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親人一樣……李安民對葉衛軍缺少那種戀人的感覺,至少在她的認知裡,愛情的發生大多離不開臉紅心跳這一類的情緒波動,當發展到一定階段才會漸漸穩定下來。
李安民對葉衛軍很難產生那樣的感覺,想起這個,就不免牽連上她最排斥的血緣關係,到現在她仍然不能釋懷,還存有僥倖心理,但是心裡缺的那一塊正是葉衛軍的位置,他走了,把那塊也挖走了,帶走的不僅是記憶,還有感情。
空洞而不知味的感覺始終揪著她的心,不知道為了什麼空著身體,空著靈魂,尤其是剛離開白伏鎮那段時期,覺得自己就像具行屍走肉,連熟悉的人也會感到生疏,連熟悉的景也會感到陌生,不是在過生活,只是單純的活著。
她變得對什麼都沒興趣,反應遲鈍,感覺麻木,為生存而生存,像做任務似的,必須走過這一段不算漫長的人生道路。
看過宋玉玲寄來的那張碟片之後,李安民終於找到癥結點,她已經習慣依賴著葉衛軍生活,就算記憶混亂,就算很多細節記不起來,但是全身上下,從內到外都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和照顧,他的面龐、聲音、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全都熟悉到骨髓裡,浸透到血液中。
沒有他的生活能忍受,但是很難適應,李安民需要他,迫切地需要他,眼下只有一種念頭:找到他。
管師傅不解地問:「他對你真的那麼重要?也許找到以後你會後悔,他那麼關心你,卻不聲不響的離開,必然有他的原因,凡事自有因果,既然不影響到未來的生活又何必非要強求?」
李安民面無表情地說:「能後悔總比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要強,我想見他,想得滿腦子全是這種念頭,這時候我願意為了這個念頭上刀山下油鍋,但是,像這種拼了命也想見到某人的強烈心情,或許兩年、三年以後就淡了,所以我得趁現在去做所有能做的事情,以後回想起來,至少全心全意的努力過,我不想死前還要遺憾怎麼當年沒去找他,還要想:如果當年及時去找,說不定就能找到了,也不會臨到死都沒能見上最後一面。」她瞪大乾澀充血的眼睛,就這麼愣愣地直視正前方,眼光落在管師傅臉上,但不是在看他,什麼也沒在看。
李安民覺得,如果找不到葉衛軍,她應該也不至於過不下去,生活總是要繼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乾耗著自己的生命力,直耗到油盡燈枯為止。從身前走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映在她的眼裡,但是不可能再有人會被她放在心上。
管師傅歎了口氣,放下捂住鱸魚掌櫃的手,攬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兩人對望一眼,鱸魚開口說:「親,管哥在跟你開玩笑,怎麼可能真讓你去墳地過夜。」
管師傅的臉色有些尷尬,抓著後腦勺低聲道:「我就是試試你的決心,想讓你打退堂鼓,既然你吃了秤砣鐵了心,我還煩什麼,去墳地只是個表面形式,你不去也無所謂。」
李安民卻說:「去,必須去,我要讓你幫我幫得沒有後顧之憂,只有不違背自己的原則,才能放開手腳做,免得出了岔子之後我會覺得你是趕鴨子上架,沒盡全力。」
鱸魚還勸了兩句,管師傅一個字也沒多說,帶她去庫房的休息室,放下麵包和烏龍茶,叮囑她不要隨便碰架子上的木偶,然後拉著鱸魚出去了,一去不回,也沒說要去做什麼,李安民只好乖乖呆在庫房裡。
這間休息室是工人和學徒睡覺的地方,從寬敞的庫房中劃分出一條狹長的空間,以玻璃門區隔,裡面並排放著十張雙人鋼絲床,上下鋪的,除了床,還有衣櫃和書桌,佈置得和軍隊宿舍很像,只是不夠整潔。
庫房裡存放著完工的木偶和工藝品,高大的展架縱向排列成一條條長龍,與圖書館格局相似,木架就和兩面透空的書架一樣,架與架之間夾著封閉式的櫥櫃。李安民在狹窄的過道上走馬觀花,兩邊全是姿態造型各異的木偶,有種置身于小人國的奇妙感覺。
架上有七寸小偶,也有十七八寸的大偶,小偶多是泥塑頭,大偶則有木制偶頭,雕刻得酷似真人,湊近了更能看出許多小細節,每一溝每一坎都雕得生動自然,逼真到令人毛骨悚然。還有些造型複雜的木偶刻了眼槽,嵌入玻璃眼珠,感覺走到哪兒那些視線就跟到哪兒,有種萬眾矚目的錯覺。
用來陳列完整的戲偶的是大木架,按照生旦淨醜分類擺放,以武生居多,有兩個展架上全是身著鎧甲、背插小旗的將領角色。櫥櫃門沒鎖,李安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拉開門,裡面一格一格的,分了許多層,每一層格子裡都堆滿了沒有裝頭的木偶身體,這是備用貨,泥塑的偶頭整齊地排放在靠牆的矮櫃上,每個偶頭還不到巴掌大小,形形色色的臉譜,各種誇張的表情,明顯的行業特徵,難怪有人說演戲就是在展現人生,一幕幕場景就是一段段人生的縮影。
在庫房西側還有一個房間,李安民轉動門把,沒轉開,門被鎖上了,她悻悻地走回休息室,就著烏龍茶啃麵包,中西結合的口味不怎麼樣,李安民嚼蠟一樣的嚼完咽下,躺在一張床的下鋪看網狀床板,看著看著,彎曲交錯的鋼絲就出現了無數虛影,在眼前旋轉,整個人也似乎跟著一起轉了起來,明明沒有多困,卻在這天旋地轉當中泛起了迷糊。她最近總是很容易入睡,幹什麼事情都提不出精神來,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身體疲倦,心也累。
半夜十二點,李安民被掛鐘的報時聲吵醒,庫房裡沒有開燈,黑漆漆的,透過玻璃門,隱約可見一排排人形陰影,高的矮的,頭挨著頭攢聚在一起,連綿成片,像是某種巨型生物的影子。
李安民手心發汗,鱸魚和管師傅不在,沒人來催她起床準備,也許沒人把她的決心當回事。等眼睛適應黑暗以後,李安民走出休息室,她沒有費心摸索燈的開關,而是摸著矮櫃朝門口繞行。
就在快走到那間被鎖上的房門時,一條人影從房間裡走出來,沒有開門,是穿門而過。李安民僵直了,在這麼暗的光線下,那人的形貌裝扮竟然清晰分明,是個美麗到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絕色女子,她皮膚雪白,像半透明的白瓷片,緊致光滑,不帶一絲瑕疵,杏眼黑白分明,濃密的睫毛纖長微翹,從側面看,鼻樑有道柔和的弧度,更襯得鼻頭圓俏,嘴唇的顏色偏淡,嘴角翹起,粉嫩水潤。
李安民經常被人說成唇形像菱角,也常在書中看到用「菱唇」來形容俏麗女子的嘴,對她來說,嘴巴和菱角唯一的聯繫就是:一個是用來吃食物的,一個是用來被吃的,都跟吃有關。
但是在看到這位美女的嘴唇時,李安民聯想到了鮮嫩多汁的新鮮菱肉。
直覺告訴她,這個女子不是人,因為她的穿著打扮很像電視上看到的唐代仕女,長髮從頭頂被均分到兩邊,盤成鬆鬆的髮髻垂在臉頰旁,以白色暗花的寬綢帶束起,綢帶尾端拖下,直拖到胸前,服飾在是唐朝貴婦中流行的齊胸襦裙,金底銀紋,刺繡腰封,外罩鵝黃色帶團花圖案的大袖衫,華貴中不失典雅,不僅美,還美得超凡脫俗,充滿古典韻味。
仕女手提一盞不發光的木雕宮燈,在門外亭亭而立,似乎在翹首期盼著什麼。李安民一時看癡了,甚至忘了要害怕,忍不住往前邁進一步,想湊近了細細品賞,誰知道腳步聲把那女子給驚到了,她全身一顫,匆忙退進門裡,可能是退得太急了,身體雖然隱沒入門板中,頭卻滑脫出來,彈落在地上,骨碌碌滾到李安民的腳前。
那腦袋先是面朝地靜止了一會兒,然後像有生命一樣自己轉動起來,轉得仰面朝天,如墨般烏黑的大眼睛就這麼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李安民,沒多久,兩條玉藕段似的手臂從牆裡伸出來,在李安民腳邊摸索了片刻,捧起頭,雙手拖在斷頸的部位,慢慢地,聯手帶頭地縮了回去。
李安民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屏住呼吸朝門口沖去。後面庫房沒有人,前面工作間也沒人,四面暗影,到處不見鱸魚掌櫃和管師傅。李安民沒辦法,只得從皮包裡摸出應急用的手電筒,獨自一人出去尋找野墳坑。
山上沒有路燈,月光無法穿透層疊的葉片,林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李安民一手持電筒,另一手抱膀子,朝著西北方目不斜視地快步行走。潮汕地區雖然氣候溫暖,夜風吹在身上仍有些涼,越往墳山靠近就越是森冷,皮膚敏感地察覺到溫度的變化,不由自主地浮出一層雞皮疙瘩。
出了林道之後能看到一座坡度平坦的小土丘,山裡樹木繁茂,這座土丘附近卻顯得空曠蕭條,幾株高大的樹木稀稀拉拉地分佈在山腳下,樹幹以土丘為中心,朝外彎曲,枝葉順著一個方向偏移,像是要避開那座土丘。
到了這裡,氣溫似乎降得更低,風起時有種刺澇澇的刮面感,把每根汗毛都撩得豎立起來。銀盤似的圓月高掛天頭,月色皎潔淒冷,所有景物都像被鋪上一層銀白的秋霜,前方的道路被月光映得透亮,李安民關掉手電筒夾在腋下,雙手交叉抱臂,縮起脖子往山丘上走,如果她方向沒走錯,亂墳坑就在坡頂上。
李安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在她的預計中應該會看到一亂石紮堆的廢坑,也許坑裡還留有野墳的殘跡,腐爛的屍骸、陰森的白骨甚至是缺胳膊少眼球的厲鬼,她把所有能夠想像到的恐怖景象都在腦海裡過了一遍。
然而,不可置信的景象出現了,山丘上燈火通明,一座瑰麗宏偉的雙層酒樓赫然聳立在曠地上,飛簷下掛著大紅燈籠,柱廊雕刻雲紋,門匾上用金字寫著三個大字——豐樂樓。
李安民呆了,豐樂樓不是北宋名妓李師師坐台的地方?也就是水滸傳裡的樊樓,在東京汴梁算是婦孺皆知的豪華酒樓,怎麼會出現在潮州的山裡?