胸前別紅花,臂彎挎竹籃,一見到李安民兩人就迎上前打招呼:「這不是小盧嗎?」

「張媽、朱媽好,今兒是什麼好日子?村裡挺熱鬧的啊,提前過春節了?」

余苗村的居民認識做木偶的管師傅,因為管師傅的木偶廠不開灶,都在村裡的「稻香居小吃館」搭火,鱸魚掌櫃經常來探望管師傅,每次跟著他進村蹭吃蹭喝,一來二回自然就跟村人熟悉了。

朱媽熱絡地對鱸魚掌櫃說:「不是過春節,是劉老家辦喜事,大兒子娶了個城裡媳婦兒,可把他給樂歪了,這不,新娘還沒接回來呢,先得把咱村的喜氣揚上去。」

劉家夫婦就是稻香居的老闆,鱸魚掌櫃一拍腦門喊:哎喲,沒備禮。

張媽拍鱸魚的肩膀,笑呵呵地說:「管師傅替你一併出了份子,明晚喜酒一定要來啊,這是規矩,你得提醒管師傅,他是貴人多忘事。」

照余苗村的規矩,婚前三天要揚喜,凡是從村前路過的遊客都能得到喜糖一包,兩元小紅包一份,鱸魚掌櫃人熟嘴甜,兩位大嬸一人多發了包喜糖,李安民也跟著沾光。

鱸魚拉著李安民進村湊熱鬧,村中央的曬穀場上搭了座簡陋的木板台,一群身穿戲服的人在臺上甩水袖唱戲,朱媽說這是鎮上的戲班子,村長請來給新郎家助興的。李安民在戲臺後又看到了那個穿嫁衣的女人,站在候場的藝人中間,這次看到了正面,她臉上的濃妝跟在舞臺上唱戲的藝人相似,敷脂粉,在眼睛周圍染上桃紅色的胭脂,這是戲劇妝的特點。原來這女人是戲班子裡的成員,應該是飾演花旦的,在林子裡單獨看顯得很突兀,站在藝人中間就沒那麼誇張了。

李安民總覺得她的姿勢有些奇怪,身板挺直,肩部聳起,兩臂向外側微微張開,怎麼看怎麼不自然,那花旦似乎注意到了李安民的視線,轉動眼珠看向她。李安民趕緊掉頭看舞臺上的表演,隔了會兒再瞟過去,發現那個花旦不見了。藝人中,人群裡,哪兒也找不到。

李安民還來不及多想鱸魚掌櫃就說要閃人,她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繞過余苗村再過一個小山坡就到了管家木偶製作廠,這附近人煙稀少、林蔭蔥密,李安民依著習慣先打量周圍環境,托著下巴說:「這地方風水挺好的啊。」

「風水好?」鱸魚掌櫃瞪大雙眼,伸手指向西北的方向:「那兒,不到百里地,有座小山丘,坡頂的大坑被當地人稱作亂墳坑,在火葬普及之前是專門用來埋無名屍的,為什麼這附近沒住戶?都嫌晦氣啊,就是管哥他不信邪,就相中了這塊地,我看他是貪便宜。」

李安民回頭看看,又踮起腳朝遠處眺望,問道:「這廠建好後生意怎麼樣?」

鱸魚掌櫃磨著牙說:「好得不得了!蒸蒸日上,還不斷有傻子送上門當免費學徒,管哥的原創偶都銷到國外去了,你說我家店咋就招不到人?皮影跟木偶不都是傳統工藝嗎?厚此薄彼像什麼話!」

李安民覺得二維和三維差別很大,雖然從手藝上來說不好分難易高低,但表演形式不同,在這年頭,喜歡看木偶戲的應該比喜歡看皮影戲要多。她不忍心打擊鱸魚的積極性,只說:「管師傅生意興旺,除了技術之外,跟環境也是有一定關係的,你看,咱們來的路上不是有個水塘嗎?跟前面的矮山正好形成山水環抱的地勢。」

李安民指向偶廠後的三座山影,「山岡在東南方,水塘在西南方,西南在乾位,東南在艮位,乾艮相夾是吉向,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在坤位上還缺個能藏風聚氣的關鍵因素,坤位在西北方,你說那處有墳堆,那最好,按風水學的概念,墳地能聚氣,要配合周圍環境才能判斷吉凶,看來管師傅是懂行的人啊,把穴點在了適當的位置——丘墳在西北方,西南方有水池,東南方又有山岡,正好形成坤乾艮三方相輔的富貴大運宅勢,生意能不紅火嗎?」

鱸魚掌櫃瞠目結舌地瞪著她,半天才發出聲音:「親,你是堪輿行家啊親?不不不……我不該喊你親了,該喊你大師!李大師,你說我那店鋪的風水還缺些啥?該怎麼改良?」

「我就是個剛入門的菜鳥,我房東是個厲害傢伙,他留給我一本筆記,上面記了些基本知識,我最近才看到定宅法。」李安民拍拍隨身帶的黑皮包,不自覺地笑起來,又說:「你的店址不是宋玉玲幫忙選的嗎?她是行家,牌坊街東通城門,外接廣濟橋,是潮州的交通要道和商貿中心,風水肯定是沒問題的!我看過網店的銷售量,相當火旺呀!」

鱸魚掌櫃垂頭喪氣地說:「賣得是不錯,可沒人願意來當免費學徒啊,招人咋就那麼難招?」

李安民心想可能是人氣接不上地氣的原因,但這純屬猜測,她也不好說出來。

管師傅的木偶作坊由前後兩間廠房縱連,前面是工作室,後面是庫房和生活區,鱸魚領著李安民進門時,管師傅正跟一位客人談在興頭上,學徒全部回家過年去了,工作室裡沒人接待,兩人就先在一旁候著。

李安民對管師傅的第一印象——邋遢頹廢,身材瘦而長,一看就是排骨架型的,他弓著背坐在椅子上,腰板總也挺不直,半長不短的頭髮被紮成一個小揪揪翹在腦後,T恤和寬鬆的工裝褲上紅一片綠一片,盡是顏料的污漬,說醜也不醜,臉龐清瘦,鼻樑高挺,眼晴遮在劉海後,嘴巴藏在鬍子裡,打理整齊之後沒准是個帥叔,眼下這不修邊幅的模樣也稱得上有個性——頗具犀利哥的風采。

李安民注意到他的手很大,舒展開來就像把小蒲扇,掌心粗厚,指節修長,而且指尖呈扁平狀,指甲前段深陷在肉裡,觀音村的徐師傅也是這種指形,指端和指腹都結滿厚繭,手指中心有一道明顯的斜痕,是推刀壓出來的痕跡。鱸魚掌櫃的手形與管師傅相似,相對而言,皮膚略顯滑嫩,如果掌櫃的手能刨黃瓜,那管師傅的手可以直接拿去削鳳梨。

李安民不自覺地想:葉衛軍的手能用來幹嘛?然後下意識地摸上頭頂,搓了搓蓬鬆的短毛。

待客人走後,鱸魚掌櫃先把小飛燕的事談妥,接著才輪到李安民彙報「病症」,等她講完,鱸魚及時跟進:「宋姐推測這種近似失憶的症狀很有可能是非自然因素造成的,想借你的能力查查是否跟魂魄受損有關。」

管師傅先聲明:「第一,通常我只修補物體的魂魄,大活人的成功率太低,弄不好會把自個兒也給賠進去。第二,她這個記憶是主動抽離還是被動流失目前無法確定,我不想好心辦壞事,第三,我不接生人的單,就算是宋姐介紹來的,我也不接普通人的單,我建議你去醫院檢查,或者先找心理醫生看看,別一出問題就先想著通過旁門左道來解決。」

「哪有自己說自己是旁門左道的?」鱸魚舒服地窩在沙發上吃糖,拉開冰箱門擅自拿出烏龍茶招待李安民,撇嘴道:「而且這位親也不普通啊,我一直認為墳崗是凶地,李大師剛在外面說了,墳地也能聚氣,還把你為什麼選在這兒開工廠的原因給說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晰,就連我這外行人都能聽得懂。」

「那只能說明她在風水上有一定研究。」管師傅把頭髮抓成雞窩,見鱸魚蹲在冰箱前,把整個腦袋伸進去翻找食物,長手一伸,把他拎回沙發上,無奈地說:「這位魚小爺,麻煩您老還裝著客氣客氣哈?這是我老管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